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曉之以理
陸承啟也是不言語,直接從龍案上尋了一番,然後抽出一本奏摺,說道:“張卿自己看吧。”
張方平疑惑地拿過來一看,只見上面記着幾個大縣裏面的地主放貸、強取豪奪之事,直讓張方平看得懷疑人生。甚至在他的家鄉應天府,更是有幾個為富不仁的大地主,逼得不少農戶破產,淪為佃農。
“陛下,這……這是真的?”
不是張方平不信,而是他從未聽到過此類事情。“臣怎麼從未聽聞家中有此類事情發生?”
陸承啟冷笑道:“這些鄉紳土豪,行的是錢民之事,已經司空見慣,又有何人去衙門申冤洗屈?而且白紙黑字寫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便是朝廷也拿他沒辦法。既然如此,這田產就是他們的‘正當’所得。至於那些佃戶,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命官,又怎麼會注意到如此卑微的市井小民?”
張方平漲紅了臉,辯解道:“陛下此言差矣,在臣的治下,並無此類事件。想是那些縣官,故意放縱為之……”
陸承啟冷笑,並不說話。因為在最後面,寫的就是益州的地主,逼迫農戶破產之事。幸虧皇家銀行設立了放貸業務,不然的話,這樣的悲劇不知道要延續到什麼時候。那些鄉紳地主放貸收租太狠了,竟敢收百分之三十的息。這還是在規定的時間內償還的,要是過了規定時間,百分之五十,甚至還兩倍、三倍都不是事。更可恨的是,他們仗着朝中有人,竟干起了“合法避稅”的勾當。
大順立朝之初,原先是為了照顧寒門弟子,才免征官員一家的賦稅。怎奈漢人實在聰明,一下就抓住了政策的漏洞,把族人的田產歸於那個朝廷官員的名下,就可以直接避稅了。這樣一來,不用交給朝廷稅賦,還能收取佃租,一本萬利,誰不做?就算家中沒人做官,也要花大心思,培養一個讀書人出來。這也是為何大順的文風鼎盛,遠勝武人的緣故。
武人能做什麼,不過是當個大頭兵,好運的能在馬上取得一個功名,不好運的就戰死沙場。不當兵的,去做個遊俠,犯了事還要給官府追緝。就算做了將官衣錦還鄉,朝廷授下的永業田,卻還是要交稅。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有得選的話,怎麼會選擇去學武而棄文?
張方平嘴上強硬着,但看到後面寫着益州,他就不說話了,神色愈發凝重地看着這血淋淋的事實,良久才道:“臣嘗聞‘苛政猛於虎’,殊不知這放貸亦能殺人……”
陸承啟冷笑道:“不僅是殺人,而且是殺人不見血!想必張卿也知道避稅一事吧?”
張方平愣了一下,方才小心翼翼地說的:“敢問陛下,何為避稅?”
“就是整條村都把田產歸於朝廷命官名下,朝廷想要征這些田地的農稅,也是沒轍。”陸承啟仔細觀察張方平的神色,果不其然,張方平一張老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情。
“陛下,這……這不是做官的……”張方平一時間找不到詞語來形容這種“特權”,陸承啟幫他說道:“不錯,這是太祖擬定的,做官便可享有的稅賦豁免。只是張卿認為,那些族人,也是做官的嗎?”
張方平是典型的漢人,對於父老鄉親們,他是捨不得讓他受苦受難的。他確實是一個清官,但他的名下,確有幾百畝田產,這就是怪事了。陸承啟不用想都知道,這些都是他族人的田產,為了避稅,掛在他名下的。
“陛下是想要廢除太祖的詔書?”張方平不愧是官場老油條,通過陸承啟的隻言片語,就明白小皇帝要做什麼了。
陸承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說道:“張卿想必也聽聞了,國庫先前幾乎發不出俸祿來,可戶部統計,整個大順的田產,卻比太祖時足足翻了四倍,國庫收入卻一年比一年少。若不是商稅開徵,國庫早就空了。張卿你告訴朕,這是為何?”
張方平不言語了,只是獃獃地看着陸承啟出神。陸承啟趁熱打鐵道:“這都是因為有人在鑽朝廷的空子,朕憐憫百姓,將農稅將至一成,可那些鄉紳,說是為國着想,可曾交過一文錢稅賦?先前朝廷取士不多,弊端尚未顯現,如今大順官員逾三萬,掛在其名下田產,何止千萬頃?再加上朝廷發放度牒的僧侶道士,其名下田產,更是多得嚇人。長久以往,大順就會被這些所謂的清官、鄉紳、縉紳給拖垮。張卿,認為朕說得可是事實?”
張方平如同魔怔一樣,獃獃地一動不動,陸承啟知道,他是在天人交戰。一方面,他自己的信念已經崩塌,他原以為自己是清官,殊不知他自己才是罪魁禍首;另一方面,他潛意識裏面不願相信小皇帝的言辭,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確實是事實。
陸承啟搖了搖頭,說了這麼多,口都幹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道:“宋朝是怎麼亡的?不就是被這些自命清高的忠臣,各自黨爭給亡的么?哼,在我眼皮底下想要搞事情?”
正恨恨地想着,突然“咚”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放下茶杯一看,原來是張方平已經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嗑着頭。陸承啟一陣皺眉:“張卿,你這是在作甚?”
張方平緩緩地把自己的官冕摘下,放在地上,蕭索地說道:“陛下,臣有罪,願乞骸骨,回鄉做一田舍翁……”
陸承啟冷笑道:“有罪又如何,就想撂擔子不幹了么?天底下哪裏有這等好事!朕令你,速去戶部,摘掉自己名下的田產,再給朕去潭州上任。這麼走了,豈不是便宜你了?”
張方平知道,小皇帝是面冷心熱,顫抖着身子,又嗑了三個頭:“陛下厚愛,可是臣罪惡深重……”
陸承啟冷冷地說道:“你知道自己犯了錯,就要通過自己所作所為來贖罪,你致仕而去,與懦夫何異?”
張方平被他用言語堵塞住了,只能再次拿起官冕,戴在頭上。這時,陸承啟拿起御筆狼毫,揮毫而就:“你且拿着這個,去吏部報道。至於戶部的事,你知道怎麼辦了吧?”
張方平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接過那道聖旨,然後晃晃悠悠地離開了垂拱殿。張方平經過這次打擊,已經完全消磨掉了自己的意氣,頭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不是你認為自己是好人就是好人了,不是你認為自己是清官就是清官了,好不好人,清不清官,是要百姓來評定的,是由青史來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