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下(七)他是一個傳奇
驚世少年下(七)他是一個傳奇
千年過去,人們依舊愛在“紙”上寫下他們想說的話。
故而,“紙”扮演着一個永不作聲、靜看世情的旁觀者。
它一直都是靜靜地任人在其身上勾划不同的字和畫,從無怨言。
它淡看人間親疏書信中的噓寒問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交換的甜言蜜語。
它無視讀書人寫下的滿腹詩書經綸。
紙,永遠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諱莫如深……
也許只因對紙而言,眾生所謂的世態炎涼、恩仇功過、情情義義、青紅皂白,全是過眼雲煙,沒有永恆這一回事。
不單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紙上書寫的世人,他們的生命也如風中之燭,隨時熄滅、死去,甚或在紙並未發黃、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盡屬曇花一現,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經為這些人和事發出一聲嘆息……
因此,紙永遠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靜地看着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在它的身上寫着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識的字不多,故寫得甚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寫。
一陣清風掠過,輕輕把女孩筆下的紙吹得颯颯作響,似是紙的嘆息。
紙,它終於也無法再冷眼旁觀?它終於也要為所見的而感慨?
是為了女孩所寫的心事?
抑是因為女孩除了寫下心事,還寫下了另一個人的故事?
一個傳奇?
靜心細想,服侍雲少爺已有一段日子;風少爺與斷浪加入天下會亦已有一年了。
我與風少爺時會碰面,有時候,還會為他弄頓晚飯。
風少爺為人很好,他對所有人都沒架子,公平看待,且還會幫一些年事稍高或身體茬弱的婢僕幹活,甚得人心。
幫主也曾多番勸告風少爺不要如斯紓尊降貴,免失天下會第三弟子之身份。但風少爺照做不誤;畢竟此等小事無傷大雅,幫主在屢勸無效下也就放棄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衝突很大。
怎麼說呢?可以這樣說,幫主並沒有錯收風少爺為徒,但其實確是錯收徒兒。風少爺練武的資質,相信絕不亞於雲少爺。據聞雲少爺僅花了三個月便學全了幫主的排雲掌,風少爺毫不遜色,他也是僅花三個月,風神腿法便大有所成。
聽說有一回幫主於授腿之時,曾一下子連環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說舉世無雙;但風少爺甫一出腿更教幫主乍舌,他竟連環踢出七腿!雖然還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紀便有此佳績,實是難得奇才,故幫主的眼光可說異常獨到。
不過天下會人盡皆知,幫主收徒目的只為助其南征北討。既然風少爺於短短時日已學有所成,出征之事勢所難免,於是問題來了。
風少爺不允,寧死不允!
雖然不太了解他的理由,但我從風少爺平素那種樂於助人、一片紅心的行徑可以推斷,他絕不是那種為鞏固地位而南征北討的人,他絕不願任何人受到傷害。
幫主與風少爺已僵持很久,此事務須解決,風少爺的臉亦一天比一天憂悒,我知道他除了為此事憂心,也為了與他一起加入天下會的斷浪……
因為斷浪也一天一天可憐。
還記得一年之前,斷浪不小心把水濺到幫主臉上,幸而得風少爺替其跪地求饒。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斷浪其後除要敬茶,還須於馬槽中負責喂馬及替馬匹清洗的粗活,很臟……
幸而斷浪生性豁達,未致終日愁眉苦臉,但亦時會鬱鬱寡歡,心事重重似的。有些時候,若我在廚中與他碰頭,也會對他開解一下,他總會破愁為笑。不過我知道那些笑容是強裝出來的。他不想我把他不開心的事告訴風少爺,免他掛心,唉……
霜少爺其實也很照顧斷浪,或許他也認為幫主要南麟劍首之子充當賤役實在是很過分的一回事吧?可惜斷浪毫不領情,許多時他甫見霜少爺便即跑開了,天下會之中,他似乎只願意接受風少爺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來他倆真的是對很要好的朋友。
風少爺、霜少爺、斷浪,我與他們相處日久,對於三人性格,總算薄有認識;但有一個人,我與他見面的機會更多,卻始終摸不透他的心!
雲少爺……
日子過去,雲少爺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極少說話,誰都不知他心底里想些什麼。
只知他的戰績日趨彪柄
,甚至已凌駕於霜少爺之上。他,似乎已成為幫主重用的戰鬥工具。
然而,雲少爺真的甘願做戰鬥工具?
真的對一切麻木?
不!我不相信!我從沒有忘記初遇雲少爺的那一夜,他的悲傷絕對是真實的,否則後來他便不會把我從侍婢主管手中救回來了。
可是,雲少爺,你成為天下會眾艷羨妒忌的對象,你成為幫主座下戰無不勝的工具,當中可有半分難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沒有,那為何在你冷得發光的眼睛中,偶爾也會閃過一絲無奈、憂傷?
是否,在你靜如淵岳的面孔背後……
也曾有過一段感人肺腑的過去?
也曾藏着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淚?
雲少爺……
你的故鄉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過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裏流過半滴眼淚?
雲少爺……
孔慈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麼事才會叫你的心輕輕震蕩?抑或,你始終還是對一切無動於衷,繼續延續你冷冷的一生……
如雲飄渺的傳奇?
就在孔茲寫下這個謎樣傳奇的同時,步驚雲正幹着一件她絕對不會明白的事。他手中的刀,正向一個人的脖子劈去!
這個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這個黑暗污穢的空間不見天日地活了多年,怎會惹來步驚雲的一刀?
然而,刀很傷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傷心!
這一刀,早應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卻一直延誤至今,只因當年步驚雲並沒有足夠的實力。
今日,他終於也有足夠的實力去延續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終還是未能劈下。就在刀鋒甫抵那人脖子剎那,刀,陡然頓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鋒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步驚雲的那顆心。
“呀……”他又絕望地吐出一聲垂死的驚懼。
步驚雲收刀,蓋因他在黑暗中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人為何不說話、不求饒?為何僅是驚懼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點燃壁上油燈,當室內一亮之際,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燈光下,他從這個人張開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頭已被挑去,難怪他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觸目驚心的還是他的身體!
定睛一看,赫見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個身體由於再難穩站,被逼倚在牆角,而糞穢則瀉滿他殘舊不堪的衣衫。而更有無數蛆蟲在他腐爛的創口蠕動,簡直讓人作哎……
饒是步驚雲處變不驚,見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慘白。
太殘忍了!
這就是對雄霸失去利用價值的下場?
還是皇天終於有眼,對兇殘成性者作出應得的懲罰?
眼前這個手腳盡失的人,正是當年參與屠殺霍家莊的其中一名兇手━━
蝙蝠!
他終於找到了他!
蝙蝠仍在不住地驚叫,他雖雙目失明,但雙耳甚至為敏銳,適才步驚雲進來時曾問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當年於他刀下倖存的霍家幼子━━霍驚覺!
他沒有遺忘他,他也沒有遺忘那晚他小手緊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單注滿了這孩子無限傷心與悲憤,也當場殺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這傷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當日他斬掉霍步天的頭,今日此子亦必會斬下他的頭。他已盡失四肢,他的頭,已是步驚雲唯一可斬的東西。
然而他連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頭也沒有,他僅能“呀呀”驚叫。
步驚雲只是怔怔的看着蝙蝠這個模樣,手中的刀並沒再動。
中國人不知為何,永遠都在殘害同根所生的手足,歷朝因變亂帶來的傷亡已是數不勝數。當中更還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設計了許多不同酷刑,專用以對付異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遲處死,有五馬分屍、宮刑、環首、剝皮……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想像可及的一定會有,想像不及的亦準會有。種種酷刑,令人一望即不寒而慄,寧願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個乾淨俐落還會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廢人一個,給丟在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滅、慢慢腐爛,甚至任蛆蟲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個個小洞,那種渾身佈滿千蟲萬蚓的感覺,令人聽來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雄霸對門下如何殘忍、嚴厲!
蝙蝠辦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廢,對雄霸已完全失去利用價值。其實大可把他革職便一了百了,卻要將其如斯慘無人道的重罰,到底為了何故?
是為了梟雄霸者心中一股無法滿足、穩操生殺大權的權力欲!
縱使蝙蝠是步驚雲恨得切齒的仇人,然而眼見他如今境況甚虞,步驚雲亦不禁為施刑者那種極盡殘忍的手段而湧起一絲寒意;他忽然發覺,倘若有天自己復仇失敗,他的下場,相信會比蝙蝠更為慘淡。
刀,此刻就握在步驚雲的手中。
只是步驚雲運勁一割,蝙蝠勢必人頭落地,他與他的一切糾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他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這一刀……
為何步驚雲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聲亦逐漸遏止,或許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處境比死更為難受,倒不如乾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殘酷的報應,能夠死在霍家幼子刀下,總算“功德圓滿”,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時光彷彿就在此刻凝住。
步驚雲在想着應否動手,蝙蝠卻在等他動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額一臉,連衣角亦沾滿了汗。
就在二人相對之際,數十條蛆蟲從蝙蝠的身止,沿着刀鋒,一直向步驚雲的手上爬去。
步驚雲終於忍無可忍,他,出刀!
“錚”的一聲,狠狠劃破了滿室沉默。
刀,並沒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卻重重戳進其額上的牆壁,直沒至柄!
這一刀,步驚雲終究無法下手!
他實在無法殺一個手無寸鐵……不!應該說,無手無腳無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沒料到這個孩子竟會放過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這次的叫聲卻並非出於驚懼,而是一聲無助的哀求。
實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爛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步驚雲的臉色又回復一片漠然,但聽他平靜的道∶
“我不殺你,我只想忘記你,永遠,永遠……”
他說著推門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
“上天會給你應得的報應,就如矢志報仇,將來亦會給我應得的報應一樣。”他終於毅然轉身而去。
步驚云為了復仇,也曾一刀斫下霍烈的頭,也曾被逼為雄霸南征北討。雖說攻陷的大寨小幫大都十惡不赦,更非其自願,但經其手所傷害的人實在很多。
畢竟天網恢恢……
蝙蝠猶在殺豬哀嚎,也許若他知道只因自己當年一時辣手滅絕霍家,而把這個孩子變為滿手罪孽的魔鬼,他便會明白自己此際身受的苦,絕對是━━
罪有應得!
驚世少年下八問誰領風騷
秋去冬臨,寒夜如冰似雪。
天下會位於天山之巔,它的寒夜,比方圓百里內任何一個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許,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臨了。
這是聶風與斷浪在天下會的第二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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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浪在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着一鍋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僅披一襲單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顫,唯有拚命搓着自己那雙小手掌兒,頻頻向掌心呼氣,自言自語:“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許多呢…”
終於也難抵受,逼於無奈揪起那鍋未成氣候的粥,急步跑往馬槽畔的小廬內。
那是他棲身之所。
小廬異常狹隘,僅可容下一張小几和一張炕床。斷浪連忙以火摺子點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腦兒跳往炕上,才乍覺暖和不少。
可是小廬本和馬槽一樣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馬槽的木條排得更疏。這裏一條數寸闊的空隙,那邊另有一條。北風又吹得如此起勁,“眉飛色舞”地從四方八面乘機滲入,斷浪只好抓着一堆乾草在瑟縮。
啊,真是人不如馬呢!
馬槽那邊雖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風,惟恐馬兒冷壞了。馬兒馬兒,你比我斷浪更矜貴呢!
斷浪想到這裏,又不由自主地從懷中取出一封發黃的信。
這封信是他爹臨危放進他懷內的,信的表面塗滿一層厚厚的蠟,斷浪與聶風一起墮進江中后,仍能幸保信不損不濕,顯見斷帥早已預備有此一着。
這封信除關乎斷家與凌雲窟內那頭異獸的淵源外,還記下了斷家的蝕日劍法。
斷帥曾叮囑斷浪必須要到十五歲時才可折閱此信,這點斷浪倒很明白,因為蝕日劍法並不太適宜小孩習練,勉強為之只會走火入魔,故斷浪迄今仍未拆閱此信,皆因此信一拆,無論如何亦是百害而無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凌雲窟,瞧瞧能否找回父親的遺體。
若找不着的話,好歹也為老父立個墓碑,這何嘗不是聶風日夕想做的事?可惜無論他如何向雄霸請求,雄霸還是一口拒絕,除非…
聶風答充助他去打鐵桶江山!
這個條件實令聶風感到異常為難,此事終於一拖再拖,兩個孩子自加入天下會後便從未獲准踏出天下會半步,儼如囚犯一般。
斷浪盛了一碗稀粥,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十分滿足。
因為今晚這鍋粥不單熱氣騰騰,且還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許肉碎。這些肉碎,是孔慈偷偷從廚中拿給斷浪的。其實,許多時候,聶風也會在雄霸不注意時如此做。
孔慈雖是服侍步驚雲的,但亦時會顧及聶風,當然不忘斷浪。
斷浪心想,孔慈的心腸倒好!
不過她跟隨的步驚雲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不下數十次,每當斷浪碰上步驚雲時,步驚雲總是木無表情,也沒有看斷浪一眼,直行直過,斷浪的小心靈總受到很深的傷害……
嘿!他不望我,也許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許他在看輕我…
其實步驚雲又何嘗認真地注意天下會其他人了?只是由於斷浪心內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步驚雲在看輕他淪為賤役。
正因如此,儘管目前自身處境堪憐,斷浪還是堅決留於天下會,一來因為無家可歸,二來,固然是為了等待吐氣揚眉的一天,屆時他必會給所有看輕他的人還以顏色,包括步驚雲。
然而想來想去,畢竟仍屬痴想,他年紀實在太少。
粥已漸冷,斷浪連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裏灌,企圖爭取粥水的最後餘溫;可惜這碗粥並未為他帶來絲毫溫飽的感覺,他隨即又想再添一碗,才發覺鍋已見底。
啊,斷浪斷浪,你人這麼小,胃卻這樣大,真不爭氣呢!
如今還僅是一夜之始,卻已不得溫飽,簡直不敢想像如何可以熬過此漫漫寒夜。
斷浪又冷得抓着乾草,瑟縮於炕上一角,小小無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廬的門給吹開了。
吹進來的當然是風,可是卻並非凜冽北風,而是另一股溫和的風——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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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浪的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個饅頭。他很驚訝,非只因為聶風乍現,而是為聶風背上掮着的那個粗布袋子。
這個特大的袋子,內是像是藏着很多東西。
斷浪未及把驚訝的嘴闔上,聶風已把袋子打開,一邊從中掏出一些東西,一邊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許多,或許還會下雪。浪!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麼!”
斷浪依舊獃獃的坐在炕上,聶風已在如數家珍般細數:“這襲棉襖,領子縫上貂皮,很暖的…這些被褥全是真絲縫造,內夾厚重獸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風…”斷浪瞿然低叫,面露懼色道:“你快把這些拿走吧!雄霸並不喜歡你照顧我,若給他知道你給我這些,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責備你的!”
聶風但聽斷浪竟為怕見自己會被責備而如此慌張,這才看着斷浪,淺淺一笑,道:“浪,你以為他真的會抽空來叄顧草廬,看看你是否在豐衣足食?別傻!他正為幫務忙個不了。”
斷浪給其一說,小臉一紅,卻似乎仍在猶豫。
聶風忽地從袋中取出一包以布裹着的東西,他把布緩緩解開,瑞把當中的東西遞給斷浪,問:“瞧!這是什麼?”
斷浪一看之下,肚子立時咕咕作響,他喜極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雞!”
天下孩子大都只愛兩件事——吃和玩。玩,對於每天皆要料理馬匹與敬茶的斷浪來說,已是絕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卻是必需,特別在這個饑寒交逼的時候……
他毫不考慮便接過這隻燒得酥香無比的大肥雞,且還撕下那條肥美的雞腿,大口大口的嚙吃起來。
“哇!很美味呢!雖是一隻尋常已極的雞腿,斷浪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還一邊吃一邊驚嘆,聶風瞧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憐樣子,不期然湧起無限惋惜。人,在不得溫飽之時,尊嚴便如一面墮地的鏡子般四分五裂,誰還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畢竟,斷浪這個年紀的孩子,本應在雙親護蔭之下快樂地成長,絕不該受到如此苛待。斷浪大吃大喝之餘,竟見聶風把慶褥搬往炕上,奇道:”風,你在幹什麼?“
聶風溫言道:“我想把床褥鋪在炕上,這樣會暖和一點。”
斷浪道:“不用勞煩你!待會讓我自己來好了。”
聶風回首,搖了搖頭道:“不,因為今晚我也會睡在這裏。”
斷浪一怔,連忙道:“這…怎麼行?這裏又臟又臭又冷…”
是的!馬槽畔的小廬怎會不臟?不但臟,而且終年都帶着一股令人難受的異味。
但聶風看來甚為堅決,他不讓斷浪說下去,先自叫止他:“浪…”
斷浪住口了,聶風凝目看着他,道:“別忘記我倆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這個冬天嚴寒無比,絕不容易捱過。我決不能讓你獨自一個在這時瑟縮發抖,我已決定今後都在這裏睡。若要發抖,我倆也必須一起抖!”
“風…”斷浪一時語塞。
他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該對他說些什麼?
可是,此時他只覺——欲說已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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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黑如一灘潑瀉了的墨,已是叄更。
斷浪還是光睜着眼躺在炕上,看着睡在自己身畔的聶風,久久不能成眠。
小廬之內確實寒冷得很,聶風帶來的被褥雖則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聶風於沉睡中亦不免蜷縮着身子。
斷浪瞧見如此,更是不妒忍,連忙把自己那邊的被子也給他蓋了,心想:“風,你本應睡在風雲閣中的高床暖枕,為何還要與我斷浪一起擠在此又臟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幾人?
難得在如斯落泊之時,還有一個聶風…
想到這裏,斷浪雙目不禁濕起來。
就在此時,聶風驀然擦了擦眼睛,半張睡眼,惺松問:“浪,你…還沒有睡?怎麼不蓋被子?”
說著旋即為斷浪蓋被子,斷浪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淚光,不想給聶風瞧見,免他操心,但聶風還是發現了,他問:“怎麼?浪,你有心事?”
斷浪支吾:“不…沒…沒什麼!”
聶風柔聲道:“浪,別想得太多…”
斷浪聽其如此一說,一時感觸,忍不住嗚咽着道:“風,我…今生真苦。”
啊,還只得九歲,便要嘆命苦,還有一大段漫長的路要走呢!
聶風見其如斯凄戚,安慰他道:“浪,即使今生不好,我們還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來生活得好過一點,是不是?”
是吧?斷浪暗想?
風,那你又知道來生實在太遙遠、難卜…
假如,來生又復如此痛苦的話,那將如何是好?
前路實在過於漫長,難道真的終生皆要敬茶喂馬,坐以待斃?
不!最重要的還是必須掌握明天!
誰甘於在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滅?
幸好還有明天。
這一夜雖令人難眠,斷浪最後還是睡著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卻響起一陣急速的拍門聲。
聶風與斷浪齊齊給這陣拍門聲驚醒過來,二人面面相覷。
聶風眉頭輕皺,道:“難道是給雄霸發現我留在這裏?”
斷浪道:“不會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誰。”
說罷下床啟門,只見門開處,一個女孩子站在門外。
是孔慈!
斷浪花不禁吁了口氣,幸好敲門的是孔慈,她絕不會泄露此事。
但斷浪還是一愣,孔慈這麼早來找他幹啥?
此時孔慈亦在門外瞧見了炕上的聶風,登時喜上眉稍,雀躍道:“風少爺!你果然在這裏!我猜得一點不錯啊!”
聶風奇道:“你…找我?”
孔慈道:“不是我找你,是幫主找你啊!”
聶風更奇,雄霸甚少這樣早便要見他,問:“他?他找我幹什麼?”
孔慈道:“幫主要你儘快去叄分教場見一個人。”
“誰?”
“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無雙城並不是一個城。
無雙城是一個幫,大幫。
無雙城亦非舉世無雙,因為江湖中還有另一大幫——天下會!
天下會雖是近年崛起,但其總壇設於神州西北之天山,極具天險之利,其分佈於中原各地的分壇亦有叄百餘個之多,可謂盛極一時,絕不讓無雙城獨領風騷。
不過,無雙城縱非無雙,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的才智卻當真舉世無雙。
無雙城建幫極久,迄今已逾百餘年,總壇更位於河南豫州,根基異常深遠。而且傳至獨孤一方這一代,無雙城的勢力更加突飛猛進,由原來的百餘分壇拓展至現在的叄百多個。
觀其發展之勢雖不及天下會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見獨孤一方之個人才智及魄力,比諸雄霸,絕對不遑多讓!
這樣一代大幫,這樣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會是一個怎樣的人?
聶風也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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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風趕至叄分教場的時候,秦霜及文丑丑早已到了,且還站於雄霸身畔,而步驚雲則未見蹤影。
他永遠都喜歡在最後一剎現身。
只見雄霸穩坐場中龍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後更站着叄百多名侍衛,把他嚴密拱護,似是如臨大敵一般。
雄霸確是面對着他最大的敵人,一個也許可與他旗鼓相當的敵人!
聶風但見一名漢子正面向雄霸挺腰危坐,一個年紀十叄的少年站於其側,而這名漢子身後,竟亦有叄百多名侍衛,這批侍衛所披的並非天下會般門下裝束,顯見並非天下會眾,僅是為保護主子而來,難怪雄霸如臨大敵。
瞧真一點,這名漢子看來年約叄十五、六,一臉笑容,絕對沒有雄霸那種飛揚跋扈,惟我獨尊的梟雄霸氣,反之氣度異常從容,雙目飽含智慧,於平凡中盡顯其不平凡之處,聶風不問便知,這個定是無雙城主——獨孤一方無疑!
在此之前,聶風亦曾聽聞雄霸欲與獨孤一方一晤,以商討結盟事宜,卻沒料到獨孤一方居然會突然率領數百徒眾而至。
兩大梟雄本在緊張欲裂地對峙,此際乍見聶風趕至,雄霸隨即微微一笑,獨孤一方也上下打量聶風,捋須而笑道:“純厚中隱含不屈之氣,雄兄,這孩子定是你第叄弟子聶風無疑。”
雄霸道:“正是小徒。”
獨孤一方睛光一閃,道:“那真要恭喜雄幫主了,能夠收得如此徒兒,并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語帶雙關,話中有話,雄霸也是聰明絕頂之人,頓時心領神會,咧嘴笑道:“獨孤城主倒會說笑!中原武林浩瀚無涯,即使窮老夫畢生精力亦未必可將其一半吞掉,倒不如與城主結盟為友,我倆聯手把整個武林瓜分如何?”
雄霸欲與無雙城結成友幫,其實是想減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礙,待天下會勢力再增長時才一舉把無雙城殲滅,故如今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否則換了平時,幾曾見他如此和顏悅色?
可是獨孤一方只沉沉應了一聲:“哦?”
雄霸心知此刻並非商討結盟之適當時機,連忙道:“此事暫且按下不談。獨孤城主,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為我釀了兩酲絕頂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興陪老夫喝杯水酒?”
獨孤一方微微頷首:“人間佳釀,人人愛嘗,小弟樂意奉陪。”
雄霸聽罷遂頭也不回便向身後那班徒眾下令道:“來人!快把‘酒廬’那酲酒拿出來,還有,把斷浪也一起差為敬酒!"
眾門下素來唯命是從,此語一出,立即便有人搶着去了。
獨孤一方眉頭輕蹙,問:“斷浪?可是南麟劍首之子?"
雄霸笑道:“不錯。"
獨孤一方不禁一怔!江湖中人盡皆知,雄霸早把北飲狂刀與南麟劍首之子納於旗下,眼前的聶風已變為新貴,卻想不到斷浪竟要敬酒敬茶。
其實雄霸故意找斷浪來此敬酒,無非欲向獨孤一方展示個人之無上權威,看!
連南麟劍首之子亦僅配給老夫敬酒,試問誰敢說寧死不屈?
一旁的聶風、秦霜固然亦明白雄霸這種心態,然而他倆也是愛莫能助,只得心中苦笑。
就在獨孤一方怔忡之間,雄霸忽爾道:“素聞獨孤城主深好搜尋世上奇鋒,老夫最近得一寶物喚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鑒辨真假?"
獨孤一方點頭道:“雄幫主既然對小弟如此賞識,小弟定當儘力而為。"
雄霸向文丑丑使個眼色,文丑丑遂時笑着向獨孤一方躬身一揖,雙手奉上一柄古劍。
此劍外觀雖古樸非常,但當獨孤一方把劍從鞘中抽出時,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讚歎:“好劍!劍鋒左右兩邊分別以黑白兩種奇鐵溶鑄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陰陽之氣,好一柄寶劍!"
雄霸淡淡道:“寶劍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歡,老夫唯有忍痛割愛,以此劍作為我倆結為莫逆之禮,如何?"
獨孤一方本在全神欣賞“乾坤",驟聞此語,面色陡變,並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雄霸問:”城主嫌此禮不夠豐厚?"獨孤一方搖首,道:“雄幫主厚意,小弟怎會嫌棄?只是世上難有莫逆之交,知已更是可遇不可求,也許明天,我會視幫主為知已良朋…
"為何明天才會視幫主為知已?那即是說,今天——不!或許永遠都不!獨孤一方此語雖是婉拒與雄霸為友之言,但一旁的聶風、秦霜聽罷,心中亦不免泛起一陣感慨。是的,知已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大都耽於武藝與名利,知已二字更是畢生奢望。獨孤一方這句話不愧為一句雋言智語,蘊含無限慧黠,發人深省,但聽在雄霸耳內,卻令其面色一沉。雄霸道:“獨孤城主,老夫一片誠意與你為友,難道真的沒有半分轉圜餘地?"
眾人眼見幫主的面色愈來愈青,皆心知兩大幫主若一言不合的話,今後江湖勢必掀起一番可怖的腥風血雨。
幸而就在此時,獨孤一方續道:“也不是全無餘地!只要天下會能令我們無雙城心服口服,結盟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來是存心挑釁,雄霸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貴幫心服口服?"
獨孤一方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規矩,一切以武解決…"
他說著定睛看着雄霸,目如鷹隼,一字一字道:“問誰領風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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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誰領風騷?
雄霸不加思索,張狂地應了一句:“好主意!"
接着剛想離座而起,獨孤一方猝然又道:“雄兄且慢!以我倆身為一幫之尊,若貿然於幫眾面前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雙方各有傳人,倒不如讓後輩們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
獨孤一方此建議亦屬得體合理,雄霸冷然頷首。
獨孤一方遂指了指一直站於其身畔的那個少年,道:“我們無雙城武學向來博大精深,這個乃犬兒獨孤鳴,自幼已潛心苦習無雙武學其中一脈——降龍神腿,薄有小成,只要雄幫主任何一徒能接他叄腿,我無雙城立即奉天下會為盟兄!"
好狂妄!眾人視線不約而同落在這個少年身上,但見他廣額深目,一派驕狂之氣,簡直目中無人!
雄霸不期然斜斜一瞥秦霜與聶風,沉思半晌,終於對秦霜道:“霜兒,就由你來應戰!”
秦霜身為大師兄,由他應戰亦無不妥,何況聶風天資雖高,但自天下會以來從未參與任何一戰,實力始終成謎。
得聞師父下令,秦霜遂上前向獨孤鳴拱手一揖,禮貌地道:“既然一戰難免,獨孤少俠,請指教!”
誰知此時獨孤一方卻道:“慢着!犬兒每在與人比試之前,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眾人為之一愕,不知道這老狐狸還要耍些什麼花樣。
獨孤一方道:“凡與犬兒比試的對手,都必要先試眼力!”
秦霜一愣,回望雄霸,雄霸沉聲道:“如何試法?”
獨孤一方道:“很簡單,就由犬兒踢出一腿,秦少俠必須說出究竟踢出哪一條腿,若連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話,更遑論與犬兒比試,白白浪費犬兒不少功力了。”
獨孤一方愈說愈咄咄逼人,其子獨孤鳴的面孔更愈來愈盛氣凌人,秦霜素來厚道,亦難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請獨孤少俠出腿吧!”
一直不語的獨孤鳴,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翹,一臉驕橫,驀地,腿影一動!
動!秦霜只見到腿影在動,閃電消失!
獨孤鳴的雙腿立在原地,彷彿他從未動過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難以知道他動了哪一條腿!
想不到獨孤鳴年紀輕輕,腿法修為如此了得!
秦霜的汗一直由他的額滑下他的臉,他呆立!
獨孤一方狡獪地問:“怎麼樣?秦少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條腿!"
只得左右兩個答案,只得一半機會,秦霜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氣答:“是左腿!
"
雄霸隨即眉頭一皺,蓋因無論獨鳴腿功如何高強,以雄霸之頂級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獨孤一方乍聞此語,不禁仰天大笑起來:“哈哈!雄兄,連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問題,看來你座下並無弟子可以與犬兒一比啊!"
秦霜登時一臉死灰,慚愧地回望雄霸,雄霸目光中反無責備之意,也許亦明白獨孤一方此行是有備而來,目的是想重挫天下會的威風。
就在獨孤一方仰首大笑,獨孤鳴沾沾自喜之際,猝地,一個平靜的聲音道:“是心在動。"
簡單直接的一個“心”字,立時令獨孤一方父子變色,因為,這個正是真正的答案!
父子倆不禁朝說話的人一望,但見此人竟是——聶風!
聶風道:“獨孤少俠先踢出叄記右腿,再踢出四記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
獨孤一方愈聽愈是心驚,聶風把獨孤鳴出腿路數如數家珍般描述,顯見絕非取巧,而是真的對獨孤鳴的腿路瞭然於胸。
聶風續道:“不過,獨孤少俠雖能一下子動了七腿,但歸根究底,還是因為他的——心先動!"
獨孤一方聽罷頓詫異當場,雄霸亦目露讚許之色。
不錯!降龍神腿要訣確在於以心中戰意御腿,若然戰意不動便威力全無。
想不到聶風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龍神腿的要訣,獨孤一方亦不由自主脫口輕贊:“答得好!聶少俠悟性與眼力之高,絕對有資格與犬兒一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接下犬兒叄腿!"
說著陡然閃過一旁,還未言明開始比試,獨孤鳴已一言不發突搶先機,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龍神腿之“見龍在田"!
降龍神腿,本是無雙城始祖當年自易經卦象中領悟而創,故每招均蘊含天地陽剛之氣,霸道無匹。
這一招“見龍在田”不單快,而且狠!聶風本不欲與人爭鬥,但念及天下會若不能與無雙城結盟,勢必再次掀起腥風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見他右腿遽動,閃電間逕使雄霸的風神腿法其中之——風卷樓殘!
聶風自得傳風神腿法以來,今回還是首次以之與人較量。縱是如此,運腿仍不見生疏,反之腿風虎虎,直朝“見龍在田”憾去!
風神腿法實是雄霸半生絕學,就在“風卷樓殘”與“見龍在田”短兵相接之際,聶風腿影竟似圍繞獨孤鳴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獨孤鳴沒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異,迅即撤腿收招。
這正是“風卷樓殘”此招妙處,在於一個“卷”字訣,雄霸見之亦暗暗稱讚。
一腿已過,雙方扯成平手。獨孤鳴惱怒自己第一腿竟占不着上風,忿然躍上半空,踢出降龍神腿其中一招——“龍戰於野”這一招比適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對付如此剛猛的腿招,聶風心知必須以柔制剛,遂不慌不忙使出風神腿法之——風中勁草。
此招剛中帶柔,正好能卸去“龍戰於野”的狠辣勁力,但聽“□啪”一聲,腿影交加,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開。
此時二人已斗至叄分教場入口邊緣,邊緣下是一列樓階。獨孤鳴見連續兩招皆給聶風接下,心頭恨意已達頂峰,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而且若第叄腿也給聶風接下的話,那今日必有辱父命,於是不再細想,暴喝一聲,身形縱上兩丈之高,赫然催運十成功力,踢出降龍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龍有悔”!
“亢龍有悔”一出,半空中的獨孤鳴彷彿揣換了個人,雙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龍睜目,腿未至,氣勢已極度懾人。
澎湃絕倫的腿勁迎頭壓下,聶風只感到給腿勁壓得透不過氣,此招之霸道凌厲,絕不能重旋“風中勁草”將其制住,亦絕對不宜硬拼!倉卒之間,聶風遽使鬼虎所傳的的刁鑽步法,身如旋風急轉,竟飛快轉出“亢龍有悔”腿勁範圍叄丈之外。
正在觀戰的獨孤一方陡地一怔,心忖:“啊!好快的步法!雄霸的弟子居然有此步法?”
不!這步法並非雄霸所傳,雄霸自己心知肚明,他亦沒料到聶風的潛質會如此出人意表。
聶風已遙遙轉出“亢龍有悔”攻擊範圍之外,眼看獨孤鳴這一腿勢必落空……
就在此時,一條小身影驀然自梯階踏上叄分教場,踏進“亢龍有悔”腿勁範圍之內,這條小身影正是——斷浪!
只見斷浪雙手端着盤子,盤子上放着兩壺美酒,這兩壺酒當然就是雄霸適才下令要的“**醉”和“斷愁香”。
斷浪手捧美酒,倉促之間根本不懂閃避,實際上亦沒有能力閃避,而獨孤鳴也不及撤招,更何況對他而言,踢死一個賤仆有何大不了?
眼看斷浪便喪命於“亢龍有悔”之下,聶風情急之下高呼一聲:“斷浪!”
跟着不作細想,急忙再使急轉步法,一陣風般轉到斷浪身前,生死一發間,逼不得已踢出風神腿法最雄渾、利害的一式——雷厲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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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之間“雷厲風行”與“亢龍有悔”兩大勁招正面硬碰,“隆”然一聲,爆出轟天巨響,儼如九霄雷鳴!
巨響爆出同時,聶風當場口噴鮮血,可知已給“亢龍有悔”轟至重傷,然而他並沒有——敗!
因為獨孤鳴比他更不好過,他給雷厲風行震飛已不在話下,半空之中,只見他口鼻皆在噴血,鮮血橫飛,噴血更多,墮地后更翻滾數周方止,明顯所受的傷比聶風更重。
這一仗,是聶風勝了!
但是聶風這一腿本為救斷浪,卻始終未能救得斷浪…
兩大勁招硬拼所生的強橫反震力,早把斷浪手中兩壺美酒震個滿天飛,更把斷浪震下梯階,斷浪“哇”的一聲,人便仰後向梯階跌去。
眼看斷浪即將頭先着地,小腦給撞爆而死,聶風大吃一驚,本想上前把其接着,可是重傷之下已是寸步難移。
就在千鈞一髮間,一條人影突縱身撲上,一手接着斷浪,另一手猝使一股柔勁,運掌一推,便把正要墮到地上的兩壺美酒,穩穩送至獨孤一方几前,涓滴不濺,運勁之巧可見一斑。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總在最後一刻才現身的——步驚雲!
想不到他今次終於來對了時候。
一切皆在眨眼間連環發生,在場所有人愕了一愕,無雙城那班徒眾方才懂得擁上前摻扶少主。
但見獨孤鳴居然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徒眾們惟有把他抱起來,看來他受創非輕。
然而他還未致不醒人事,他牢牢的盯着正在昂然挺立着的聶風,雙目湧起一股不甘不忿之色。
他本是無雙城少年高手中最強的一個,向來身負出腿最快最勁之神功,殊不知今回會栽在這長發小子腿上。
斷浪此時驚魂甫定,這才發現接着自己的人是步驚雲,一怔,道:“是…你?”
但他亦沒有向步驚雲道謝,只愴惶奔上前視察聶風的傷勢,憂心地問:“風,你…
怎樣了?“
聶風笑着搖頭,沒有回答。
其實,他已無餘力回答,他還有氣力挺立,只因一種堅強不屈的意志。
獨孤一方臉色一片慘白,一來是因驚見於聶風此子竟可大挫無雙城之威風,二來是因驀地出現了另一名黑衣少年。
步驚雲靜立原地,猶如一個傳奇。獨孤一方瞧這少年的眼神與掌法,當下也明白來者是誰,遂問雄霸道:“雄兄,若小弟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定是你第二高足——步驚雲了?”
雄霸引以為豪道:“城主眼光異常獨到。”
獨孤一方掃視步驚雲與聶風一眼強笑道:“雄兄能納得如此徒兒,實令小弟不勝艷羨。今日,我們無雙城當真心服口服,為守諾言,以後便視天下會為盟兄了!”
雄霸聞得獨孤一方終於甘願結盟,不禁樂得縱聲長笑。
“好!城主果然一諾千金!今後這個武林,準會成為我們兩幫的天下!屆時我們定必有福同享啊!哈哈…”
有福同享!
只怕未必!
雄霸既然晉身江湖爭逐名利,便絕不會僅滿足於與人共享天下。
他要自己一人獨霸天下!
只要那一天來臨。
試問還有誰敢對天下說一句——
問誰領風騷?
終於下雪。
而且是大雪。
一夜之間,天下會乍然投入一片白皚皚的雪海之中。
蒙雪的天下會,彷彿是一個外冷內冷的霸者,冷血冰心,絕對不容世人冒犯。
斷浪在迷濛的晨曦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燙熱的水,踏着濕滑的雪地,朝着天下會的客廂走去。
為免被雄霸發現聶風幫他之事,他並沒有披上聶風給他的棉襖。那棉襖,也只得留待晚上回到小廬中才可享用。
故此際他還是一身單薄衣衫,人如衣薄,衣如人薄,兩者怎可敵此迎面襲來的風雪,斷浪遂冷得不住顫抖。
好幾回,他還差點兒摔倒呢!但仍是緊咬牙根,步步為營,因為了手中捧着的那盆水,是捧給一個在江湖中舉足輕重的人——無雙城主獨孤一方。
原來獨孤鳴因給聶風轟至五癆七傷,一時間不便於行,故獨孤一方與雄霸結盟后並沒即時離去,只為讓獨孤鳴能夠稍事歇息一夜,即使翌晨他依舊舉步維艱,也不必為舟車勞頓而傷元氣。
斷浪心想:“嘿嘿,這一戰,聶風他也不好過呢!他此時還在我廬上的炕上沉沉躺着,看來受傷非輕。獨孤鳴,你把聶風害成這樣,可是你自己也身受其受,真是活該!”
如今無雙城已是出發在即,斷浪好不容易才把水捧到獨孤一方所睡的客廂門前,他在門外喚了一聲:“城主,熱水來了。”
但聽門內的獨孤一方“唔”的沉應一聲,斷浪遂輕輕推門而進。
只見獨孤一方早已端坐窗旁,斷浪低下頭,很卑微地把水捧到窗旁的小几之上,道:“城主,請抹個臉才動身吧!”
“任務”完成,斷浪也不多作逗留,立想掉頭離去,誰料獨孤一方突然叫住他:“你,就是南麟劍首之子——斷浪?”
斷浪嚇了一跳,他沒料到獨孤一方竟知道他是南麟劍首之子,霎時間滿臉通紅。他沒有張口回答,僅背着獨孤一方點了點頭。
獨孤一方嘴角泛起一絲殘酷笑意,故意嗟嘆道:“真可憐啊!連南麟劍首之子也要敬茶敬酒,洗馬喂紀,雄霸那也太殘忍了點吧?”
斷浪聽他語氣似帶嘲諷之意,一氣之下亦不再理會他,逕自向房門步去。
誰知獨孤一方又道:“白天屈膝人前,晚上暗裏自黏心中傷口,這樣做絕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與體諒,反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柄。斷浪,難道你真的甘心這樣卑賤地度過一生?”
斷浪聽后頓時止步,心頭一痛,想:“啊,他…為何如此說?他…到底想幹什麼?”
斷浪雖沒有把心中疑問道出,獨孤一方卻似能看透他的心,他道:“斷小子,雄霸那實太恃勢橫行。老夫雖被逼與其結盟,但亦不忿其對你所為。何況你乃南麟劍首之子,相信資質決不會比聶風遜色。這樣吧!你不若隨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讓老夫把你好好栽培成才,如何?”
真的嗎?這真的是他的用意?斷浪雖然稚氣未除,也知道獨孤一方此舉並非只為賞識自己如此簡單,他其實是心有不甘,欲藉此事一挫雄霸銳氣!
然而對斷浪而言,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他沒有理由拒絕。
可是就在他乍驚乍喜剎那,他驀地記起一個人——聶風…
不!聶風曾在驚濤駭浪中救他一命,又曾為他向雄霸跪地求情,還跪至滿地鮮血;更何況,他待他那樣好,事事都照顧他,昨日還為救他而與獨孤鳴硬拼一腿,如今正重傷在床…
他怎能在他重傷在床之際,不顧而去?
不!
斷浪陡地重重搖頭。
獨孤一方滿以為斷浪必會搖尾答應,當場為之一愣,詫異問:“你不願意?為了何故?"
斷浪幽幽的道:“為了…聶風!"
天地良心,斷浪真的是為了聶風!獨孤一方當下恍然大悟,暗忖:“嗯,原來他倆是要好朋友,難怪昨日那聶小子拚死也要救他了。"
思忖之間眼珠子忽地一轉,眼睛隨即眯成一條細線,搖頭笑道:“斷浪,你錯了。"
錯?為朋友留下也算錯?斷浪極不明白,問:“城主,你…為何如此說?"
獨孤一方睨着斷浪,嘿嘿而道:“像你這種傻子,嘗到別人所給的小小甜頭便朝夕念着終生圖報,這樣做並不划算啊!就讓老夫告訴你吧!現今的世人一天比一天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真義了。”
“但…”斷浪聽後有點迷惘失措,卻堅持道:“聶風…聶風他是真心對我好的!”
獨孤一方不屑地笑了笑,無情道:“即使有,那也只因為他還年輕、純真,可是人總會長大的,待得他有天長大成人,要自創一番豐功偉績之時,他便會忘掉你這傻子今日曾為他而留在天下會了。”
斷浪愈聽愈不懂出聲,他僅是獃獃的聽着。獨孤一方續道:“到頭來你就會發覺所謂‘情情義義’盡屬虛幻,只有‘名利’,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說名利萬惡、抓不牢的人,只因他們沒有。”
獨孤一方說到這裏,驀地以手搭着斷浪的小肩,牢牢的看着他,凝重地說下去:“斷浪,別再為任何人而拒絕機會!你再不珍惜自己,誰還會珍惜你?來吧!就與老夫一起回無雙城,老夫保證你一定可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名利!”
獨孤一方不愧是一個飽經世故,絕頂聰明的梟雄,僅是叄言兩語,已蘊含極強的說服力,更令斷浪那顆弱小心靈深深震動…
縱是天氣嚴寒,斷浪此時卻滿天大汗,他怔怔看着獨孤一方,私下萬千思潮起伏,想到自己這一年所受的屈辱,想到名利,想到重振斷家,想到友情…
隔了許久許久,他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已有所決定。
他要對獨孤一方說出一個字,一個答覆。
那個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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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這番話,想不到竟給一個偶然經過房外的女孩無竟聽見了。
她很吃驚,因此也來不及等待斷浪的答覆,便已匆匆趕着離去。
這女孩正是——
孔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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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浪”“斷浪”聶風驚叫着,嘶喊着,倏地一坐而起,雙目一睜,才發覺自己原來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
惡夢之中,他夢見自己的娘親狠心地棄他而去,他夢見聶人王也來不及與他共度餘生便陡地慘死,他夢見鬼虎叔叔為救他而墮下萬丈深淵,還有,最後連斷浪也要走了…
他拚命的叫住他,可惜斷浪連一聲道別也沒說便轉身而去…
夢境雖並不真實,然而在其夢中,死的死,生的生,各人最終還是離他遠去,他只感到異常孤單。
啊,原來孤單是一種如此令人沮喪的感覺!
幸而只是一個夢…
聶風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漓,不知是因為適才那個惡夢,還是因為內傷未愈?
心胸還不斷傳來絞心的劇痛,這次受傷,相信也要半個月方能痊癒。
正處忐忑,倏地,小廬的門給重重推開,一條人影沖了進來。
是孔慈!只是她胸膛起伏,顯然是跑來的。
聶風陡地一怔,孔慈甫見聶風,未及喘息,已急着道:“風…少爺,不得了…”
聶風瞧其面色,心知不妥,忙問:“什麼事?”
孔慈喘息着,若斷若續道:“斷…斷浪…他…他…”
甫聞斷浪名字,聶風驀地全身一震,難道…那個惡夢是真的?他急問:“什麼?斷浪出了事?”
孔慈點了點頭,終於鼓起一口氣答:“獨孤…一方想把…斷浪…帶走…”
“轟”晴天霹靂。
惡夢…
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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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景物皆在飛快地向後倒退。
只因為聶風的速度,和他那顆焦灼如焚的心。
白雪茫茫,聶風拚命強忍着那身未愈的重傷和那股絞心的痛楚,不顧一切地向著天下第一關縱身馳去。
乍聞孔慈報訊,他適才已趕往獨孤一方的客廂,可惜卻人去樓空,斷浪與獨孤一方已蹤影杳杳。
他惟有再行忍着痛楚,改往天下第一關跑去,望能在他倆離開天下會前,及時趕上二人。
濃濃的鮮血不斷自他嘴角一絲一絲滴下,隨着撲面鴯為的風雪朝後連綿不絕地飄飛,宛如一段斬不斷的友情…
聶風愈走愈急,愈走愈傷,但他仍是勉力支撐下去,因為他還要再見斷浪一面,只為對斷浪說聲——珍重!
他是為斷浪的離去而深覺不舍,卻更為他感到高興,他絕不希望斷浪為了陪伴他而繼續留在天下會中,像一頭遭人遺棄的小貓小狗般苟且偷生。
他也希望他會吐氣揚眉,飛黃騰達!
可是此去再會無期…
他多麼希望能再見斷浪一面,叮囑他好好保重。
然而,就在天下第一關冉冉映入聶風眼帘之際,他當場呆住了!
不!
**********************************
不!
聶風奔至天下第一關前,眼前的情景教他愴惶失措。
赫見天下第一關除了廿余名天下會的門眾正在守衛外,並未見任何人影,但……
雪地之上,卻滿布無數足印,一望而知,曾有大批人馬經過,莫不是獨孤一方與其門眾已經離去?
此時,其中一名天下會眾見聶風怔怔的站在關前出神,不禁道:“風少爺,你面色看來很差,這裏風雪又猛,你還是回去歇一歇吧!”
另一名天下會眾也附和道:“是呀!何況幫主嚴禁你踏出天下會半步,如今你如此接近關隘,恐怕幫主發現的話,會對小人們有一番責難…這個門下的意思,聶風怎會不明?他亦不想因為自己在此久留而誤了這班誠惶誠恐的門眾,但他還是不禁一問:”獨孤城主已經走了?"“走了!他率領無雙城所有門下,於一杯茶時分前已經走了!"啊,原來僅差一步!聶風的心一片惘然,他逼於無奈轉身,舉步回走。可是剛剛步出身後眾人視野之外時,他終於再難強撐下去,”撲□“一聲,仆倒在雪地上。
血又自他的嘴角源源淌下,想到斷浪昨夜還徹夜不眠,忙着為重傷的他不住蓋被子,想到斷浪大吃雞腿時那種天真無邪的饞相,想到斷浪在洗馬喂馬時那孤苦伶仃的背影,聶風不知為何只感到心頭有一股無法宣洩的鬱悶…
他惟有抓起一把雪以掌心拚命力搓,就像在搓着雪球,可惜這個雪球始終無法搓圓…
恍如人間無數深深淺淺的友情,搓來搓去,始終還是必須離異,還是無法搓圓…
斷浪,你為何要不辭而別?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視你如自己親弟?
聶風不斷在心中反覆問着同一問題,心緒一時異常紊亂。
紊亂之間,他陡地聽聞背後傳來一陣“沙沙”的踏雪聲。
誰?
他驀然回首…
風雪翻飛。
天地迷茫。
一條矮小的身兒正站在迷茫的天地間一邊瑟縮,一邊在幽幽的看着聶風…
“浪?”聶風不可置信地低呼:“你…為何還會在此?你不是隨獨孤一方回無雙城的嗎?"
斷浪淺笑搖頭:“不,我只是送城主一程而已。"
聶風默默的看着斷浪,他的心意,聶風是明白的。
他始終沒有離去,他終於作出了他最後的抉擇?
你為何偏要留下受苦?
是否,你甘於留下,只是為了一個人?
一個與你親如兄弟的人?
聶風終究再難按捺,淚盈於睫,他哽咽道:“浪,你…真傻…"
斷浪奮力搖頭,眼淚已一串串地滑下他的小臉,他道:“不!我不去,也許只損失一個機會!我去,卻會損失…一個對我最好的人…"
他說著毅然抬首,拚命以小手抹着自己臉上的淚,繼續說下去:“我還小,也許將來還有不少翻身機會,但…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只得…只得…一個…你,若失去…
了便再也…尋不回…的…了……"
說罷終於泣不成聲,一切假裝堅強的武裝崩潰下來,小身兒亦再難耐嚴寒,昏軟倒下,聶風忙上前抱起他,不禁憐惜地搖頭。
時來易得金千兩,緣去難尋友半人…
斷浪說得一點沒錯,翻身的機會還多着,但此去,必再難遇上一個像聶風一樣待他百般關懷的人,他寧願留下。
不過,直至很久很久以後,斷浪最後方才發覺,在他一生所遇的無數過客當中,原來只是一個聶風對他最好,只得一個聶風待他猶如兄弟,他再也沒遇上一個比聶風更好的人!
可惜,終於有一天…
他還是失去了這個對他最好的人。他還是失去了這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