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迴光返照之時(3)
摸骨術是相術中的分支,歷史悠久,淵藪極深,在當代已經近乎失傳,只有少數的盲人相師以這個名字來矇騙混飯。
唐晚的右手拇指扣着我的左掌脈門,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彎曲着,如一隻小小的耙子,沿着我的小臂一直向上“梳”過去,很快就到達了肘彎。之後,她轉動手腕,變成了拇指在上、其餘四指在下的架勢,又二次“梳”回來,停在手腕位置。
“我察覺到了——你感到未來一片晦暗,你對現狀很不滿卻又無力改變,不過很快,你就能因為一次葬禮接觸到很多大人物,從此命運掀開新的一頁……”她一邊探索着我手臂上的骨骼,一邊低聲敘述着。
這就是摸骨術,我在很多古籍中讀到過,今日卻是第一次見到。
“這些,都是你用摸骨術得到的?”我問。
唐晚點頭:“沒錯,各種相術都有難能可貴之處,一法通,百法通。”
我問的核心重點不在這裏,而是——“唐醫生,之前你是不是也摸過我爺爺的臂骨?”
唐晚第一次到病房的時候,曾經碰過爺爺的手臂。
那時我以為她是對病人關心,卻沒料到,彼時她正在用摸骨術試探爺爺的根底。
“對。”唐晚坦然承認。
我長嘆一聲:“算了,不說了。”
她是如此坦然而美麗,即便她曾出於某種目的暗地裏向爺爺施展手段,我也根本不好意思出聲苛責。
“二十四小時內——最多不超過七十二小時,夏老先生就會離開我們。所以,有些儀式方面的細節,得提早準備。”她再次提醒。
我背靠門框長嘆:“好了,謝謝你的提醒,我會記住的。”
唐晚旋身撲向黑衣人的剎那,身手犀利,殺機凜然——我知道她是個非同尋常的人,但我還是感到奇怪:“像她這樣的奇術高手,又怎麼會屈身於一個市級醫院中做一名普普通通的醫生?”
當然,我也知道濟南城裏藏龍卧虎,不知有多少高手龍潛於淵,等待着飛龍在天的那一刻。
我渴望成為那種一出手就掃蕩乾坤的真正高手,也渴望命運改變,掀開新的一頁——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我們進了病房,李護士已經將氧氣喉開到最大,正彎腰翻看爺爺的眼皮。
爺爺僵硬地坐着,雙手攥住薄被,手背上的青筋也根根暴突出來。
“唐醫生,已經注射了強心針,只是剛剛病人的肌肉僵硬到極點,導致我向外拔針的時候,針頭也脫落了。”李護士臉上已經沒了笑容,臉色蒼白,唇上殊無血色。
“沒事。”唐晚沉聲回應,“交給我吧。”
李護士得令,趕緊回身拿起托盤,快步向外走。
“我爺爺——”我向唐晚低聲問詢。
“沒事,沒事。”她連說了兩個“沒事”,等李護士出去,腳下一閃,便到了病床前。
我看着她的背影,從她肩頭輕輕顫抖的姿勢看,她正竭盡全力地做着深呼吸,強制自己冷靜下來。
爺爺的情況的確不妙,雖然睜着眼,但他的眼珠已經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呈現出一種渾濁的灰褐色,與盲人瞽者差不多。
我走過去,雙手蓋在他的手背上,感覺他的皮膚已經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體溫。
唐晚也伸出手,左手按在爺爺前額上,右手貼住了爺爺的後腦。
我在心底重重地嘆了口氣,知道她又在用摸骨術判斷爺爺的狀態。
“如果大哥在,照顧爺爺的事就無需假手於旁人了。”一有了這種念頭,我不免有些沮喪。
我接觸到的資料中記載,摸骨術是相術學問里的一種。
普通相術是靠眼睛、視覺來觀察物體的外形突出特徵,進而預測其內部的氣機運行,或者以“觀察加思維”的綜合方法分析研判觀察對象的未來吉凶。摸骨術的使用原理上,則是放棄了視覺,轉而應用觸覺去完成對某件物體、某個人的判斷。
用眼觀察、用手觸摸這兩類相術孰高孰低,根本沒有定論,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已。
況且,相術只是中國“五術”之一,在“山、醫、命、相、卜”這五大奇術學問中只佔五分之一,相術中任一流派的高手都不敢自誇已經完全掌握了預測未來的能力。
五術,都是遠古智者以易經為範本創造出來的奇術,追求的目標殊途同歸,都是幫助人類趨吉避凶。圍繞五術產生的學問汗牛充棟,其過去和未來浩渺如宇宙星空,無人能夠窺其門徑,遑論登堂入室了。
良久,唐晚放開雙掌,皺着眉不語。
“爺爺,我扶你躺下吧?”我貼着爺爺的耳朵問。
爺爺一動不動,像是睜着眼睡著了一眼。
我托着爺爺的後背,扶他慢慢躺下,然後給他蓋上薄被。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我抬頭看唐晚,她仍然保持着剛剛的姿勢。
“怎麼樣?”我低聲問。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她仍然皺着眉,嘴唇動了動,臉上露出苦笑。
“先坐,慢慢說吧。”我意識到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唐晚沒有坐,而是走向窗前。
方凳就在窗下,我拿它去砸貓頭鷹,隨手就放在那裏了。
貓頭鷹驚飛了,大概今晚再也聽不到那種“咕咕喵”的怪聲了。
“一個人只能有一個靈魂,靈魂藏在身體裏,人就能說話、行走、思考、吃喝,清醒地、好好地活着。這一點,只要稍有中醫知識的人,通過把脈就能感覺到。人死脈斷,靈魂也就離體而去了……這個觀點,你同意不同意?”她面向窗外、背對着我問。
老宅里存放着很多相術類的古籍,我粗略地翻看過幾遍,所以對這個領域並非一無所知。
唐晚說的,正是相術古籍中“人死如燈滅、肉爛一攤泥”的道理。
人活着如一盞燈,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對我們所在的大千世界是有貢獻、有索取的。無數人活着、無數燈亮着,這個世界就會變得越來越光鮮美好,越來越繁榮昌盛。
什麼能證明人是活着的?當然就是心跳和脈動。
人死燈滅,心跳停止,全身都探測不到脈動之後,從醫學名詞上說,這個人就已經“正式死亡”了。
我捉摸着唐晚的話,突然領悟,反手去抓爺爺的手腕。
慌亂之中,我連摸了五六把,才找到了爺爺的脈門。
“生命屬於人類只有一次,一個人只有一個靈魂……換句話說,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不會再醒。我是醫生,無論是在學校的解剖課上還是在醫院裏,已經無數次見過死人,對於生者與死者的判斷標準再熟悉不過,可是這一次實在太奇怪了,我無法判斷夏老先生究竟是……”唐晚轉過身,皺着眉看着我。
爺爺當然是活着的,因為我已經摸到了他的脈絡在跳動。
我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我摸到了,你差點嚇死我。”我低聲說,然後放開了爺爺的手。
“摸到了脈動?”唐晚緊皺的眉頭仍未解開。
“嗯。”我點頭。
“那麼,你說說看,夏老先生現在究竟是——活、着?還、是、走、了?”最後幾個字,唐晚一字一頓,雙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我點頭:“當然是活着!你開什麼玩笑?”
在我看來,爺爺的脈象雖然微弱,但只要脈動,就有心跳,人自然就活着。
唐晚嘆了口氣,輕輕地擊着掌,似乎是如釋重負,又似乎是神遊天外,完全陷入了第二次的深度思考狀態。
今晚發生了太多事,既然爺爺沒有問題,我也總算能喘口氣了。
我從床頭櫃裏取出兩小袋咖啡,放進兩個杯子裏,然後衝進熱水。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變成了一個嚴重的咖啡依賴者,每天至少要喝五杯,情緒失調嚴重的時候,從起床到睡覺的十幾個小時裏,平均每兩個小時就要喝一杯。
這種產自越南的超濃速溶咖啡最對我的口味,走到哪裏都會自備。
我把咖啡端給唐晚,她自然而然地接過去,並沒有多餘的客套話。
“唐醫生,認識你很高興,今晚費心了。”我舉起杯,以咖啡代酒,向她道謝。
唐晚一笑:“我也是,直呼我唐晚吧,這樣更自然一些。”
我點頭:“好好,那你叫我天石就好了,其實朋友們都叫我石頭,夏天的石頭。”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我從不在意別人叫我什麼。
在老濟南人的各種稱呼中,名字末尾是個“石”字的,通常就被叫成“石頭”,司空見慣,約定俗成。
“不,不是夏天的石頭,應該是女媧補天的石頭。”唐晚搖頭。
這個本來很簡單的問題勾起了她的興趣,接着補充:“《列子?湯問》中記載,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那時候,天塌了大洞,女媧煉五色石補天——”
“最後剩下一塊,就變成了《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我替她補充。
她既然能自然而熟練地背誦古書《列子?湯問》裏的內容,可知是個學識淵博的女孩子。
我從未把“天石”跟“女媧鍊石補天”聯繫在一起過,畢竟這只是中國人戶口本上極普通的一個名字。
“《紅樓夢》畢竟只是文學故事。”唐晚又搖頭,“那是曹雪芹杜撰出來的小說,而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現實。”
我也學着她的樣子搖頭:“別多想了,我資質愚鈍,不會跟女媧補天的五色石扯上關係的。”
在走廊里,她雖然對我的未來做了非常宏偉的美化,但我並不全信。
我今年已經二十三了,少年時沒表現出奇異的才能,至今也是一事無成,所以無論別人把我描繪成怎樣頂天立地的大人物,我都應該有自知之明才對。更何況濟南作為山東的省會,人才濟濟,龍爭虎鬥,已經彙集了全省各行各業的高手,哪裏能輪到我出頭呢?
唐晚長嘆:“一切皆有可能,記住我的話。”
我們默默地對立着喝咖啡,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最近病人們肯定聽不到夜貓子叫了。”我說。
唐晚有些詫異,眉梢一挑,做了個“為什麼”的表情。
“剛剛有隻貓頭鷹落到窗台上,被我拿凳子砸了一下,沒砸着,拍翅膀飛了。”我回答。
這不是什麼好事,但我沒料到一說出來,唐晚手臂一顫,杯子搖晃着,杯里的咖啡飛濺出來。
“你不早說?你不早說?”她把杯子塞在我手裏,急急忙忙地從口袋裏扯出聽診器,衝到病床前。
薄被一直蓋到爺爺的脖頸下,唐晚揮手掀開杯子,立刻將聽診器按在爺爺胸口上,然後在接下來的半分鐘內,至少移動了十幾次位置。
爺爺保持着僵硬的躺姿,一動不動,眼睛半睜,直視屋頂。
“他活着,別多想了。”我靠在窗前,看着唐晚。
唐晚沒理睬我,頭也不抬,重複着手上的動作。
我回想起爺爺說過的那些話,神相水鏡、天子賭勝棋、七王會……
記得大哥被殺的那一夜,兇手也問起“神相水鏡”的事,但直到死,大哥也沒吐露半個字。
“那都是些什麼?我們夏家究竟跟他們有什麼仇恨,竟然對大哥下那樣的死手?兇手逃到哪裏去了,連無所不能的警察天網都找不到線索……”這些問題已經困擾了我太久,以至於每次想起來,我都感到頭痛欲裂。
“他死了。”唐晚直起身來,轉向我,臉色平靜地說了三個字。
我先是一驚,隨即搖頭:“你開什麼玩笑?”
從我站的角度,能夠看到爺爺的胸口輕微起伏着,那是一個活着的人平躺之時的必然動作。
爺爺在喘氣,胸口一起一伏的。他當然活着,這一點沒人能夠否定。
“我不知道你的醫學知識有多少——聽好了,每個人的脈象都不同,經驗豐富的中醫能夠感覺到那些微小的差別,即使是在蒙住眼睛的情況下,也不會把病人甲當成是病人乙。舉個更明顯的例子,古代名醫都能做到‘懸絲診脈’,憑着絲線傳遞過來的脈絡顫動,就能準確地判斷病人的病理特徵。現在,我必須告訴你,在今晚之前,我至少十幾次摸過夏老先生的脈象,他的脈象波動清晰而有條理,像是電鋼琴上奏出的進行曲一樣。現在,我感覺到的脈象,卻虛弱而模糊,像是……像是古人擊築之聲。”唐晚的每一個比喻都很巧妙,尤其是最後一個“擊築聲”,的確也準確地說出了我按住爺爺脈門時的感覺。
我放下杯子,走近病床。
“剛剛這些話很古怪,但我知道,你一定會懂。”唐晚迎着我的注視,低聲解釋。
我苦笑一聲,低頭看着爺爺的臉。
爺爺的的確確是在正常喘息,鼻翼扇動,胸口起伏,頸側的動脈和脈門都在微顫。
如果將這樣一個平躺着的老人判定為死亡,那簡直是個笑話。
“夏老先生走了,這活着的靈魂……這活着的靈魂……”唐晚沉吟了兩遍,後面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說吧,任何怪事我都能接受。”我說。
唐晚深吸了一口氣,已經變得急促的語調重新平靜下來:“天石,我說實話吧。我們此刻拋開現代醫學的名詞和定義,也不管西醫、中醫任何一門學科和儀器的判斷標準,只談現實——我們只談現實。我判斷,夏老先生已經走了,他體內活着的,是另一個人的靈魂。咱們暫時不管這靈魂是舊有的還是新來的,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個靈魂絕不屬於夏老先生,而是完全陌生的另外一個。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們此刻守着的,並非是夏老先生,而是另外一個陌生人。”
在她說話時,我一直俯身握着爺爺的手腕,感受着指尖傳來的乾澀、堅硬、斷斷續續的脈搏跳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