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6章 美詩美字美人心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如果只會夸夸其談,胸中無丘壑,猶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何作得來詩?”
陳紀常捋着鬍鬚,睥睨着梵羽,顯然對於之前的辯論仍舊不能釋懷,此刻故意拿言語來嗆他,以此來尋回些顏面。
此次範文慶擬的題目為“論詩”,這個命題涉及甚廣,想要言之有物難度不小,即便學識淵博如岑夫子,一時間也陷入了沉思。
梵羽倒是好整以暇,並不覺得有什麼為難,只見他提筆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下了“論詩”二字,那字體乃是趙孟頫的行楷,已有七八分火候,十分的秀氣雋美。
梵羽從小喜愛書法,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后更是拜書法名家為師,尤其是對於趙孟頫的行楷頗有研究,因而此刻信手拈來,並沒有感到任何的不習慣。
“好漂亮的字——”
學堂內都是讀書識字之人,最不缺的就是鑒賞力,待“論詩”兩個字躍然紙上,眾人便發出一片讚賞聲,就連對梵羽成見頗大的陳紀常也不由得嘆道:“可惜了這手好字……”
梵羽寫下《論詩》二字之後略作停頓,一行古詩緩緩流淌於筆尖,只聽圍觀的學生用稚嫩的童聲一字一頓念道:“李杜詩篇萬古傳……”
岑夫子坐在學堂前排角落裏品着香茗,待那童子念出第一句,只覺得稀疏尋常,問道:“此句如何?”
陳紀常哂笑道:“李文、宋彥西之作不過如此。”
李文、宋彥西都是陳紀常的弟子,兩人一個八歲一個九歲,他話里的意思是諷刺這句詩沒有什麼出彩之處,不過是八九歲孩子的水準。
範文慶也點點頭,這句詩旨在陳述李白、杜甫的詩歌流傳萬古這樣一個事實,確實平淡無奇。
陳紀常話音剛落地,只聽童子又念道:“至今已覺不新鮮。”
岑夫子聽了不禁皺起眉頭,古人推崇尊師重道,北宋時李白和杜甫的詩詞廣為傳誦,成為文壇士子競相膜拜的偶像,然而梵羽那句“至今已覺不新鮮”頗有輕視之意,令他心裏相當的不舒服。
陳紀常沒有岑夫子喜怒不形於色的定力,拍案而起道:“好大的口氣,聖人之道流芳百世,萬古不朽,而你卻說什麼‘至今已覺不新鮮’,簡直狂妄透頂,學生請求將這個有辱聖賢之徒逐出學堂,請夫子恩准!”
梵羽抬頭,望着慍色形於臉上的眾人,不緊不慢道:“紀常兄稍安勿躁,等在下寫完這首詩再逐出學堂也不遲!”
言畢,泰然自若的繼續揮毫潑墨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這兩句卻是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一氣呵成。
寫完放下毛筆,輕聲呵了口氣,念道:“李杜詩篇萬古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紀常兄,這首《論詩》可還說得過去?”
陳紀常張口結舌,黑白相間的鬍鬚瑟瑟發抖,滿腦子都是梵羽振聾發聵的吟詩聲,這首《論詩》縱橫捭闔,氣勢磅礴,頗有詩仙太白當年的豪放不羈,言有盡而意無窮,何止是說得過去,簡直是上佳之作!
岑夫子不知何時也站了起來,在學堂內徐徐踱着步,心中反覆咀嚼着梵羽的那首《論詩》,不住讚歎道:“好詩,好詩啊!看似抑古,實則揚今,若非有鴻鵠之志,焉能有磅礴之勢!”
“咦,這種字體……”
忽然他留意到梵羽那行雲流水般的雋秀字跡,登時睜大了眼睛,道:“好字,好字啊!”
梵羽忙謙虛道:“信筆塗鴉,別污了夫子的眼睛。”
岑夫子捋着花白的鬍鬚,大感欣慰,沒想到路邊糊裏糊塗撿來的學生,居然有如此才學,真給自己長臉面啊。
於是笑吟吟道:“這下老夫收徒沒有人反對了吧,紀常,你們可還有話說?”
陳紀常仍舊沒緩過勁來,腦海里不住回蕩着那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此刻聽了岑夫子的話,心悅誠服道:“學生看走了眼,不曾想陽谷縣卧虎藏龍,竟有武大郎這般人物,如此才情氣魄,明年解試大有可為啊,學生無話可說。”
陳紀常是縣學裏的二把手,他既然發話了,別人自然沒有意見。
收徒儀式正式開始,岑夫子學堂內坐定,梵羽奉茶行拜師禮,範文慶造冊登記,一系列冗雜的程序耗費了將近一上午的光陰,至此梵羽終於成為了縣學中的一員。
中午下學后,梵羽恭送走岑夫子正欲離開縣學,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大騙子——”
他回過頭,剛巧瞧見西門如蘭正在制止金哥向自己打招呼,於是轉身折了回去,走至西門金哥跟前,蹲下來看着他道:“今天早上是叔叔太冒失了,現在想請金哥幫個忙,你願意幫叔叔嗎?”
西門如蘭有些警惕的看着梵羽,男女之間有大防,她並不想與眼前這人有什麼交際,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西門金哥卻搶先一步,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道:“願意。”
梵羽微笑着誇了句“金哥真乖”,旋即將手中的紙卷遞給他,說道:“叔叔身上也沒有什麼好的東西,這幅字是叔叔寫的,麻煩金哥轉交給你姑姑,權當是我為今天早上的不小心衝撞賠禮道歉吧。”
西門金哥似懂非懂的接過紙卷,然後眨巴着眼睛看着姑姑,那副傻傻的樣子似乎有點不明白,姑姑就在跟前,怪叔叔為什麼不親自送給她呢?
北宋時社會風氣較為開放,女子社會地位較之於後世的南宋、元、明、清時期高了不止一個檔次,諸如外出行走,參與社會勞動等都十分常見,人們並不避諱男女間的正常交往。
但未婚男女之間私下贈送禮物,這就有悖綱常了,畢竟“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根深蒂固,社會的開明不代表男女之間的交往可以肆無忌憚。
梵羽正是考慮到這個原因,才假借西門金哥之手,將字畫轉交給西門如蘭……這些道理當然不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能明白的。
西門如蘭悄臉火熱,想也不想當即謝絕了。她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怎麼可能接收陌生男子贈送的禮物呢,這要是傳出去,自己的清白可就毀了。
梵羽好像早就料到西門如蘭會拒絕似的,也不以為意,他颳了下西門金哥的鼻子,笑道:“既然姑姑不肯收,那金哥就收下吧。只是有一個條件,以後不許再叫叔叔‘大騙子’了,好不好?”
西門金哥眨了眨眼睛,奶聲奶氣道:“好……不過,你要教我練字,我要寫的和你一樣漂亮!”
梵羽苦巴着臉,為難道:“你這小鬼頭,還真是賊精賊精的。好,算叔叔怕你了,不過先聲明,只在學堂里教,下學之後叔叔可沒時間。”
西門金哥興奮的點點頭,然而猶自不放心,非纏着梵羽與他拉勾上吊,這才興高采烈的被西門如蘭牽着手離去。
“金哥,是姑姑的字寫的好看呢還是那位怪叔叔寫的好?”
回家路上,西門如蘭看到金哥十分珍視的將那副字畫抱在懷裏,於是打趣般問道。
西門金哥認真的想了想,最後說道:“怪叔叔寫的好!”
西門如蘭聽了頗感詫異,她從小博讀群書,在詩文和書法方面都有一定的造詣,對於梵羽那首氣勢磅礴的《論詩》,她發自肺腑的佩服,但她不相信那人在書法方面也能有極高的水準……
於是賭氣似的將《論詩》草稿攤開,倒要瞧瞧武大郎的書法是否有眾人褒獎般的那麼出眾。
字畫緩緩展開,只見光潔的宣紙上躍動着的字跡筆法秀媚,蒼勁渾厚,可謂筆筆提起,字字挺拔,於規整莊嚴處見瀟洒天真的韻致,這種字體西門如蘭還是第一次見到,那種風韻和神采就像一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讓人情不自禁的就能產生好感,帶給她極大的震撼。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西門如蘭蔥指劃過那流暢的黑色線條,輕聲呢喃道:“如此好詩佳字,卻出自武大郎之手,古人常說‘字如其人’,看來也未必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