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要當白蓮花!
“從征萬里走風沙,南北東西總是家;落得胸中空索索,凝然心是白蓮花。”
清逸飄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直接灌入連念初心底。
他睜大眼睛努力想看清對方的模樣,眼前卻只有一片濛濛煙靄,只能分辨出一個人形的模糊輪廓,甚至連高矮胖瘦都看不出來。這個人不像其他來觀花的人那樣,不管他能不能承受就他的葉子上走動、蹦跳,而是單純地把他當作一朵美麗的蓮花來欣賞,踩在他葉片上的身體也很輕盈,底下的葉脈幾乎沒有受力的感覺。
但是他能感覺到那人是喜歡他的,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和氣息都十分溫柔,還給他念詩——從沒有人給他念過詩,這一定是世上最美的詩!
他也滿心歡喜,於是努力舒展開花瓣和葉片,想讓人類看到他更美麗的模樣。
那人似乎感覺到他的心意,彎下腰摸了摸他尖尖的花瓣,指尖凝出一團小小的金色靈光,打進了他半開未開的花苞里。他懵懂的靈智被那團光芒裹住,花瓣本能地一層層合攏,像留住授粉的飛蟲一樣將靈光裹住重瓣里。
“不行,不要合上,不能等到明天——”這時候要是合攏花瓣,明天再開花的時候就會變成俗艷的粉紅色,不再是讓那個人“凝然心是白蓮花”的純潔白蓮了!
他焦急地喊着,可他的花瓣還是像以往無數次夢境裏一樣,裹住靈光緊緊束成一朵花苞,無知無識地陷入沉睡。影影綽綽藏在迷霧裏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也消失了,整片水域寂靜無聲,只余簌簌清風,一池葉邊豎起的巨大蓮葉。
夢境到此戛然而止,他在酒氣的包圍下重新回到了現實中。
靈酒的醇厚香氣從他全身體膚中散發出,彷彿這副軀體的血管里流的已不再是血,而是純粹的酒精。不過這是變白的必要代價——他在網上訂過一套鮮花脫色技術,其中第一步就是泡甲醇、乙醇混合溶液脫色。試過之後發現工業酒精和漂白劑對他的本體不起作用,便狠狠心買了一缸最醇厚、靈氣也最炙烈的“醉仙鄉”,整個兒身子都泡了進去。
按照教程上寫的,普通鮮花泡個24小時就可以暫時脫色,現在他已經泡了多久了?刺痛感在身體每一處蔓延,神志也有些昏沉,連念初睜開醺然的雙眸,喃喃自語:“想當白蓮花……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浴室內靈霧氤氳,雪白的亞克力浴缸獨佔了大半個浴室,正對着整面牆的落地鏡,從鏡中映出同樣白得刺眼的瓷磚,以及半靠在浴缸中,膚色、發色凝白似雪,眼眸透着淺淺粉紅,身披一層質地略干硬的白色紗衣的男子。
鏡中人的皮膚微呈透明光澤,五官精緻昳麗,眼神迷離地倚在浴缸里。雖然白衣白髮、整個人都泛着種失血過多的不健康色澤,卻從骨子裏透出一股說不出的精神氣,似有折不斷的風骨支着他,清孤秀挺,沒有弱不禁風的感覺。
連念初對着鏡子自照了許久,慢慢將左手從清透的池水中抬起來,掌心朝上一張,一朵花盤碩大、蓮瓣修長的雪白睡蓮便從他掌心浮起,花瓣連同蕊心都白得透明。
可惜白是白,質地卻乾枯皺縮,花瓣邊緣泛着種硬塑似的光澤,不是渾然天成的出水白蓮。
這副人造花兒的模樣可怎麼見人……就是將來有緣再見到那位點化他成精的恩人,人家看着這花兒都得覺着自己當初點化的是朵鮮蓮花,不是這麼個塑料花,不能認他吧?
連念初一合掌把蓮花握了回去,扶着浴缸外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順手按了排水鈕。飽含靈氣的透明酒漿在排水口轉成漩渦,浴室里清醇濃厚的酒香越發醉人,靈霧濃得幾乎看不見對面鏡子裏的人影。連念初從浴缸里拔出泡得同樣泛着透明干硬光澤的腳,倚在冷冰冰的白瓷磚旁,摸索着打開了頭頂的花灑。
冰涼的水照着頭澆下來,他閉着眼抬頭迎接水柱的衝擊,張口喝下花灑里淋下的水。
他從化形開始,就一直惦念着要變回白蓮花,好像那位點化了他的大能報恩。
最初他的修為太低,又身處沒什麼人煙的荒僻森林裏,根本沒有改變本體顏色的辦法。直到前幾年機緣巧合,有位來旅遊的女仙給了他一個能讓人到不同世界遊歷的《元泱蒼華》遊戲客戶端,他才藉著傳送陣的便利,從出身之地那個不通人煙的原始森林搬到了這座發達的小千世界,見識到了人類先進的鮮花栽培技術。
於是他苦學文化知識,一邊從外形氣質上貼近有白蓮花特質的人類,一邊試用各種能改變本體顏色的科技手段。
誰知在這座世界居住多年,試遍了各種辦法,仍然沒用——幾年不照陽光也褪不掉色素、硫磺熏不白、染色不牢靠……酒精脫色出來的效果又不好,就真沒什麼能簡單實用地讓他變成白蓮花的法子了?
……要不到修仙論壇上問問真正的的仙人?
若擱在平常,他一個荒僻小界出身的花妖也不敢輕易跟仙人搭話,眼下卻是全身上下都被靈酒泡透了,膽子大得不行,閉上眼便將神識沉入了綁定在靈魂深處的客戶端,打開論壇界面,大着膽發帖求教讓本體花瓣變白的法子。
就洗澡這麼幾個小時的功夫,竟然真的有大世界的修士大能看了他的帖子,有幾位上仙私信他地址,願意低價賣給他能染色或改變原形的法寶;有真人要送他主角是白蓮花的小說;還有真人介紹他看本體為白蓮花的上仙演出的擬真圓光幻視揣摩人物形象……
其中於他幫助最大的,則是一位自號“一飲一啄”的真人。這位真人教他收集香火願力,用神道方法重塑本體——只要信眾誠心認定他是一朵白蓮花,假以時日,這些人心中塑造的信仰形象便會反饋到他的本體上,讓他的花色變白。
雖然底下回復的上仙們都說他這樣的妖修不適合修神道,容易被凡人的慾念帶偏了心性,不過總比當一輩子粉蓮花,連點化自己的恩人都見不着強吧?
連念初雖然是朵蓮花,可並不是那種風吹吹就低頭的睡蓮,而是沒成精時葉子都能承重80公斤的王蓮,擔當自然不同。他拿定主意,把神識從客戶端里抽回來,睜開眼就看見了對面鏡子裏的自己:
開着涼水沖了這麼久,他血管里的靈酒都被水置換了出去,細胞里再度充滿水分。剔透的水珠滑過他的體膚時便直接融入其中,填充了失水形成的碎紋。被水潤透的皮膚就像吸飽了水的花瓣一樣豐盈起來,萎白的臉頰也更飽滿柔和,透出新嫩的血色。之前乾枯的白髮與淺紅的眼眸重新轉為烏黑,雙目流盼生輝,長發如披帛一般順滑地攏在腦後,原本帶點無機質感的精緻容貌又重新落回了凡塵俗世。
那身像歐根紗一樣硬硬支在身上的半透明雪色衣衫在浸濕了水之後也變得光滑垂順,重新顯出顏色來。裏面的直裰是翡翠一樣剔透的深碧,袖口和下擺漸變到微暗的紫紅,最外層披一件粉嫩嫩的廣袖鶴氅,撞色撞得十分慘烈。
他對着鏡子裏艷麗媚俗的衣裳撇了撇嘴,右手掐訣,綠衫紅氅瞬間化作一條圓盤狀蓮葉連成的細鏈子,當中托着一朵半開的粉蓮花,沉墜墜地滑落到右腳腕上。
——要不是植物類妖修化形之後也無法離開本體,他早連這條暴露自己花兒本來顏色的鏈子都不要了!
他將那隻腳朝後藏了藏,按着鏡面仔細觀察這副軀體。因為當初真人把靈氣打進他花芯的緣故,他的身材還算纖瘦,沒受到寬達三米的巨型葉片影響,看起來也有幾分小說里弱不禁風的白蓮花的樣子。只是皮膚總不如他理想中那麼白,臉頰太過紅潤,唇色更是鮮艷,手肘、膝頭、腳趾之類的地方也透着粉嫩的血色。
要是能再蒼白一點該多好?
連念初不無遺憾地摸了摸臉頰,赤着腳踏過一地水走出浴室,換上雪白的襯衫、長褲,再將褲腳束進高筒馬丁靴里。那條鏈子被遮得妥妥噹噹,全身上下除了眼眸和長發都是一色純白,任誰也看不出他的本體是粉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