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沒了
不到兩個小時,連念初就騎車回了村裡。方家院門緊鎖,一絲光芒都沒有,應當是已經睡了。他在這間小院裏住過一天,也摸清了他們家的格局,掏出那捲鑒定報告,打算趁夜從院牆裏鑽進去,讓方晴石早些知道他還有親人,他們來找他了。
可騎得近了,他忽然發現那片漆黑之中並無人聲,一家五口竟是都離開了。可他白天還看見方晴石在地里幹活,也看見兩個孩子乖乖地在院裏寫作業,他們的父母也沒什麼特別表現……
他落到院子裏,放開神識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卻驀地發現幾滴血落在房門前。一道淡金色細絲從血中牽出,落到連念初掌心的星光烙印上。
雖然方晴石身上的真靈碎片已消失,但他自己的信仰卻給兩人之間建立了新的聯繫。連念初立刻蹲下去,指尖沾上血,順着血脈牽扯看穿了有緣人的所在——在那片黑暗最深沉處,在那座山坳里。
他騎車順着金線所指的方向尋去,中途路過七叔家,卻聽見院裏一片喧嘩,像是有人在挖牆。他雖然擔心有緣人,可更擔心岳青峰和他女兒,連忙提起車把衝上院牆,一低頭竟見到幾個人正拿鋤頭刨着他們那間屋子的門窗,連忙飛車下去喝止:“你們幹什麼!這麼大半夜的,你不要休息,我岳兄還要睡覺呢!”
院裏拉了好幾隻燈炮,照見他一襲白衣,光明磊落,那些正在刨地的人卻像見了鬼似的叫道:“你回來了?你還敢回來?”
“抓住他!裏面那個瘸子以為躲在屋裏咱們就拿他莫辦法了,抓着這個搞事的就不信他還能不出來!”
連念初驚怒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岳兄在裏面待得好好的,我也沒少給房錢,你們這難道是要搶錢?”
租他們房子的七叔怨怒地看向他:“你們什麼也沒幹?你們就是衝著石頭來的,想把他拐走吧!當初我們好心收留你們,你可好,一進村兒就帶着石頭去城裏拍照片,還讓人傳什麼視頻……呸!自己不嫌丟人,還讓石頭也跟着上電視丟人!你就是為了把電視台的人勾搭來,把事鬧大,攛掇着石頭不認爹媽!”
連念初叫他說得莫名其妙,可見這群人不像能善了的樣子,也不敢讓岳青峰和女兒落在他們手裏,便掄着車拍開幾個人,推開房門進去。
岳青峰仍是那副一動不動的模樣,好在法寶煉成,輪椅也裝好了。有棺材和自平衡車兩重保護,別說是區區幾個凡人,便是天劫也難把他怎麼樣。連念初看了他好一會兒,略略安心,又想到自己將要乾的事,權衡之下果斷托起輪椅,扛在肩上衝出了房間。
輪椅里又煉進了一把飛梭,再加上岳青峰一片真靈歸體,即便他並沒清醒過來刻意控制體重,掂起來也只三四百斤。連念初還是凡花時一片葉子就能托起個八十公斤的凡人,如今都成精了,肩頭托幾百斤的分量也不太費力,左手扶住輪椅,右手拎着後輪橫划拉開一片。
那群普通農民能有多少力氣,隨便一拍手裏的傢伙就都飛了,人也倒得七扭八歪,驚恐地看着他叫道:“媽的,這什麼怪物這麼大力氣!快攔住別讓他跑了!”
幾個中年人站起來追出院外,卻只見一道白影朝山裡飛馳,速度快得讓人心驚。看準了那白影消失的方向後,他們心頭的驚恐就更深:“快給老四他們打電話,那倆人是直接朝着野羊坳子去的!那瘸子天天在咱家裏肯定是偷聽着什麼了,快,不能讓他們把警察再引過來了!”
等他們拿起手電跟在後面追蹤,連念初已經騎車跑了半座山頭。他扛着岳青峰畢竟還是有些影響速度,飄飄搖搖地騎了許久才順着金線找到一處掛着藤蔓的隱蔽洞口。
他把輪椅放下,放出神識一掃,便掃到了藏在裏面的方晴石。他半張臉腫得發亮,眼睛已睜不開了,他父親正在旁邊照着他肩頭踢了一腳,恨恨地低聲罵道:“你這小子害死我們了!早讓你別跟那個外來的混,你娃就是不聽話,把記者引來,是不是又要把警察都引來,害你杠子叔跑了媳婦,害你鐵鋼叔斷了根才高興!”
在他們身邊還有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蜷縮在母親懷裏睡着,更靠里側的山壁上還捆着兩名蓬頭垢面、滿臉麻木的婦人。
洞口處五六個村民守着,手裏有提着自製獵·槍的,有提着鋤頭鐮刀的,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還有人勸方父:“四哥你也別打孩子了,又不是他招來的,都是那個姓白的。也不知這人哪來的,這麼能打,裝得還一副風吹吹就倒的樣,可騙苦了咱了!”
另一名老人抽了口煙斗,沉聲說:“我早說那個姓岳的是禍害,他跟石頭長得那麼像,鐵定是家裏人來尋了!你們光看他是個瘸子,可不知瘸子心計深,他把那屋子裏頭堵得風雨不透的,咱想把他弄出來治着點那個姓白的都弄不出來。”
連念初大約猜到洞裏這幾個都是買來的,他們恐怕是見自己半夜未歸,以為自己要找警察來救人,就連夜把們轉移到山裏了。可憐方晴石給他連累,怕是受了不少苦。
他嘆了口氣,把鎖塵墊在輪椅下,掄着自行車一揮,把洞外藤蔓齊齊削了下去。裏面的人驟然看見洞口一片敞亮,忙扣住火槍,低低喝了一聲:“誰?”
連念初輕輕答了一聲:“是我。”
那把槍驀地抬起來,槍管卻被什麼東西重重打了一下,走火的子彈打到牆上,引起一片尖叫。兩名蜷縮在牆角的女人尖叫起來,孩子也哇哇大哭,抱着他的母親和守在洞裏的幾個男人都看向空中飄來那一襲亮色衣袍,戰戰兢兢地問:“什麼人?你怎麼會找到這來的?”
方晴石掙扎着坐起來,悲喜交集地叫了一聲:“白老師!”
連念初衝過去抓住他,一個婦人忽然撲上來抓着他的腳說:“救救我,我是被人拐賣進來的!救我出去,我讓我爸媽給你錢!”
他二話不說拎起那女人扔到車后,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把另一個面容獃滯、只知道哭叫的也扔上去,方晴石拎到車把上坐着。只那對母子不知是不是拐賣來的,這時候也不方便問,便一總抱進懷裏,跨上車靠神識控制着騎行出去。
門外還有岳青峰等着他,可他左拉右扯着那麼多人,實在沒地方再擱一架輪椅了,只好像原先那樣,把自行車抵在輪椅后當作三輪車用。
這樣一來,他就飛不起來,只能靠自行車的推力在山間野徑里騎了。
持槍的男人被他拍了一記狠的,一時站不起來,剩下幾個人卻傷得不算太重,抄起槍來追在後面。他拉上車的母親也拚命打他,要他放了她們母子。
連念初此時沒心情憐香惜玉,冷冷問道:“這孩子是你的還買來的?”
女人呼吸一窒,連念初便皺了皺眉,把孩子丟給車把上的方晴石,拎起那女人說:“孩子若是你的,明天警察查清楚就會還你的。”但若不是,他就順手解救一個和有緣人一樣被賣掉的孩子吧。
他五指一張,女人就掉到地上,扒着石塊爬起來追了幾步,撕心裂肺地哭叫起來。那個孩子也向空中伸手,想要母親抱他,方晴石緊抱住孩子,木訥地問:“小輝是他爸媽打工回家帶回來的,回來時才三歲,可親他父母了,一點都看不出來不是親生的。我是不是……也是這麼來的?”
連念初從口袋裏掏出DNA鑒定書,在一片哭聲中朝他溫柔地笑了笑:“我見到你親生父母和大哥了。他們從網上看到你的照片,立刻就來找你了。當初你是被拐孩子的從他們手裏搶走的,不是被他們賣掉或送人的,他們也苦了很多年,一直在找你。不要怪他們,我想帶你去看看他們。”
方晴海雙手顫抖着,眼淚一滴滴掉下去,聽着他講自己家的故事,借不太亮的天光仔細看着鑒定書。快要騎到山頂的時候,他忽然開口問道:“白老師,我是不是特別不孝順?我剛才聽說親父母來找我,你馬上要帶我見他們之後,我居然特別高興!我都沒想我爹媽今天得多傷心,他們這麼費力地把我藏在山裏,就想留下我,可我……我怎麼能不記着他們的養育之恩呢……”
好像本來也沒什麼恩。連念初搖了搖頭,安慰道:“他們養了你一個孩子,你卻替他們養了仨,時間不夠,數量也抵過了,不用覺得他們欠你情。不過我這才出去一晚,他們怎麼這麼警覺地把你弄山裡了?還有這幾位……難道你告訴他們已經知道自己是買來的事了?”
方晴石搖了搖頭,沉沉嘆息:“昨天你走之後山下忽然來了一群記者,說是採訪村子裏孩子失學問題,張口就要找村裡第四家。我爹親口說了我不是他們生的,是他們買回來的。還說岳先生是我親戚,你們就是想法來把我拐回去的,那些記者也是你們找來查買孩子的,警察也要進山了。”
於是方家父母就鎖了門,住到親戚家,由其他村民把來採訪的記者趕走了。但他們擔心記者還會再來,甚至還會帶警察來,到晚上索性便把村裡買來的女人和孩子一併藏到了野羊坳。那裏根本沒有路,山裡人都不太敢走,外人無論如何也下不去的。
要不是連念初身上有定緣玉簡,恐怕也得在山裏翻個幾天,才有機會見着方晴石。
方晴石因為那些記者被真正的親人發現,也因為那些記者被村裡人關起來,差點再也出不去,也有些因果循環的意思。連念初嘆了一聲,催動真元,沿着陡峭的山壁緩緩往上騎。
他們這趟被攆得跟鴨子似的,又不能飛,山路又崎嶇難行,許多地方飛着近,騎着走必須繞大圈子,到村裡時天已大亮了。可除了跟在他們後面攆着的幾個村民,村子竟是相當清幽空寂,沒人來攔他們。
雖說村子沿山而建,未必幾里能見着一戶人家,可昨晚才出了那麼大事,今天至少該有些人在路上堵他們的。連念初一邊騎一邊左右張望,用神識探查背後有什麼埋伏,誰料村子是真的安靜,只有些老弱婦孺留在殘舊的石磚屋裏,直到騎行到村口,才遠遠感覺到人息。
他身後那個被買來的女人已經哭了起來,嗚咽着說:“這是村口吧?是不是能離開這村子了?白老師,謝謝你救了我,我回家一定讓我爸媽好好謝你!”
連念初下車來把輪椅換到後面,用繩子捆在後衣架上,下山時好用車子頂住,免得輪椅滑下去。上車之後又說了一聲:“前面的路要不好走了,不過你們放心,我會把你們救出去的。”
那女人咬住嘴唇再不敢哭,下山不遠,風中卻飄來了悲苦的哭聲:“求求你們把他還給我,你們要多少錢我也願意給,求你們把我兒子還給我吧!”
方晴石驀地轉過頭,從自行車把上望向村外那條路——那裏被拿着鋤頭、長刀、汽·槍甚至土製散彈獵·槍的村民堵得嚴嚴實實,幾名警察被圍在當中,後面一對年邁的夫妻正對着村裡人哭求,他們的兒子拿着方晴石的大照片說:“我們就想見他一面,他認不認我們都行,求你們讓我們見我弟一面!”
那位在村子裏頗有權威的七叔硬聲道:“我們沒留你兒子,這村裏的人都姓方,你們別以為領了警察來就能搶人!”
連念初小心翼翼地把着車下滑,山下幾名來迎他的警察先看見了,激動又緊張地摸上槍準備支應,又不敢觸怒村民,動作神情都極度緊張。眼看着那輛自行車要繞向側面的樹林裏,背後忽然響起獵·槍的聲音,方晴石的父親高叫道:“攔住他們!那個姓白的要把咱村兒的媳婦和孩子都帶走了!”
幾名村民驀然回頭,掄起農具攔車,更多的人上去圍住了警察和魏家父母,朝着連念初大喊:“把人留下!別以為你們叫了警察來我們就不敢動手,搶人媳婦和孩子到哪兒說也是傷天害理,我們殺你不虧天理!”
長長的鎬尖已經到了眼前,方晴石坐在車筐上就是第一個受威脅的人。徐芳雅尖叫一聲跪倒在地,衝著攔住自己的人喊道:“別動手!我求你們別動手,我們不帶他走,你們別傷到他,別傷着我的孩子,我給你們磕頭了!”
魏令遠也跪下懇求:“別傷害他們,我們這就走!我們不把孩子帶走,求你們別拿鐵對着他!”
方晴石眼中一熱,忽然覺着那對從未見過的夫妻無比親近,比起他住了十幾年的村子更親,比身後揮着槍追他們的爸爸更親。他攥着證書,抱着已經嚇得不會哭的孩子說:“白老師,求求你救救他們!他們歲數大,你把我放下,把他們和警察叔叔們帶出去吧!我在這村子裏是我的命,你別讓他們在這兒傷着了……”
連念初一歪車把,讓方晴石他們避開利鐵的危脅,靠車身外的防護罩擋下這一擊,輕輕吸了口氣。
那群村民已經失去理智,襲向來接應他們的人。幾個徐芳雅帶來的保安小伙兒壯着膽用警·棍還擊,卻根本不是鐵具的對手,幾位警察也對天鳴槍,只是不敢真傷人,那些熱血上頭的人卻不管這個,抄着鐵耙朝他們身上亂打,甚至拉開了槍拴。
電光石火之間,連念初把車上的人都卸了下去,從輪椅下抽出鎖塵,激發光罩護住這幾個人和岳青峰,掄起自行車朝那些人砸去。
一輪下去,便有鮮血迸出,澆了他一臉。天上忽然烏雲卷集,雷光涌動,絲絲銀蛇在空中凝成劫雷,直指連念初。方晴石驚異地叫道:“白老師,怎麼回事,那些雷——”
連念初仰頭看了一眼雷光,冷笑道:“那是劫雷。我是外來的妖怪,殺了你們世界的人類,本世界的天道不容我,要降下劫雷來劈我。”他淡淡看了方晴石一眼:“其實你以後也不用信我了,我並不是白蓮花神,只是個剛渡過金丹天劫的花妖,沒什麼法力,連很輕鬆地帶你離開這村子都做不到。”
他無視了頭頂越見明亮的雷光,又劈開一個舉着槍的村民,妖異的光芒與鮮血同時落到他身上。方晴石心看着他這副妖異的樣子,卻不知為什麼心中毫無恐懼,反而滿心崇敬地說:“不管你是神還是大仙,不管老天爺拿不拿你當好神,反正我就信你!”
哪怕他殺的是那些曾看着自己長大,卻在一夕之間陌生得面目全非的村裡人。
連念初朝他笑道:“好,既然你信我,我就一定管你。你本該有幸福美好的人生,卻被人從父母懷中搶走,轉賣到這地方,困苦半生,這是不是你天生命苦,是天道不公!天不給你公道,我這個神給你公道!”
驚雷悍然落下,連念初的自行車輪卻沒有絲毫顫抖,繼續落向那些腥紅了眼、端起槍來準備殺人的人。雷光劈到半空中時,一張巨傘悍然張開,似欲遮天蓋地,擋住了那道劈向妖修的雷光。傘下方的綠色輪椅上,岳青峰略帶遺憾地睜開眼,搖着輪子沖向前方,看向滿身濺血,彷彿墜入魔途的連念初,溫柔地伸出手:“阿初,讓你久候了,接下來由我來罷。”
下一瞬間,天塌地陷,山河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