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理(一)
葛林忠點燃了紙錢,那灰色的紙灰飄浮在空中,他跪在地上額頭緊緊地貼着泥土,希望能聽到墳墓里的迴音。忽然遠處傳來說書人的說話聲,他一聽就知道又是那兩個瞎子,這回他不敢造次了,要仔細聽聽他們說什麼,他知道當年王雲起是聽了他們的話才決定去冒險的,今天他們又要暗示些什麼?
葛林忠趕着馬車,一家三口去煙台,他們要送“侄子”王天賜去讀書。坑窪不平的古老官道,顛簸的王雲雪翻腸倒胃,她捂着嘴遮擋着路上揚起的灰塵,也是為了躲避來往行人的目光。一整夜她沒有合眼,十多年從沒有讓天賜離開過自己半步,現在決定讓孩子離家外出到底對不對,她始終拿不定主意。當年生個兒子給兄弟報仇的心愿,隨着孩子一天天長大,似乎也在改變,她知道要報仇就可能會搭上性命,當天賜長得越來越像舅舅,王雲雪心裏就更加猶豫。可誓言一說出口就得作數,跟孩子灌輸報仇思想她就從沒間斷過。孩子也從不解到驚訝,後來就無可奈何地跟着她重複那句老套話,在她這個“姑媽”熏陶下,王天賜早已把那幾句話背的滾瓜爛熟:
“我是老王家的後代,父親被洋人殺害,母親生下我就去世了,我要給父親報仇,不殺光半島上的洋鬼子誓不為人!”
王天賜小時候跪在父親墳前,是姑媽一字一句的帶着他讀,他不知道這祭文里的承諾有多大意義,只是覺得挺好玩,從他咿呀學語口齒不清,到一字一頓朗朗上口,每次跪在這裏他都要跟隨姑媽背誦這四十五個字音。在幾歲上王天賜記不住了,當他一跪下不等姑媽開頭,就自己噼哩啪啦背出這段祭文,姑媽嚎啕大哭說她沒有白養這個“侄子”,並欣喜地說老王家總算有救了。那天姑媽對着遠處的牙山磕了無數個頭,她禱告於七爺保佑王雲起的這個後代能肩負起報仇的重任,她禱告老天爺保佑老王家這根獨苗既會成功復仇又能保身家平安。
牙山是這裏最高的山峰,形似參差不齊的牙齒故而得名。傳說晴朗天氣站在山頂,能看到三方海潮——北面的渤海,東、南面的黃海,可沒人敢爬上那陡峭的山頂,老人說那是蛟龍的龍角,爬上去惹惱了神仙是要粉身碎骨的。
明末於七領兵抗清,兵敗躲藏山中,後來清兵圍剿,一仙人對於七曰:“前撩靴后逃跑。”他就脫下靴子放在山前,人就往後山逃命去了。山南是前,山北是后,前面是古老的官道,有清兵把守,後面就是八仙過海的蓬萊,可順山路逃遁,所以清兵始終未見於七的蹤影。
老於家編大戲祭祀自己的祖先,當然要給外人演繹一曲英雄列傳。英雄不能死於對手手下,這於七爺就被神仙點化成仙。成了神的於七爺不能離故鄉太遠,居所當然不能在天上,蓬萊仙島離親人最近,那海上就是虛無飄渺的人間天堂,於七爺就去了那裏,是清兵鞭長莫及的所在——因此這樣的大英雄在陸地上就沒有墳墓,不需要子孫後代去祭祀,海市蜃樓中能窺見祖先的歸宿,先人也在那兒保佑着陸上的子孫,這是老於家頗為自傲的本錢。不過這是在外姓人面前顯擺,而家廟裏對子孫的教訓是:不可外出惹是生非,更不可去奪取功名利祿,耕田讀書才是本分——這暗示着於七爺違背祖先教導不明事理:那關外的韃子也是華夏子孫,你何苦去賣命保個**的明朝?再說,管他誰坐天下,都是過眼煙雲,誰也不能長久的活着不死,到頭來還不是一?黃土,在世時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是福分,能識幾個字不當睜眼瞎就心裏亮堂,維護一個香馨人家才是本分。
不知道老祖宗何時把“書香”和“溫馨”縮減成這樣兩個字,對看不起的人他們貶之為“土氣”,誇讚自己就用個“香馨”。對外人得說於七爺是大英雄,對家人則要說於七出頭露面違背了祖先的遺訓。要知道除了蠻夷倭寇入侵可以動武力,炎黃子孫之間不可動刀槍。這個規矩從唐朝安史之亂,鮮於家族從雲南逃難就定了下來,作為隱名藏姓取鮮于姓氏一半為姓的於家,子孫後代不可入朝做官。要牢記先祖鮮於仲通上過奸臣楊國忠的當:本來攻打大理王國失利,是楊國忠謊報皇上說得勝,皇上給先祖官升三級。紙包不住火,兵敗洱海屍骨堆成墳山,這欺上是滿門砍頭的死罪,盜取功名更是問心有愧,鮮於家族於是改姓隱名沿海逃散,到半島看到了秦始皇書寫的“天盡頭”,以為無路可逃便隱居在這山河奇特之地,留下遺訓:
耕田讀書賺個溫飽香馨孝敬父母不可入朝為官老祖宗的遺訓變成了咒語,有人統計過,自唐朝以來,膠東於家當上大官的竟都後果悲哀,這祖訓的魔力世世代代羈絆着老於家的子孫。然而骨子裏豪情激蕩,香馨二字只能用來敷衍,百年來中國腥風血雨的演變,老於家的子孫也逃不出歷史的洪蠻。
膠東王家與於家秦晉之好綿延,王雲雪知曉自己與於家血脈相連,何況兄弟的陰親又是老於家的姑娘,自己生個兒子過繼給娘家兄弟,這孩子也就有了於家的血脈,祈禱於七爺保佑王天賜也就理所當然。可她不知道於家的祖訓,教侄子伸冤報仇,這任務是多麼艱巨,又會給孩子埋藏下多少禍患。
兒子只能喊王雲雪姑媽喊葛林忠姑父,跟舅舅姓王取名天賜。為弟弟撫養個香火繼承人,怕老王家斷了后,這是王雲雪的本意。至於王天賜今後的出路,一直是王雲雪與葛林忠考慮的大事:要有個健壯的體魄才能完成他的使命——這是王雲雪的想法,她也這樣做了,每天總要教他幾路招數——格鬥防身。她曾求葛林忠教侄子他的絕招——飛刀,可這個男人現在見了匕首刀具就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看着葛林忠的窘態,王雲雪氣得渾身打顫:
“看你那個熊樣,當年百發百中的手藝都給狗吃了!”
葛林忠聽着老婆的話看着蒼天不語,他本來想說:“我知道你恨我先斷了他舅舅的氣,現在我怎麼可能再教兒子這個傷心的手藝?”但他不能再舊事重提,那三把匕首飛出手時,沒人知道也沒人能理解他的心情,直到現在他經常要夢見那個場面,醒后總是渾身冷汗,那匕首不光扎進了王雲起的咽喉,也永遠扎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身帶匕首闖殺場,葛林忠沒有想自己的後路,與王雲起一起赴難是他的本意,他沒想到自己能逃過這一劫,是眾鄉親混亂中擁蹙着清兵施展不開手腳,有意讓他逃離了殺場。本來他想殺死兩個仇人一個給舅子墊背,一個留着和自己同走閻王殿,今天還活着讓他時刻萬箭穿心,他經常在沒人的地方對天高喊——蒼天不公啊。這個不善表達的勇猛漢子,不願對人傾訴自己的苦悶,就連他崇敬的於聯嘉兄弟,他也不願讓朋友替自己操心,當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得跟舅舅越來越像,他更希望自己趕快死去——我殺了老王家一個男人,現在又還給老王家一個後代,我對得起老王家的先祖列宗了……
常年跟着於聯嘉在外面做手藝活的葛林忠,知道社會變得跟原來不一樣了,滿清垮了,民國建立了,儘管仗還是在打,可那是各股勢力在爭權奪利,管他們誰掌天下,葛林忠可不願再去胡鬧,當年干義和團的激情早就飛到爪窪國去了,現在他活着,就是為了替舅子王雲起養大他的後代,每當聽老婆教育兒子要復仇,他心裏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那仇幾時才能報完呢?怎麼才算報了仇呢?他心裏一點數也沒有。
跟於聯嘉學藝,葛林忠不但學到了木匠手藝,他也明白了許多事理,光憑一幫沒有社會閱歷的農民想改造天下,那是白日做夢。於聯嘉在給人做活時,有時會囑咐葛林忠:
“這戶人家香馨,活要做細,千萬別馬虎。”開始,葛林忠不明白“香馨”是什麼意思,於聯嘉在地上用木棍給他寫出這兩個字來說:
“這是老祖宗把書香溫馨縮減成兩個字叫香馨。其實這樣說不完整,本來是說耕讀才是本分——就是子孫要務農讀書,聯起來就是耕田讀書才能過上溫馨的日子。像我干這行,就離開了耕字,儘管家裏有幾畝地,可我去打整的不多,再說我書讀的也不多,違背了祖訓耕讀溫馨這四個字的教訓。”
“哦——兄弟,讀書有什麼好處?你看天賜這孩子要不要去讀書?”
“家裏要是有錢,當然要讓孩子讀書,讀書能明事理,不能讓孩子當個睜眼瞎子。你看現在到處都在辦新式學堂,咱不指望孩子將來有什麼大出息,可咱不能不隨這個大流,我想讓孩子讀書不會有什麼害處。”
王雲雪對兒子的教導葛林忠不能正面干涉,聽了於聯嘉的話他就認為是理,他只是堅持孩子一定要讀書,現在不學四書五經了,新式教育能懂點天文地理,他認為還有點用,所以他對孩子的管教只是一句話:
“萬事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話也是他外出幹活學來的,他曾問過於朝海大爺,也問過於聯嘉兄弟,他們都說人活着是該識幾個字,他們都認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穿上戲裝就是英雄,唱着大戲就去造反,裝神弄鬼的去欺騙自己。至於是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們都說也不見得對:
“大夥都去讀書,不餓死那些龜孫子的?”
葛林忠崇敬的人都說要讓孩子讀書,他就橫下一條心堅持這樣做,儘管他不能干涉老婆對兒子的管教,可在讓孩子讀書這件事上葛林忠是從不讓步。
王雲雪從來也忘不了教導兒子長大給父老鄉親報仇,更強調天賜是被官府和洋人照了天燈的勇士王雲起的兒子,當兒子的就是要給父親報仇雪恨。在老婆教導孩子時,葛林忠也從來不當面頂撞她,他不能對老婆說“你養一個兒子去報仇是空想,有本事你生他個千軍萬馬。”——這話葛林忠只能在心裏說,他不能給老婆潑冷水,那樣王雲雪活着就沒了盼頭。一個人沒有盼頭,這日子過的也沒了意思,就讓這個女人自己去醒悟吧!可葛林忠也明白,老婆那結在心底的冤讎是無法消除的,就像她的兄弟王雲起,不出那口惡氣就無法活在這個世界上。姐姐弟弟一個脾氣,本性難移呀。
從京城逃回故鄉的王雲起,眼眶深陷,眼珠子好像比原先大了一倍,他不跟任何人接觸,就像一個作了天大壞事的人,躲藏在姐姐姐夫家中。王雲雪費盡心思給兄弟調理吃喝,可再怎麼勸王雲起都一聲不吭。時刻能照見兄弟的面,王雲雪就心滿意足了,能逃過京城那場災難,她從心裏感激蒼天的保佑,她知道一時半會兒不能收緊兄弟那耍野了的心,她要給兄弟找個女人把他拴在家裏,她也不時提醒自己的男人,要讓兄弟學的本分點,外面的事跟咱無關,只要餓不着凍不着,怎麼都能過一輩子。
這兩個男人能聽她的勸告嗎?王雲雪心裏也沒有底,她臉上表現的痛苦和無奈,兩個男人都沒有看到,他們也不想看到。
舉刀駕馬馳騁天下的王雲起,閉門思過沒有幾天,就對姐夫葛林忠說:
“哥,上山溜溜去!”
葛林忠二話沒說就和王雲起走出了家門。
王雲雪手扶門框在他們背後說早點回來吃飯,兩個男人頭都沒回就揚長而去。這是王雲雪最後一次看兄弟的背影,那挺實的身板流星大步,沒有一點留戀地離開了姐姐,讓王雲雪一輩子都懊悔自己當年為什麼沒去拉住他?為什麼當時沒有一點感覺兄弟要去找死?
越過古官道王雲起三步兩步跨上松林密佈的山崗,在一塊石頭上他坐了下來,忽然古官道上傳來兩個人的對話,王雲起和葛林忠聽得那麼真切,就像專門對着他倆在說:
“今天夜裏咱唱什麼?”問完這話就有人用鼓簽在單皮鼓邊上敲擊了兩下,又把手中的月牙鋼板碰得叮咚清脆。
“還是吹大牛唄!”此人說完就把三弦搏弄了兩下,悅耳的聲音響徹山谷。
“那咱們對對詞?”
好來——不說天來不說地今晚就說蘭陵王老天爺不讓咱看世界可耳朵聽得心裏亮啊——嗯,這個開頭好,那我就接着編了——吹牛不用上大稅呀過後你也不後悔呀兄弟死了千千萬呀老天爺眼淚也哭干——嗷,進譜了,我接上咯——蘭陵王你過得怎麼樣你可聽見娘喊兒啊兒喊爹呀哭啊哭斷腸——嗯!這句太出格,怎麼能怨一個人呢,聽我的——蘭陵王你別惆悵啊是是非非論長論短好好壞壞都別放心上是虎你就上高山崗是龍你就去大海上是狼是羊咱不思量生死不愧活上一場該走就走該闖就闖只要能把心按平啊世世代代你呀都是——都是蘭陵王嗯,這樣唱有道理。我再來句實的——走啊走——下頓飯咱還沒有這也太實了,注意,接招——闖啊闖——沒有眼睛也亮堂就在這時兩個亮點飛馳而來,說書人身子一晃嘴裏咋咳一聲,每人左手食指中指之間各夾着一把雪亮的匕首,跟着他們把手中的匕首在指間旋轉成一個雪球,兩人嚯嚯哈哈放聲大笑,這聲音就像三伏天的驚雷,在山嶴里滾動了半晌,當遠處的烏鴉三聲嘶叫傳了過來,彈三弦的高聲說:
“詞還沒編完,壯士怎麼就要動手了呢?”一個盲人拉着韻白,搏弄了一下三弦給自己壓住韻腳。
“聽完再動手也不晚,沒有必要欺負兩個瞎子!”另一個盲人也拉着韻白敲擊了三下鼓邊,碰響了手中的月牙鋼板為自己壓陣。他們站起身來,用棍在地上點了三下,一個說:
“夥計,咱們走吧?”
“走着道編也行,走!”說著他們把手中的匕首拋向空中,那匕首在半空飛旋成一個圓球,落地后筆直地插在古道上,跟着兩個盲人仰天高喊:
“壯士!匕首給您放在路上,以後還有用途!”
古道上又傳來他們對答像大白話的鼓詞聲音:
自古英雄咱們來評說說書人的眼淚流進聽書人的心窩夥計,你這句話絕了,驚世了——只要知道民生的苦啊好心人是不傳世的英雄啊老哥唉,你這句詞才叫絕呀——上有天吶下有地——哎蘭陵王再世這世不濟呀不是英雄志氣短天理不容——魔鬼不到期呀——哎哎咳哎咳哎——葛林忠本來想擊碎古道上兩個盲人的三弦和板鼓,他沒想到他兩個竟接住了匕首,這驚嚇的他出了一身冷汗。王雲起完全沉浸在說書人的對唱中,他沒看見姐夫對他們下手,當他看到葛林忠氣得臉色發青,就低沉着聲音說:
“哥,你不該打斷他們說書,我怎麼感覺他們說的我又迷糊了。”
“你這是沒好好睡覺,給困迷糊了。”
“不,我不能這樣活着,這樣對不起那些冤死的兄弟們。”
“又不是你第一個挑頭的,你何必承擔這個責任?”
“是兄弟們把我推上了台,我不能推卸我的責任。可我怎麼也不明白,他們憑什麼叫我蘭陵王?不就是能唱幾句大戲,在檯子上扮相還看得過去嗎?我長得跟別人有什麼不同?還不是一個鼻子兩個眼,一張嘴管吃喝,也拉屎也尿尿,人們到底要讓我幹什麼?”
膠東人沒有創作出帶有地方色彩的戲曲,他們把官家喜愛的西皮二黃作為自己的娛樂方式,官家把地方其他戲稱做“亂彈”,膠東人不能忍受這種蔑視,京城喜歡什麼我也愛好,請班子麻煩倒不如自娛自樂自己來演,每當冬季農閑無事,大點的村莊就組織起了自己的演戲班子,從入冬到開春,戲班子鬧騰個鑼鼓喧天,練把式吊嗓門撲撲騰騰、咿咿呀呀。手巧的大姑娘小媳婦做着行頭。全村人看排練都是評判家,準備着正月里大鬧元宵。迎駕庄的班子與周圍村子的戲班相比本來屬於一般,莊裏人為沒有個好角兒發愁。王雲雪嫁給了葛林忠,王雲起來看姐姐被莊子戲班看中,就動員葛林忠讓舅子搬過來居住,小夥子身段靈活扮相英俊,開口一聲就震動八方,這年迎駕庄準備的大戲主角都是他,呂布、羅成讓他演的活靈活現,村裏的老秀才編了一出武戲《蘭陵王》,王雲起飾主角轟動四方,每當他一出場,男女老幼一片驚呼叫好,直逗得台下人渾身抖動不能自己,蘭陵王也就成了王雲起的代號。當西邊傳過來要造滿清的反,穿着戲裝的王雲起就被推舉為頭,當起了在現實里造反的“蘭陵王”。
“兄弟,這可能就是命吧。”
“既然你也說是命,那好,我這就走。哥,我走了!”
“那好,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不能走,你和我不同,我沒有牽挂,你總不能丟下我姐不管,別說她是我姐,就不是我親姐,我也不會讓你跟我去闖了,你要關照着這個家。我沒有成家,還是個自由身,這個世界上只可惜沒留下我一個後代。”
說到這兒王雲起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跟着就又沉下臉說:
“官府洋人殺了我們那麼多鄉親,這個仇不報我無法活在世上!我也不該再活在世上,我要去和死去的兄弟們一起,生生死死都要和這不平斗下去,二十年後再當一條好漢,我還要斗,我就不信不能斗出個平等世界,你看那些不是人的生靈它們都挺平等的,沒有像咱人一樣,日子好的在天堂,過得壞的在地獄,人欺負人我就看不過,我一點也不後悔我這樣做。要是有緣,來生咱們很快就能相見。哥,你等着我,到了陰間我一定不去喝那個**湯,我要記着今生前世,我要記着親人朋友,我要一次一次地托生,既然別人叫我蘭陵王,那我就當蘭陵王,我就是蘭陵王再世。哥,你記住,要是你不久又看到一個長得像我——不是像,就是我這個樣的人,那就是我,是我回到你身邊了哥!”
王雲起不喊葛林忠姐夫,他認為喊哥更親切,他雙手抱拳向葛林忠拱了三下。
聽着舅子的訴說,葛林忠臉色沉重:
“要報仇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事,我的刀法還行,你去哪我就去哪,既然我們是兄弟,我就不能看着你一個人去送死,要死咱一塊死!來世咱一起托生!”
“你混蛋!你死了我姐姐和令松怎麼辦?你死了以後我的仇誰給我報?你要是要跟着我去死,那好,你先去把我姐姐和令松殺了,咱再一塊去死!”王雲起說著給葛林忠跪下了,接著說:
“我當了幾天頭,這裏被害的鄉親的死與我有關,哥,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拜託你照顧我姐,以後你們給我生個兒子,我在九天之上就心滿意足了,哥——”
葛林忠濃黑的鬍鬚把臉色顯得更加蒼白,這個從不多說一個字的漢子不敢看跪在地上的王雲起,他本能地跪下伸出胳膊想摟住自己的兄弟,他不能再失去這個親人。當王雲起騰起身飛步而去,葛林忠連個兄弟都沒喊出聲,他在這瞬間呆住了。眼看着松林中王雲起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以後,葛林忠才踉蹌着回了家。
“飯都好了,他舅舅怎麼沒回來?”
聽到老婆這話葛林忠猛然清醒,他啊啊的大叫三聲,王雲雪還在張望着門外期盼着兄弟回家吃飯,葛林忠趁老婆不注意,急忙用皮條把她捆在柱子上,並囑咐閨女要喂媽媽飯吃,要給媽媽水哈(喝),他詞語不清地告訴老婆兄弟要做蠢事,自己要去救他,他給老婆跪下說:
“我——這輩子——就求你這一件事,你——千萬別帶閨女出門,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兄弟找回來,我——只求你千萬別解開皮條子!”
葛林忠給老婆磕了三個響頭。額頭上滲出血珠他都沒有感覺。
王雲雪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驚呆了。
葛林忠從炕洞裏取出匕首奔出家門……
知書才能達理,這點王雲雪也明白。既然王天賜生來腳上沒有風火輪,他就與其他孩子沒有什麼不同,靠一個孩子給舅父報仇,隨着日子的增長她也知道這是難以辦到的,但從小就給孩子說他將來要幹什麼,現在就不能改口。葛林忠堅持孩子要去讀書,王雲雪也就不反對,至於她教給孩子那點武藝,連她自己都知道沒什麼用處,可看著兒子長得比同齡孩子健壯,就已經得意非常,她把這歸功於自己的心血,她還要堅持教兒子那點花拳繡腿,看著兒子“站有個站象,坐有個坐象”,連葛林忠心裏都不得不佩服老婆的能耐說:
“嗯,可以出門見人了。”
“光是可以外出見人?你不感覺他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嗎?”
聽老婆這樣說,葛林忠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王雲起臨行前說過,那個和他長相一樣的人就是他的再生。再生的王雲起離自己這樣近,葛林忠不能和老婆說出當年孩子的舅舅說過的話,只是自己心裏琢磨:這孩子是蘭陵王轉世?他是第幾代?他來世上要幹什麼?是為了報自己那一刀之仇?還是要來當一代豪傑?兒子不大可能像他舅舅一樣去當個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時代不一樣了,兒子應該有他自己的活法,沒有必要跟那些軍閥去爭奪天下,當然更不能讓兒子去佔山為王當土匪。儘管天賜的模樣跟他舅舅一樣,可在葛林忠眼裏,兒子和舅舅又是那麼不同:兒子眼裏是水,舅舅眼裏是火;兒子手上拿着筆瀟洒,舅舅手上握着刀威武;兒子身邊少有同伴來往,舅舅從小就一呼百應是個頭——這孩子將來能幹什麼?
被母親管教的缺少男子漢氣的王天賜,葛林忠是厭惡的,他更想從他身上看到王雲起的豪情,和那矯健的身姿,但這也讓他放心,他不會出去闖禍,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這是葛林忠這些年跟於聯嘉學來的。
於聯嘉背後曾把叔叔於朝海的經歷跟葛林忠說過,為的是讓葛林忠實心踏地學門手藝,別像他叔叔一樣,鬧騰了半天自己什麼也沒有,你葛林忠既然聽到過王雲起的囑託,你就不得不擔當起這份責任。當然了,不是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為兒孫做馬牛”嘛,老輩不可能什麼事都給後輩辦好,他們總有自己的活法。這是於聯嘉勸慰葛林忠的話。
於聯嘉的話葛林忠都認為有理,可一想起家裏來了個蘭陵王,這心裏就迷糊了:你葛林忠不能“別給兒孫做馬牛”,你必須為這個蘭陵王的成長提供一個盡量良好的條件才不愧活在這世上。命里註定你要賠償那一刀的罪過。
葛林忠唯一能幫兒子的就是金錢,他跟於聯嘉學了一門精湛的手藝,有了這門手藝他就可以掙錢,有錢才能供兒子讀書,只要這孩子肯讀書,葛林忠豁出老命也在所不惜,他要讓兒子成為一個和他在煙台看到的那些人一樣,拄着文明棍,戴着金絲邊眼鏡和禮帽,穿着長袍馬褂,腳上穿皮鞋,走起路來都咔咔有聲——這是他為王雲起兄弟再生該做的事,只要他能混出個樣來,他葛林忠就了卻了一生的意願……
葛林忠用跟隨於聯嘉在煙台給客戶做好一套傢具的工錢,給兒子買了一身行頭,只是沒買文明棍和金絲邊眼鏡——這兩樣東西以後再買,他現在年齡還小。在煙台葛林忠看到了街上的佈告,是一個官辦學堂招生的公告,他急忙返回自己在迎駕庄的家,跟王雲雪商量兒子讀書的事。
古官道穿過這個村莊,這村子有個響噹噹的名字叫迎駕庄,據說唐太宗東征時,有神仙昭示村民搭彩門釀酒殺豬宰羊迎駕,皇上一班人馬要在此安營紮寨,這裏就有了迎駕庄的大名。迎駕庄街道兩旁的房屋一律青磚砌就,房屋也蓋的與別處不同,頗似陝西民居,臨街一面沒有斜坡,既不準開門也不準設窗,統一的高度像一面牆壁。據說這是為了讓皇上走着有種在京城的感覺,街面上沒有門窗也易於保駕,一般高的房頂上插錦旗才整齊劃一,處處都要顯示出皇家氣派。迎駕庄的街面全用石板鋪就,在村西口的巨大石蓬上有四個深深的馬蹄印,人們都說是李世民的座騎坐?所為。
迎駕庄四周山上的棘子(野山棗)不長倒勾刺,直到今天當地人還爭論不休,一種說法是秦始皇喝令所為,一種說法是唐太宗叱吒所致:傳說皇上下馬四處眺望,感嘆這半島風光迤邐,不留神蟒袍被棘子的倒勾刺掛破,他厲聲斥責:
“此物可惡,刺不長直,倒要彎曲!”
聽到皇上的叱吒,這棘子害怕在世上無存身之地,忙不迭把彎曲的幅刺伸直,以顯示聽命皇上的威令。無法確定下令者是秦始皇還是唐太宗,因為這兩個皇上都來過這裏。有兩個偉大帝王的光顧,是這方人驕傲的資本,所以也就故意不確定是誰下令棘子不長倒勾刺,讓一個典故牽扯兩個皇帝,這故事就更有吸引力,迎駕庄的人把這典故編的有理有據。
迎駕庄的住戶大多數姓李,他們號稱是唐皇室嫡親,葛姓就被說成外來戶。葛姓祖上沒出過皇帝,也只好忍氣吞聲。迎駕庄東面不出三里就是東沙河村,它的西面不到五里又是王家莊。王家莊的王雲起英勇就義在東沙河村,他的墳墓被人們選在王家莊與東沙河村之間,這裏離葛林忠所在的迎駕庄一里路,王雲雪在家門口都能看見兄弟的墳墓。老百姓既要銘記英雄的事迹,更為棘子的倒勾刺變直是誰下的命令而爭論不休,說來說去還是為了證明自己這方土地的寶貴,以顯示它自古以來就粘有王氣。
膠東人堅信自己的家鄉好,萊陽的梨、福山的蘋果、膠州的大白菜都是他們引以自豪的證據。其實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心理——哪裏沒有自己的特產?不過膠東人還是堅信這方土地的神奇,可能是為了勉勵自己的兒孫記住祖宗生活過的地方——不能忘本。
王雲雪對葛林忠堅持讓王天賜讀書的意見沒有提出異議,她認為讓兒子學點書本道理心裏才會更有計謀,說不上對復仇還有幫助:
“書是可以讀,可不能離家太遠!”
“到煙台算遠嗎!才幾十里地。”
“我擔心天賜的長相太招眼,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王雲雪說出這話就沉默了。她知道鄉親對自己弟弟的說法,可人長成那樣是罪過嗎?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她唯一害怕的就是別讓他遇上歹人,王雲雪所說的歹人有男有女,別讓兒子遇到那些狗男狗女是她時刻都在關注的心事。讓兒子拋頭露面去煙台那樣的大地場,那個花花世界能教育個好人出來嗎?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葛林忠時,葛林忠也不無擔心,他在煙台就遇到過不少野女人勾引,可他從來都沒正眼看她們一眼,兒子在那裏會遇到什麼事?不會,孩子就是長得英俊,一個男孩還是可以放心:
“再怎麼說也不能把他關在家裏吧,一個男人總該出去見見世面,多囑咐着點,別和人太接近就行了。尤其是女人,告訴他,不認識的女人都是禍水,離得越遠越好!以後姑姑、姑父會給他把婚事辦好,這個不需要他自己操心。”
為了打消老婆的顧慮,葛林忠又說:
“對了,當年咱們打不贏洋鬼子,就是因為咱們沒有他們那種火器,還沒看到洋鬼子的人影,那火器就飛過來了,聽說他們製造兵器的都很有學問,咱不能光讓孩子長個好身板,有個好身板有什麼用?人家的火藥飛過來咱就血肉橫飛。”
說到這裏葛林忠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京郊的煙火味道又在鼻子裏鑽騰,義和團兄弟血肉飛濺的慘象又出現在面前,他不自覺地摸着腰,那裏早沒有了曾經跟隨他多年的匕首,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兩口子感覺什麼都考慮周全了,就是沒有想到煙台還有洋人辦的洋廟,更沒想到這個洋廟的洋和尚,竟勾搭走了自己為兄弟養大的繼承人。
兒子出生的當夜,葛林忠和王雲雪同時作了個一樣的夢,當他們同時起身,同時呼喊出“雲起”時,兩個人都驚呆在炕上:
“他舅來了!”
“是他舅!”
“他舅母也來了!”
“是他舅母!”
“他們沒說話?”
“不說咱也明白。”
“他爹你明白什麼?”
“當初他舅說讓我活着給他生個兒子。”
“你可從來都沒跟我說過!”
“這話用說嘛!”
“他舅說話了,洋鬼子還沒走,他看不下去,他說有后了,該去殺小北戴那些洋鬼子了……”
葛林忠點起了燈,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兒子,沉思了一會兒:
“嗯,他舅是這麼說的。”
炕上的嬰兒哭鬧了起來,王雲雪忙抱起兒子說:
“嗷嗷,舅舅舅母來看你了——”
“不,是他爹他媽來看他了!”
“他姓王?”王雲雪看着自己的男人。
“對,他姓王!”葛林忠看着老婆懷裏的兒子說。
“這個就過繼給舅舅舅母?”王雲雪還是盯着面前的男人。
“這是天理,這個就是他們的兒子!”葛林忠還是不移眼神地看著兒子。
“他的名字叫——”
“王天賜,是老天爺賜給老王家的後代!你是孩子的姑媽,我是孩子的姑父,我們要把他養大。”
王雲雪哭了,不知道是為失去的兄弟傷心,還是為面前的男人所感動,她緊緊地摟着懷裏的孩子,痛痛快快地拋散着眼淚。葛林忠長長吁了口氣說:
“月子裏別哭,過些日子我還要去東沙河村給他爹刻碑。”
“那個洋鬼子摩爾還在那裏?”
“嗯!”
“這樣倒也方便。你去把那個摩爾幹掉!”
“這事可要和聯嘉大哥商量,我不能連累東沙河村的鄉親。殺摩爾又要引起大事。”
“等孩子滿月我去幹掉他!”
“要是你出了事誰來養活這個孩子?”
王雲雪不語。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男人嗎?把親生兒子過繼給自己的舅子連個吞兒都不打,這讓她從心底佩服他。
王雲雪從心裏認為自己的男人是個好人,他堅持讓兒子出去讀書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忐忑不安地說:
“那還是讓他出去讀書?”
“只能讓孩子讀書,這樣才更對得起他爹。”
說到這兒葛林忠聲音放低了,他不敢提起王雲起這個名字,這個名字他想起來就傷心。王雲雪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從他把匕首陪葬給了兄弟后,他就幾乎再也不摸刀,甚至見到刀就發抖,她把家裏的菜刀用過後都要用布包起來,不能再讓男人想起那傷心的事。
葛林忠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那模樣越來越像他舅舅,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兒子一眼。在兒子面前他不是昂起頭就是閉上眼,若不是這個家需要他來支撐,他絕對會遠走他鄉。葛林忠相信兒子是王雲起托生的,因為是自己讓他斷的氣,可能這輩子他要來報仇。不是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嘛?不是說兒女都是冤家嘛?葛林忠時刻都在準備着迎接死亡,他期盼兒子快點結束自己的生命。大戲裏就有這樣的故事,嗯,是薛仁貴,是他把柳迎春給他生的兒子給殺了,天吶,自己會不會也殺害自己的兒子?不,不,不,自己再也不能傷害這個王家的後代了,就算自己和兒子是冤家對頭,他也只是盼望兒子殺死自己,以了結他們之間的冤讎宿怨。每當想起兒子是來替王雲起複仇,他心裏總是感到欣慰,他甚至盼望這一天早點到來。
每次葛林忠從外面回來,他都要規規矩矩在小板凳上坐一會兒,他在給兒子創造條件,他希望那雙小手能舉起刀或者棍棒,就在他頭上來一下,當兒子拱在自己懷裏喊着姑父姑父時,他真想告訴他:
“你爹是讓我殺害的,來,孩子,去拿刀,在我脖子上使勁砍,給你爹報仇!”
可這話他說得出口嗎,這世間冤讎總有個根啊,老天爺這麼不公,為什麼讓我先出手結果了自己的親人?要是我不出手,王雲起能帶着木板飛起來,他有這個勁,他不怕清兵洋鬼子,他還要和他們斗!他能在東沙河村顯靈,就說明他是死不瞑目——葛林忠每次回到家都會出現各種想法,等兒子剛一離開他身邊,他就去王雲起墓前跪下:
“兄弟,我回來了。”沒有說出來的話是告訴王雲起:可以讓你兒子復仇了,我願意跟你一起去剷除這世間的不平——不管是陽間的還是陰間的,咱倆是生死弟兄。
“你既然托生在自己家裏,你既然沒離開親人,可你還記得你前輩子的事嗎——”葛林忠很想問問家裏這個和王雲起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甚至不願讓自己的兒子喊自己姑父。他很想問問王天賜,問問他還記不記得前輩子的事。可每次當他還來不及開口,天賜那純樸的眼神就讓他問不出來。他又看到了王雲起的眼睛,他的心又說不出來疼痛。
“兄弟,什麼時候我才能解脫?你讓我快點跟你去吧!”這話葛林忠不知道在心裏、在王雲起墓前說過多少遍。
葛林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能為王雲起報他那一刀之仇的另一個人是王雲雪,她會點武藝,當然她不是葛林忠的對手,每當他躺在她身邊,他都幻想着這個女人會動手,他也巴望着她動手,他本想告訴她,為了你親兄弟,你可以、也應該殺死我——這樣就了結了我和他之間的冤讎,你動手殺我,我不會還手,也不會喊叫。可這話葛林忠也沒法說出口,回到這個家他只是痛苦,只有和於聯嘉在一起幹活時,他才感覺自己還活着……
王雲雪生下兒子葛林忠就過繼給了王雲起,她盼望給老葛家也留個后,可這個願望總也實現不了,她愧疚地對葛林忠說:
“這是怎麼了?難道你就沒有生兒子的命?”
“給他養大兒子我就滿足了。”
“讓天賜沒有個幫手——老天爺啊,給天賜個表兄弟吧!孩子一個人也太孤單。”
“天賜,天賜,老天爺就給這麼大的恩惠,再多也就不寶貴了,你就滿足了吧。”
葛林忠認命了。葛林忠對沒有自己名下的兒子,沒有一點怨言,他對老婆說:
“你別為這事難受,我知道我命里沒有兒子,這個不怨你。我知道老天爺送給你天賜的意思,其實老天爺讓我遇上了於聯嘉師傅,能學門手藝賺錢,也是為了能把這孩子培養成才,這是天理,誰也不能違背天理呀。”
聽着丈夫的真誠表達,王雲雪從心底感動,那表達感情的淚水乾澀在眼眶裏流不出來,從有了給兄弟報仇的後代后,她只流過一次眼淚,那還是生下兒子的當天夜裏,葛林忠把兒子給了自己的兄弟,她感動的哭泣,從那以後她再也沒體會過流淚的滋味。月子裏那次流眼淚,還真讓她有了眼病,每到秋天颳風眼睛就生痛,可她沒有在乎自己的身體,她沒有時間考慮自己,一門心思都用在王天賜身上,為了不分心,她早早就把女兒令松打發出嫁,一心一意地當起了“姑媽”,管教着這個承擔著復仇重任的孩子,以實現自己的願望。看著兒子會走了,能喊人了,王雲雪也焦急着為葛家生個兒子,可這個願望這麼多年也沒有實現,她感覺萬分對不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男人省吃儉用地為了這個家,他自己什麼也不圖,是不是他無法解開自己心裏的疙瘩?是不是兄弟陰靈不散,他知道是姐夫那一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要報復姐夫?不,不,王雲起應該感謝姐夫,他人被釘在木板上那個罪就夠難受的了,要是人活着再被割開肚子,讓火活活燒死,不要說葛林忠,她王雲雪要是在場,她也會讓兄弟趕快脫離那種痛苦,葛林忠做的對,他是王雲起的親人才不忍看着他受那個洋罪,要是葛林忠看着不管,她王雲雪才會記恨他一輩子。
王雲雪曾經不止一次地說老王家感激葛林忠沒讓王雲起活受罪,可她又無法忘記是葛林忠的匕首先結束了他的命,她這個當姐姐的有時也會想,要是葛林忠不出手,兄弟說不上還有救,別人說他能飛檐走壁,這點王雲雪不信,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弟弟有力氣這個當姐姐的知道,既然他死後能在東沙河村顯靈,可見他就不該死,不該死就應該有人能救他,可這個人在哪?是不是葛林忠出手早了,救命恩人沒法子幫上手了?
活着的人總感覺自己的親人死去是因為救治不當,思念就在悔恨中翻騰個不停。當時還有別的辦法能救王雲起嗎?葛林忠多年來就這樣不停地懊悔自己出手太快,可前思後想,也不知道誰能來救殺場。沒了,沒了,是他自己不願再苟且的活在世上,那麼多兄弟都被殺害了,他這個萬人敬佩的大師兄,也理當和兄弟們同歸於盡——這是王雲起親口跟葛林忠說的,當時葛林忠還勸他不能盲目的去死,可王雲起完全不聽勸告,他認為活着無顏面對父老鄉親,那麼多兄弟客死異鄉,是自己對不住他們,他恨清政府的惡毒,他恨洋鬼子的殘暴,儘管他知道練的那個刀槍不入是假話,可那些貧困的無法再活下去的眾鄉親,還是不聽他的指揮,他們都說與其餓死,還不如被一刀一彈結果了性命,省得活着干受罪,他們要唱着歌去見皇上,就是死了也是個樂活鬼。嗯,錯了,要是當時認識於聯嘉,讓他勸勸王雲起,可能他就不會自己去送死。於聯嘉可是個走南闖北的聰明人,要是沒有遇上他,葛林忠也想像不出自己今天是個什麼樣子,唉,這都是命啊……
王雲起不願再去連累其他兄弟,他要單槍匹馬自己干,當他告別了姐夫葛林忠,夜晚摸進縣衙車貴祖的住房。王雲起中計了,多年來車貴祖夜晚都是睡在地窨子裏,關上一道鐵門,誰也無法進去。王雲起殺死在縣太爺床上的是兩個清兵,他還以為是砍死了縣太爺一對狗男女,當燈火通明他被眾兵卒五花大綁地捆在柱子上,他看到地上一塊鐵板在移動,爬出地窨子的車貴祖奸笑着說:
“我總算親眼看到了你的模樣——嗯,長得是不錯,傳說一點不誇張:‘東西南北幾百里,找不到第二個王雲起,’一個美男子動槍弄棍的,還去燒洋大人的教堂,可惜啊可惜,你也不想想,就你們一群烏合之眾,也想翻天?光憑你這個模樣,上哪兒不能弄碗飯吃?去京城當個相公也可以賺大錢吶!殺死你,我都不忍心,可老天爺讓你要死在我的手中,你可是義和團最後一個頭目,殺了你也就完結了你們的胡鬧。老天爺要我給皇上、西太后除害。上帝要我給洋大人出氣。老天爺要我立這個剿滅最後一個紅鬍子頭的功。這可是天理——啊天理呀天理,哈哈,哈哈,阿嚏——”
車貴祖的煙癮來了,但他沒有忘記眼前這個禍害:
“把他給我關進那個準備好了的鐵籠里——阿嚏——”
這阿嚏聲大的能傳出二里地。
葛林忠學的絕活——飛刀,打從結果了奎白林和車貴祖后再也沒施展過,他不敢想自己練的百發百中的飛刀了結了孩子的舅舅,他不敢想是自己親手了結了自己兄弟的性命,當他看到王雲起中刀后臉上失去了血色,這殘酷的現實讓他痛不欲生。
在膠東,舅舅是家裏最尊貴的上客,他的地位高過家族的任何長輩:兄弟鬧矛盾分家沒有舅舅的話是做不了主的;當媽的要是告了自己兒子死罪,只有舅舅可以決斷這條命絕還是不絕。這規矩是何時形成的沒有人去考究,這樣的貴客死在自己的匕首下,葛林忠也就宣佈了自己的死亡。他無顏面見自己的老婆,他知道老婆把弟弟看的多麼重要,這姐弟二人相依為命,葛林忠是清楚的,是姐姐一手拉扯着弟弟度過了相繼失去父母的艱難日子。他也無顏面見自己的閨女,能下手殺死閨女的舅舅,他還是個人嗎?當葛林忠越牆跳進東沙河村大廟,他希望有人去告官府,讓官府也照自己的天燈,和自己的舅子一樣死在這裏。可他沒想到這裏的鄉親們給舅子辦了規模異常的喪禮,更沒有想到一個少女竟迷戀着舅子死去,他們只是怕連累村莊強逼他離開。
葛林忠無奈了。
在東沙河村的河灘上追隨兄弟去死的願望無法達到,葛林忠只好飄泊在煙台。頭髮長長了遮蓋着他自己燙的九個疤痕,這九個自殘疤痕一來是他在以皮肉之疼止心頭之苦,二來是他祈求廟裏的神靈能來超度自己的罪惡。在東沙河村尋死的路讓鄉親給阻斷了,去煙台碼頭干苦力,這樣就有機會遇上外國鬼子,再殺他個洋鬼子出出心頭的惡氣,給官府一個殺死自己的理由。可無論如何,葛林忠都不願自己結果自己的命,那樣太女人氣,不是男子漢大丈夫該做的事,在碼頭上扛大包來折磨着自己的軀體,葛林忠忍耐着心頭的仇恨要伺機報仇。當於聯嘉打聽到了葛林忠的下落,找上門來,這個倔犟的漢子開頭並不領情:
“是東沙河村的人?我怎麼看你倒像個探子!告訴你主子,我葛林忠早就想死了,可我不會像王雲起那麼傻,自己去送死!要是你不是探子,你等我殺個洋鬼子給你看看,你再看看他們照我的天燈。這些下流胚子,殺人前竟脫光衣服丟人家的丑,好吧,把我照天燈前給脫光了也行,不就想看那點玩藝嗎?看吧,我哪點長得也不比他們差,他們不是願看稀罕嘛?看吧,看吧,我讓他看個夠,讓他老婆閨女都來看,這些王八蛋,我跟他們沒完……”
於聯嘉看葛林忠神態異樣說話聲音越來越大,就急忙從腰間拿出酒壺——這是他專門為葛林忠準備的,他知道這個漢子心裏的苦。於聯嘉把酒遞到他嘴邊:
“兄弟,你先喝一口,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受人委託,找你很久了,多虧你這滿臉的大鬍子,我才打聽到了你,走,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說話去。”
葛林忠咕嘟咕嘟喝了幾口酒,就馴服地跟着這個他有點面熟的人走,當他們到了野外,於聯嘉自報家門說:
“你老婆的嫁妝是我做的,我叫於聯嘉,是個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