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強加之罪(二)
安王高昂頭,只拿餘光一掃眾人,厲聲道:“馮大人,這可不是本王說的,陛下早就聽人密報,說你們西郡公府復國之心不死,枉負聖恩,當即大發雷霆傳下聖旨。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哪裏還能去追問何人密報?”
馮朗道:“既是有人密報,理應拿出證據,與微臣當面對質。微臣對陛下絕無二心,怎會做出此事?定是有奸人挑撥離間。懇請殿下轉告陛下,萬不可只信奸人之詞!”
“大膽!馮大人這話是在斥責陛下昏庸,受奸人挑撥嗎?”
“微臣不敢。”馮朗跪下磕頭,“只是‘謀逆’罪名微臣承擔不起啊。”
“馮大人承擔不起,難道要本王替你承擔?”安王的臉隱藏在黑夜的暗影中,看不清楚,聲音卻是帶着冬夜的深重寒意:“馮大人,你是個聰明人。陛下為何會下此旨意命我前來,你豈會不知?”
“殿下,”馮朗抬起頭,一字一頓,聲聲卻如啼血般蒼涼:“皇上,是不是不肯放過我北燕族人?”
“哼。”安王冷哼一聲:“你心裏豈會不清楚?說到底,你也是前燕太子,前燕又是漢人所立,被漢人追隨。你覺得,我大魏朝能容得下嗎?”
“微臣早已舉國歸順大魏,絕無復國之心,更是從不理朝政,陛下難道還不相信微臣嗎?”
“哈哈哈哈,馮大人,你現在沒有,可不代表以後沒有。”
“殿下!微臣從未想過,微臣只求保全族人性命,並不想去爭奪——”
“馮大人!”安王不耐煩地打斷馮朗的話:“你解釋這麼多又有何用?”
馮朗的身子微微發抖,雙拳緊緊攥住,說:“我本無罪,生為北燕族人,即是罪過。陛下是這樣認為的嗎?所以就要趕盡殺絕?!”
“嘖嘖嘖,馮大人,你看你一口一個‘北燕’的,還說自己並無一絲一毫復國之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馮朗仰天大笑,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怪只怪...我眼瞎,看錯了拓跋燾!還以為他真的能以君子之心,放我們一條生路!我看錯了!你們這些異族蠻夷,怎會知道君子之德?”
“逆賊馮朗!居然敢直呼陛下名諱!”安王身旁副將拔劍起身,南安王擺擺手:“別急,看着他還能說出什麼肺腑之言。免得世人說陛下亂誅忠賢。”
馮朗怒視面前這位皇子,他冷漠地盯着馮朗,就想從他身上多揪出把柄,好把這頂“謀逆”的帽子結結實實的套在他身上。馮朗的手扶上了身側的佩劍。
馮昕在背後看見,害怕極了,顫聲叫了句:“父親!”
馮朗轉過頭,看到馮夫人帶着年幼的馮昕和馮照跪着,馮夫人臉上已是淚水漣漣,少不更事的兒女滿目驚恐。
馮朗“咚”的一聲跪在安王面前:“懇求殿下,就殺我一人,高抬貴手,放過妻兒族人!”說罷又是連磕響頭:“謀逆是我一人之罪,他們並不知情,還望殿下開恩!開恩哪!”額頭觸地聲聲沉重,堅硬的泥地上漸漸地浸染上血色。這聲音每一下都錘擊在馮家人心上,馮夫人心痛失聲喊:“夫君!”
安王卻絲毫沒有被打動,冷冰冰地說:“謀逆向來是滿門抄斬。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馮朗聞此言,緩緩抬起頭,額上的鮮血直流,悲切道:“你今夜前來,就是準備血屠滿門?”
安王伸出右手,端詳着手上的扳指:“倒也不需要非得今夜,若馮大人識時務,乖一點,本王倒也可以多留幾日,還能保你們吃頓上路飯。”
馮朗嘴唇哆嗦着,面色鐵青。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憤怒於拓跋燾的背信棄義。本想自己活着,就是為了能保全族人,他以為,他還在世一日,拓跋燾應該還不會屠殺北燕舊族,沒想到,自己是被這奸詐之人背叛!
安王催促道:“馮大人,趕緊認罪吧,本王一路從京城趕來甚是乏累,還想早日歇下呢。”
馮朗猛然拔出佩劍,怒斥:“看我不殺了你們這奸詐幾人!”飛身朝安王衝過去。安王身下的馬突受驚嚇,嘶吼一聲。馮朗的劍還未觸及安王,旁邊的士兵紛紛一躍而起,揮利劍刺穿了馮朗的身子。
馮昕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數把利劍刺中,那些士兵拔出武器,鮮血噴洒而出,父親的身子重重跌落,再無生息......
“夫君!!”馮夫人哀嚎着撲向馮朗,想抓住馮朗的雙手,被一把利劍毫不留情地刺穿胸口,倒在血泊之中。
馮夫人奄奄一息,仍喃喃着:“夫君...夫...君...”伸手想觸摸馮朗,卻終是沒能觸到。
安王斜眼看了看,嗤之以鼻:“還真是夫妻情深,共赴黃泉。”側頭對將士喊道:“眾人聽令:馮朗謀逆,馮家滿門抄斬!凡男子俱殺,一個都不要放過!女眷捉拿入獄,不日押入後宮充奴!”
馮昕下意識地抱住才六歲的幼弟馮照,絕望地看着士兵湧上來。
血,全都是血,哀號聲,哭喊聲,悲鳴聲。馮昕被濺了一臉血,卻顧不得擦拭,只知道緊緊護住懷裏痛哭的弟弟,卻被士兵生生拽出來,揮劍斬殺。
“不!!”馮昕哭喊着跪爬過去抱住:“不要!照兒照兒你醒醒!照兒!”年幼的弟弟臉上滿是血和淚,眼睛還未閉上,眸子裏的亮光卻再也沒能閃爍。
“照兒!!父親!!娘親!!”
夜已深,勁風起,大紅燈籠在寒風搖搖晃晃,有一隻懸挂得不夠牢靠,摔落下來,蠟燭的火苗燃起紅色的籠紙,瞬而泯沒成灰,又隨風飛散...
翌日,長安人看到的是昔日的西郡公府一夜之間,覆滅。那幾日,安王奉旨四處搜捕馮朗同黨,北燕皇族舊人多被抄斬,滿城血腥。
長安府牢中,陰冷灰暗。
馮氏一族女眷皆被押入牢中,等待帶入平城後宮充奴。
馮昕一身囚服,目光獃滯。她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本以為自己會發瘋,她不敢閉眼,只要一閉眼,那一夜的場景不斷重現:血泊中的父母雙親,滿臉是血沒有閉目的弟弟,被悉數殺戮的府人,冷風裹挾着血腥味兒撲面打來,從那一天起就再也沒能從馮昕記憶中消散。
不能閉眼。馮昕就這樣好似痴獃的模樣,瞪着雙眼,不敢閉合。大大的眼睛中佈滿血絲。年幼的她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了。
“小姐?”奶娘憐愛地看着馮昕,伸手攬在自己懷中,輕拍她的肩膀。
奶娘一手把馮昕帶大,如今遭此巨變,她深怕這孩子想不開,一直護在身旁。
馮昕靠在奶娘懷裏,好像奶娘身上的溫暖能驅散一點點那夜徹骨的寒意,哪怕一點點,都讓她能夠有些活人的氣息。
“小姐,別怕別怕。就算入宮為奴,我也陪着你。”奶娘柔聲安慰着馮昕,悄聲說:“小姐,大公子肯定是逃出去了。別怕,好好活着,以後沒準兒還能見到大公子。”
聽到這句,馮昕內心才起了漣漪:是啊,那一夜並沒有見到哥哥,說不定哥哥逃出去了,哥哥若是知道我還在世,肯定會來找我的。
肯定會的。我得活着。我不能死。
想到父母的慘死之狀,馮昕心如被萬箭齊穿:為什麼,馮氏要遭此大難,如父親所言,早已歸順大魏,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當年北燕被拓跋燾滅國時,馮昕不過兩歲,什麼都不記得。只是聽人說過幾句,父親為免去族人承受戰爭之苦,放棄了北燕皇子身份,舉國歸順了大魏。
可沒想到,還是逃不過的腥風血雨。怪只怪,他們錯信了拓跋燾,竟然信他會善待北燕舊人。
國破家亡之仇,拚死也要報!
仇恨的種子在馮昕心中,深深紮根。卻也成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常娘,以後不要再叫我小姐,喚我的乳名吧。馮府都已經沒了,再也沒有小姐了。”馮昕輕聲說。
“昕兒......”奶娘撫摸着馮昕稚嫩的臉龐,這個孩子,承受的太多了。逝去的人已走,留下來的人才是深受折磨啊。
“常娘,別擔心,”馮昕握住奶娘的手,“我會好好活着,為了父母雙親,為了幼弟,為了馮府上下。”
奶娘拭去眼角的淚水,點點頭。
“常娘,不知道,待到平城,還能不能見到面。”
“昕兒別擔心,聽聞罪奴充後宮,都是在掖庭宮。還會在一起的。”奶娘說。
馮昕靠在奶娘懷中,喃喃道:“既是這樣,那最好了。還有常娘能陪我......”
終是怕孤零零活在這人世間。
平城連下了幾日的大雪,皇宮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遮蓋了金碧輝煌和陰暗詭譎。
皇帝聽安王拓跋余的彙報,贊道:“這次馮朗謀逆之事,還是安王處事果斷,乾淨利索。宗冒,賞賜。”
中常侍宗冒答:“是。”
拓跋余行禮謝恩:“兒臣謝父皇。”
皇帝問:“男丁悉數盡除?”
“回陛下,悉數盡數。那些個從長安帶來的罪奴女眷,如何安置?”
“好。女眷嘛,帶到掖庭宮吧。”皇帝沉吟道:“馮府此事,任何人不準透露給左昭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