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赤子
凡人仍未可揣測神明。
季牧最終這樣想到。
……
……
血污中憑生一支白玉蓮花。
它最初只是停駐在季牧眉心的一點潔白微光,在氣運的澆灌中漸漸復蘇,方才第一次將自身展現於這個世界。
與曾經盛放於古戰場中央的那座龐大蓮台不同,永寂台此時只有季牧的掌心大小,纖細、凈美,精妙絕倫。它的花苞尚未完全展開,每片含而欲放的細小花瓣都精巧得宛如被雕刻至蟬翼般薄危的玉石,每一次呼吸舒展都發生於幻影與實體之交界,猶如夢幻泡影。
但它又是殘破的。
永寂台曾受紅蓮業火焚燒,又在即將徹底鑄成之際被陸啟明一劍逆轉,所以它的根莖、花瓣、蓮心遍佈裂紋,脆弱得彷彿一觸即碎。而潔白無瑕之光穿透細碎的縫隙,卻愈加顯現出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神聖之美;就像古戰場神殿崩塌后的廢墟中,皸裂的半面神像縱然一半面目混沌,亦仍有半面朝這世人露出慈悲之笑。
季牧從血污中掙扎坐起,仰頭望着浮空的蓮台怔怔出神。
白玉蓮花在氣運的渦流中浮動搖曳,無風而轉。純金璀璨的規則之線極盡細緻地勾勒出三千花瓣的輪廓,又自每一片花瓣之尖端無止境地延伸出去,一直伸索向看不到盡頭的虛空,整然有序地梳理着被神通打亂的天地氣運。
季牧的五感就在這場華美至極的奇迹中被逐一重新續起。
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它,蓮花花瓣也向他微微招搖,分出幾縷金線輕盈地纏繞於少年周身。
季牧跪坐下來,以額心與蓮台相觸。
永寂台便開始回應他的心愿。
規則的線延伸入他的身體,就像陸啟明還在他身邊時的那樣,彈指間便解除了他身上的一切桎梏。
直到這一刻季牧才意識到,一直以來將他囚禁在這裏的不是武宗,不是鳳族也不是父親,而竟是根植於他自己內心深處的恐懼。
……
……
季無相靠坐在石壁下,冷漠地看着這一幕。
殘缺的蓮台,觸鬚般浮動的金線,渾身浸濕血腥卻虔誠跪拜的少年。
他親手養出了一個魔物。
“知道我為什麼偏偏選你嗎?”
季無相問。
氣運崩塌后他已鎮壓不住自身修為,稍一動作便有反噬。此刻只不過是問出了這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就令他胸腔氣血劇烈翻湧,口鼻全是血腥味。但季無相的聲音依舊平穩而傲慢,就像過去與季牧的每次對話一樣,他等待着季牧的反應。
季無相知道這麼多年了,季牧一直想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季牧也確實隨之看向了他。
但他只不含情緒地看了那一眼,旋即又繼續閉目凝神。他的修為被鎖了太久,即便解開封禁也絕難頃刻復原如初。但季牧不得不盡量調動體內艱澀的真力,默默為自己接續周身斷骨。
季無相笑了笑,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他也知道季牧其實在聽。
“你剛出生不久,還只有這麼點大的時候,”
季無相雙手虛抬,就像在抱着曾經的那個嬰兒。他平淡回憶說,“那時你
尚未會笑,尚未學會說話,就已經先懂得了嫉妒。”
那個嬰兒,任何人只要抱過它,它就再不允許他們去抱別人。它有天生敏銳的靈覺,一旦嗅到父母身上沾染了別人的氣味,就會立刻大哭。哭聲里透着股子狠勁,卻一滴淚都不掉。它從天性中就要求獨佔。
季無相說著,季牧恍如未聞。
他只是用指尖將那座小小的蓮花台托放在自己肩頭,然後起身去撿後面角落裏的七弦琴。
“……後來到了冬天,你剛學會跑會跳沒多久,大約這麼高的時候,就因為我隨口誇了你三哥一句。你聽懂了,當天晚上就要把他推進后湖那個冰窟窿里。”
季無相撫掌笑起來,嘆道:“那時我就在想,這可真是一個好胚子。”
七弦琴的琴面早已沾滿血水,弦也不知何時斷了三根。季牧抬手勾起一縷規則金線牽引過去,讓他的琴一點一點變乾淨,斷弦重續,直到連磕碰出的最細微的擦痕都消失不見。
等做好這一切,季牧才抱琴起身,向這個原本應該是自己父親的人走過去。
“現在再想想,確實是我錯了。”
季無相看着季牧說道。
季牧就在他面前站定。
“我當時就應該,”季無相森然一笑,“早早殺了你這個禍害。”
季牧低頭看着面前的這個人,神情異樣平靜。
其實他極少有像此刻一樣由內自外都感到非常平靜的時候,但事實就是如此。季牧不知道這是否是季無相仍在試圖操縱他的情緒,又或只是這個人的真心話。但季牧現在心裏確實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就像在聽旁人的事。
那麼他便當作這一切與自己無關。
季牧本就不擅長同時思考很多件不同的事,再加上他現在識海有傷,連集中精神都很勉強。所以他現在只有力氣去想一件事情。
他想的是,他該修鍊了。
於是季牧便像以前那樣在父親面前跪坐下來,自然而然地湊近,伸出一隻手貼上他的丹田。
季牧很久之前就觸碰到了大奧義境的壁,可惜那時的他完全無法動用修為,囚室中也沒有供他突破的五行元力——現在也依然沒有,但季牧的修行與季無相同宗同源,從功法到真力特質都別無二致,季無相積蓄多年的修為就是他最好的養分。
季無相淡漠地注視着他動作。
馴養猛獸就要做好終有一日為其所傷的覺悟,季無相從不否認這種可能。在某些瞬間,季無相就將要自行散盡這身修為,讓季牧什麼也得不到。但他終還是沒有那樣做。
季無相最終只是抬手撫摸着少年的後頸,如同世上任何一個尋常的父親一樣,將季牧攬得更近了一些。
這是他最具天分也最漂亮的孩子,從五官到骨架都這樣漂亮,就像一個本該被悉心擺在梨花木架上的白瓷娃娃。即便大半面孔都沾滿了尚未乾涸的血跡,他依然比宴會上所有盛妝的稚女都更加精美。
這雙眼睛尤為大而乾淨。即便在親手摧毀父親修為的此刻,他依舊在天真而純然的注視着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人能從這對圓而亮的瞳仁中找出哪怕一絲邪惡。他甚至不是出於報復,只是因為此刻需要用,就不加思索地這麼去做了。
季
無相在愈漸加深的劇痛中久久凝視着這雙眼睛,心底湧起濃重至極的厭惡。但他反而笑了。
他親密地環摟住少年的身體,耳語道。
“吃吧。”
繼續吃。
像動物一樣吃,拆骨入腹用力地吃,像撕破一層繭殼那樣踩碎你親生父親的骸骨,徹底斬斷禁錮在這隻小小魔物脖頸上的鎖鏈,允許它從此肆無忌憚地去獵食,去自己填飽肚子。
季無相知道季牧一定會那樣做。
——有多少人想要他帶着秘密永遠閉嘴,就有多少人最終會死在屬於他的這一柄刀下。
他知道季牧一定會那樣去做。
季無相唇角勾起詭異的笑意,讚許地擁抱着自己的兒子。
季牧心中生出微弱的喜悅。
這是他這一生唯一一次得到父親的縱容。
就在這樣的喜悅當中,季牧無聲突破了下一重修為的屏障。他情不自禁對父親露出笑容,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另一隻手,摸索地握住季無相的脈門。
他還需要更多。
更多的力量,更多的溫度,更多、更多。
季無相就在這樣無底線的索求中開始快速衰老。他的皮膚開始變得鬆弛,皺紋像根須一樣向著他冷漠的面龐攀爬,漆黑的頭髮大片轉為灰白。
季牧低頭拿手指來回摸着季無相手背的皺紋,神色有些詫異。
這還是父親嗎?
季牧不太能認得這個人了。
正在疑惑的時候,季牧忽然察覺手下的觸感變得冷硬。季無相引導着他碰到了一個熟悉的刀柄。
這是季牧自己的佩刀。
“來。”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教導這個孩子拿刀一樣,季無相握住季牧的手,命令他。
“斬下我的頭顱。”
季牧呼吸一滯。
旋即他感覺到父親鬆開了手;在長刀滑落以前,季牧已本能地先握緊了刀柄。
但他也僅僅是握住了而已。
“怎麼了,”季無相平淡問:“還有話想對我說?”
季牧微一搖頭。
季無相便笑:“不敢?”
季牧再搖頭。
季無相神情霎地轉冷:“那你還猶豫什麼?”
季牧抬頭注視着眼前的人,久久沉默。
並不誇張地說,他或許用了此前生命過半的時間來瘋狂地想要殺死季無相;他剛剛也在試圖找回曾經翻湧在胸口的那些殺意。但是沒有。
季牧逐漸意識到,他想要拚命殺死的、恐懼着又期待着的從來都只是那個強大到令他絕望的父親,而不是此刻面前這個窮途末路的老人。
所以他不必。
季牧緩緩坐直起身。他將陪伴自己多年的九弦刀橫放地面,俯身抱起一旁乾乾淨淨的七弦琴,獨自站起來,然後轉身向門外走去。
“季牧!”
季無相在他身後厲聲喊道。
季牧沒有停。
石室的門早已開了,光線再次從外面平靜地鋪照進來。他就向著這束光線一直走去。
……
……
門外有人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