唐律――鯉魚
小楞子把肥嘟嘟的肉指放進小嘴裏,一邊轉了兩圈兒眼睛,一邊狠狠吮了幾下,奶聲奶氣的說:“張大將軍,去城門口貼新佈告——結果在晚晴樓門口遇到了狄國老!”
呃——當朝右金吾衛是張玄遇張大將軍,本朝歷任官員中,最會逢迎拍馬的一位,他去布新榜,和狄仁傑狄國老有什麼糾葛啊?
我莫名其妙。“小楞子,那後來怎麼樣啦?”
小楞子嘴一撇:“我只告訴我爹!”
說完屁顛顛往家裏跑去。
這小子!說話只說一半!我咬牙切齒!某離卻拉拉我的袖子,沉聲道:“要不,去晚晴樓喝喝茶吧?那裏最熱鬧,人多嘴雜,事情又生在門口,肯定傳的最快!再說,我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
我琢磨着也好,遂和他齊齊奔向西市口的晚晴樓。
果然這個時段,晚晴樓的生意最好。我們進去的時候,前廳基本已座無虛席;小二熱情的介紹:包廂雅間那就更別想了,早給預定滿了——只能找個犄角噶欄的地方湊合湊合。
沒關係,咱也不是專門來吃飯的,我瞅着挺不錯,又僻靜又能聽見不遠處的人來人往,議論紛紛,一舉兩得。
兩杯大紅袍上來,就着一碟花生米,我揮本能,完全不必經過大腦的思索,就自動豎起了雷達耳,開始掃描目標輿論。
果然隔了個過道,臨桌三個好事者,就正在討論本日最大的新聞。
尖嘴男一:“老李啊,你說張大將軍怎麼今天運氣就這麼不好咧?偏偏碰到魏相爺!”
猴腮男二:“狄國老那可是本朝第一大相,出了名的剛直不阿,我舅舅的姑媽的三妹的兒子,在武內史府第上當差,他說聽老爺們講,狄國老最看不起的就是張將軍啦!”
快語男三示意他二人湊近,低頭小聲:“要說狄國老那可是本朝第一大相,呵呵,那張大將軍喲,就是本朝第一大馬屁蟲!”
………我汗顏。
當朝右金吾衛張玄遇大將軍,在民間風評很差,主要是他自入朝為官以來,就一直靠着阿諛奉承的手段,迎合上位,不論多麼噁心扒拉的話和事,他都能折騰的出來。
所以,官位一直扶搖直上,場面里混的如魚得水。
比如,本朝的第一大馬皮屁笑話,就是他鬧的,流傳甚廣。
話說那還是高宗皇帝沒死的年間,兩位尊者一同執位。
張玄遇有個狗腿毛病,凡事都要“謝主隆恩,謝皇上賜臣……..”,平時這麼干,皇上還很高興;
不過——他得子的那年,喜滋滋的上了道陳情表,在朝堂上,在高宗皇帝的關懷后,大聲跪謝高宗皇帝:“謝主隆恩,謝皇上賜臣如此瞵兒!”
高宗皇帝臉色頓時變的很臭,他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帘幔後面的武皇后,一本正經的大手一揮:“愛卿平身即可,此事愛卿出力甚多,與朕………無關………”
當場n位老臣差點笑噴肚子,據說當天早早退朝,高宗皇帝還巴巴的向極為不高興的武皇后解釋了很久。
張玄遇的馬屁拍到了馬腳上。
所以,狄仁傑狄國老這樣的正直的老臣,平素是非常瞧不起也不待見張玄遇的。
我忍不住把頭扭向臨桌:“那請問各位,剛才,晚晴樓門口,究竟生了什麼事情啊?”
尖嘴猴腮快語三人,盯着我也不像官府來客,只是和他們一般的普通好事勞動群眾,於是擠眉弄眼的得意轉載起最新報道:
話說,張將軍今日領了旨意,去明德門的城門口,張貼極其重要的最新下昭的唐律,也就是修改的法律啦!路過西市口,覺得腳程有點乏,就下來活動活動,碰巧站在的是晚晴樓門口,正遇見狄國老吃飯出來,兩人一語不合,口角起來。
口角的話題是什麼呢?
就是在長安家有祖屋,又多年為官囤積了一套小公館的狄國老,嘲笑家徒四壁只靠拍馬屁營生的張玄遇,兒子都快結婚了,自己一家人還賴在朝廷單身宿舍里,不肯搬遷,佔了後進新官的房。
哦,需要說明的是,咱們唐朝的時候,就有住房問題和房奴現象了。
在京城為官,民生部門向朝廷官員提供的,是免費的單身宿舍,如果甘願打光棍,則可居住其中;但是,一旦結婚,就必須搬離,讓給後面進來的新官員。
若在京師有祖業的,自然回家居住;
沒有祖業但有錢的,可以自置豪宅;
手上積蓄頗豐厚的,可以買小公館;
中產階級一般選擇郊區的城郊結合房。
(典型例證為白居易大詩人。他也一樣選擇了郊區房。白居易二十八歲考中舉人,二十九歲考中進士,三十二歲參加工作,乾的是“校書郎”,就是在中央辦公廳負責校對紅頭文件的工作人員。級別呢,是正九品,相當於一個小縣的縣長,不過工資卻不低,每月一萬六千錢。白居易在長安東郊常樂里租了四間茅屋,因為離上班的地方遠,又養了一匹馬代步,此外還雇了兩個保姆,這樣每月的開銷是七千五百錢,剩下八千五百錢存起來。但是存了十年,他也沒能在長安買下一套房子。
後來白居易覺得這樣長期租房不是辦法,就跑到陝西渭南縣,也就是長安城的衛星城,買下一處宅子,平時住在單位,逢假期和休息日就回渭南的家。有點和現在的大都市白領差不多,在郊區買房不住,而在城裏租房上班。)
第二條路是像洒脫大文豪李白一樣,入贅!這樣自己就不用提供房子了,不過這種事情,大唐男人一般還是好面子接受不了的——李仙人能幹的出來,那是因為他從小生活在胡人中,漢族傳統思想理念浸淫不深。
最後一條路,就是貧窮的小官啦!那是只有住蝸居爛尾樓的分兒!(比如外來務工者杜甫小官,就在一間破敗的茅草屋,與妻兒蝸居做房奴,有詩為證:《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但是,咱大唐的狄國老譴責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張將軍更卑劣的行為:結婚後,拖着妻子兒女一大家子,賴在公務員宿舍里,冒充單身漢,死活不搬走,蹭到兒子都快成親了!
要頭要臉的張玄遇,當場就血壓衝到了18o,和他理論起來。無非牽涉老狄不管財務,不管民政,管他就是挑刺云云……
我和某離暗自笑:張玄遇和狄國老硬碰硬,當然是撞的鼻青臉腫;狄國老多麼彪悍啊,咱大唐連武皇後有時候都不買賬的鐵骨錚錚啊!
“後來呢?”我憋着笑,口氣變的好小心。
尖嘴男一迅奪過話茬,取得布權:“後來?狄國老諫臣出身,體恤百姓、不畏權勢,張將軍怎麼可能吵的過狄國老?最後還被狄國老狠狠挖苦了一頓,他氣的連下童都沒顧,翻上馬立刻揚鞭奔城門口貼佈告去了!”
一定景象非常凄慘……我,某離,沖三人會意的點點頭。前堂的掌柜卻在這時朝我們這桌走了過來。
他有禮的來到桌邊,樂呵呵的問:“二位休息的還滿意吧?”
我一愕,補給他一抹茫然:“還不錯呀……”
掌柜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塞到我手裏,小聲道:“這是東家讓我給您的!”
說完,又朗聲掩飾:“咱們晚晴樓的糕點,一向是最好的,兩位下次還可以品嘗一下嘛!”
左鄰右舍都以為他是看我們桌點的最食物最少,特地來推銷的,也就沒有再理睬我們。
我用茶壺和腳杯圍了個空,悄悄把小紙片展平,某離趕緊將腦袋擠了過來:“樓晚晴說啥呢?”。
只見紙片上只有寥寥數句:
藥方:
取元江鯉櫛鱗,東海鯉眼珠,錦鯉片鰓,團鯉下頜,紅鯉舌弓,荷包鯉內臟,溟塘鯉蝶骨,黃河鯉尾顱各一份,搗爛,抹鹽腌澤,后裹姜粉,加清水攪拌成的糊,下油鍋炸至金色丸狀,每次服用一粒,每日服用三次,一年後,病解。
我怔忪:“阿離啊,樓晚晴送咱們看的這是什麼藥方啊?”
某離略一思索,肯定的說:“定然是他叫咱們放心,給咱們看看,小麥的病,有救了!這大概就是宮裏偷出的藥方!”
我駭然:“那他膽子可真夠大的!這裏眼雜,咱們得趕緊溜!”
某離望望半碟花生米,不甘心的咋吧數下,將小紙片塞入囊中,領着我出了晚晴樓。
階前一隊巡城官通過,敲着鑼喊街:“新佈告布,看看……”
我托起下巴:“阿離啊,你說女皇陛下又修改了什麼新律法啊,搞的這麼大陣仗?”
某離咕噥:“去明德門一觀便知!”
我隨即附和:“對!立刻就去!”
明德門門口已經圍攏了不少人,我們擠進去一看,佈告上大書明白,意思如下:
“國朝律:自己卯起,禁斷天下采捕鯉魚。取得鯉魚即宜放生,仍不得食用,號赤鯶公,賣者杖六十,皆“鯉”者,為“李”也……”
我汗……大唐從此不準捕食鯉魚了,借口鯉==李!
某離苦笑:“想來,武皇后根本就知道藥方已經泄露了,既不願深究,又不死心吧……呵呵……”
我望天——是白是黑,說不清。
女皇陛下也許不是不想走出一襲年少舊夢,但掙扎——
有一些怨恨,一旦進入心尖,就不會消逝……
有一些清歡,一旦齒郟留香,就不會淡忘……
究竟能不能回到,一切開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