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八十二喜憂
飛霜台在整個玉熙園的東北角,而且是最東北角的一處,十分偏遠,整個院落建在一座小山腰處,之所以叫飛霜台,是因為冬日大雪之後,這裏遠遠看去彷彿一座佈滿冰霜的玉台。
但玉熙園本是避暑行宮,大殷歷代皇帝多是夏日來此,秋日回宮,而且並非每年都會來,尤其延昌帝登基后,至今只來過寥寥幾次。
所謂的冬景不過是閑暇時想起過來一賞罷了。
太子還是大皇子時,幾乎每年冬日都會在玉熙園舉辦賞梅宴,他被封太子后,這宴會擱置了一年,而後由二公主接手重新操辦了起來。
梅園倒是跟飛霜台離得不遠,尤其站在飛霜台上,恰好可以將整個梅園盡收眼底。
朱珏走到梅園的時候,心中忽然一動,也不急着上去,調整直播視角,讓觀眾幫忙看看延昌帝在飛霜台上做什麼。
“主播記得飛霜台上的兩棵石榴樹嗎?皇帝正看着石榴樹發獃。”
記得。
飛霜台並不大,是個一進的院子,典型的四合院式樣,不過內里挺大,正中面闊五間,左右面闊三間,又加有抱廈迴廊,院子裏無花無草,唯有大門口栽種着兩棵石榴樹。
朱珏頭一回帶着觀眾來參觀時還奇怪了一下。
後來問了宮人才知道,原來這飛霜台曾是延昌帝當年跟生母孝純文太后所住的地方,同時也是高祖淑妃跟十六皇子衡王喪命之處。
據說當年那位淑妃入園不久,衡王便出了痘,為避免傳染,主動提出搬到偏僻處,這位淑妃與孝純文太後有舊怨,故意提出看中了飛霜台,還要延昌帝跟孝純文太后幫忙照看,哪知這一照看便照看出了一場大火,雙雙命喪黃泉。
按照知情人描述,事發當日下了一場雷陣雨,雖然那雨來得快也去的急,但卻留了風,導致小小的火勢迅速蔓延,釀成了慘劇。
而且當時延昌帝與孝純文太后也在其中,但兩人都沒有大礙,並且在暈倒的延昌帝手裏發現了點火的工具,以此確定火起的源頭正是延昌帝,後來孝純文太后更是親口承認是她教唆。
一把火差點將飛霜台燒了個精光,正殿五間火勢最旺,大半傾塌,兩側倒是基本完好,不過這院中的草木可不是大火燒毀的,而是本來除了門口兩棵石榴樹就沒有別的。
所以現在的飛霜台是後來重建起來的,事發后高祖處死了孝純文太后,也對延昌帝厭惡至極,專門下了口諭讓他留在這飛霜台,無故不得外出。
朱珏當時聽到這些消息不免唏噓,他雖然少失怙恃,但至少幼年幸福,父母恩愛,延昌帝這樣的情形,沒有黑化也沒有變/態真的是很不容易。
當然,當年之事時間久遠,已經無從知道延昌帝母子究竟是被冤枉背了鍋,還是他真的是被教唆做了錯事。
知道真相的,恐怕只剩延昌帝跟蘇孚吉兩人了。
朱珏正放慢腳步猶豫要不要上去,畢竟延昌帝是在緬懷過去,他這麼去打擾有些貿然了,彈幕卻告訴他他被發現了。
“蘇公公看到主播了,上去跟皇帝說了聲,皇帝回了神,往主播這邊看過來了。”
朱珏下意識抬頭往上看去,或許是心理作用,明明隔得這麼遠,卻好像真的跟延昌帝對上了視線一樣。
不過既然被看到了,就不好半路走掉,否則豈不是間接證明他知道些什麼嗎,雖然他也不確定延昌帝知不知道他暗地調查過他。
上了飛霜台,延昌帝遠遠朝他招手:“過來。”等他走近,居然塞了一個火紅的大石榴給他,“嘗嘗,這可是百年石榴樹結的果,格外甜,朕小時候就盼着等它結果。”
他注視着身邊的石榴樹,帶着一種人們懷念美好過去時會有的淡淡笑意。
朱珏摩挲了下手裏的石榴,小心試探:“這是父皇小時候住的地方?”
延昌帝便轉過頭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語氣帶着調侃而非責怪,朱珏便朝他咧了咧嘴。
延昌帝拂了拂寬敞的袖子,抄手而立,微微仰頭看着正門上的牌匾,不言不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朱珏只能站在旁邊陪他看着,過了片刻,他收回目光:“走吧。”
朱珏看了眼牌匾,跟在他身後走了,走遠回頭,只看到碩果累累的石榴樹,像是掛滿了火紅的小燈籠,刺目而惹人。
後來朱珏便聽說飛霜台被推倒重建了,改建成了西式庭院,隔年朱珏再去看時,已經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連門口那兩棵石榴樹也被移栽到了別處。
他就很好奇延昌帝那天站在門口究竟想了些什麼,可惜終究不得而知了。
而在這件事之後不久,傾國傾城的靈美人突然生了場大病,不到半月便香消玉殞了,引得當日見過她容貌的人無不嘆息。
被顏值征服的觀眾們更是捶胸頓足,尤其那些粉絲,好不容易飯上一個愛豆,結果還沒焐熱就天人永隔了,你說虐不虐?
也因為此事,生出了一批延昌帝黑,有些受刺激大的甚至連朱珏陳氏等都恨上了。
緊接着年邁久病的承恩公終於撐不住撒手人寰,輝煌了數十年的承恩公府一朝分崩離析,承恩公封號被收回,承恩公喪事剛過了頭七,關於紀家大爺跟三爺仗勢欺人,貪贓枉法等等的摺子紛沓而來,各種罪名彷彿雨後春筍,紛紛冒了出來。
然後紀大爺跟紀三爺身上擔的職全被捋得一乾二淨,甚至紀大爺背上了人命官司,而紀令崢用青樓女子頂替良家貴女的事情也被揭開,紀家一瞬間跌落雲端。
昭陽公主在承恩公去后便閉門修養,對紀家派來的人一概無視,連帶福宜公主也借口禮佛跟婆婆一起去了五台山躲清靜。
延昌帝先是本着秉公辦理的意思按律一一處罰了紀大爺紀三爺以及紀令崢,至於紀令昭,早在他為了一個外室要跟昭陽公主鬧離婚的時候就已經上了延昌帝的黑名單,早早就被踢出局了。
該處罰的處罰完了,延昌帝才臉色一轉,追憶了幾句先太后,什麼感恩母子情云云扯淡的話,給了紀家一個伯爵爵位做補償,鑒於大房跟三房都有罪在身,爵位便落在了一直默默無聞被忽略的二房身上,這位沉寂了數年的二房少爺紀令言搖身一變,成了最終贏家。
朱珏和觀眾一起旁觀完這出大戲,頗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完,那位“姚知兒”姑娘生了個兒子,原本紀令昭也算求仁得仁,但紀令崢不知出於什麼心態,竟然在爭吵中說出了真相,原來這個孩子是他的,紀令昭早被他下了葯,根本不能生。
紀令昭在找了醫生求證后,先是抄起刀子捅死了紀令崢,以及紀令崢的兩個兒子,又回去親手掐死了“姚知兒”生的孩子,最後拖着“姚知兒”到公主府外先殺了對方再自殺,大有以死謝罪的意思。
兄弟鬩牆,殺兄殺侄,殺妻殺子,太過兇殘,給大眾帶來了不小的震撼,這幢血案一直到年末才漸漸消弭在冰冷的空氣中,不再被眾人提起。
但也因為這件事,一時京城風氣為之一肅,各家紛紛自我檢討,尤其兄弟姐妹眾多的,生怕一不小心再鬧出一個紀氏兄弟案來。
當然與此同時也有喜事發生。
先說最早,端敏郡主與裴翊的婚事,兩人的婚事定的急,在延昌帝帶着一眾搬回宮不久,便舉辦了婚禮。
作為順親王愛女,端敏郡主的婚禮還是非常盛大的。
幾個平日有交情的公主於情於理都去露了個臉。
端敏郡主跟裴翊的婚事已經無法阻止,先不說這樁婚事早已人盡皆知,最重要端敏郡主如今對裴翊那是真的叫一個死心塌地,裴翊顏值高,身邊的婢女難免多看兩眼,端敏郡主看到后直接抽了那婢女幾鞭將其送走了,經此一事,整個順王府的婢女見了裴翊都不敢抬頭多看。
說起來,端敏郡主這一手鞭子也是跟着朱珏學的,雖然她比朱珏要大許多,但小姑娘攀比心理比二公主還要強。
朱珏有了黃金馬車,她也要一個,朱珏學了鞭子,她也要學,明明見了面一副瞧不上他的模樣,卻事事要與他爭個先。
果然長公主這個名頭就是原罪。
朱珏對裴翊的把妹手段是真心嘆服,才短短几個月,就能讓驕傲到不行的端敏郡主對他服服帖帖,實在高手。
按觀眾的說法,叫做鳳凰男中的戰鬥機。
當然,若論起身世,裴翊也不是完全的鳳凰男,好歹也是前朝皇室後裔。
端敏郡主情感外露的這麼明顯,裴翊也不差,一開始還算恪守,畢竟這樁婚事是端敏郡主主動提的,裴翊純粹被動接受,男人自尊,有點彆扭能理解。
但一來而去似乎也真與端敏郡主相處出了感情,處處體貼,事事維護,看起來倒有幾分金童玉女情投意合的模樣。
拋去別的不說,裴翊表露出來的人格魅力還是很強大的,至少完全征服了順親王跟端敏郡主的幾個兄弟,連原本跟兄弟姐妹不怎麼親近的安定郡王,也在裴翊的調和下,跟端敏郡主、世子及延平郡王漸漸親近了起來。
這種調和家庭矛盾相親相愛的好女婿形象,真的很難讓人想像全都是假象,都是預謀跟刻意。
當然最主要,他們沒有證據。
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裴翊心懷惡意,至於他跟周珽的副將賈川認識,那也能歸結到兩人曾是老鄉的理由上,這種點頭之交沒必要宣告天下讓每個人都知曉。
所以看到端敏郡主笑得一臉甜蜜的模樣,朱珏就莫名有些心虛,匆匆出了屋子,總有種自己好像是那推了她入火坑的劊子手的感覺。
出了屋子也不好站在廊下,畢竟人來人往,想了想,直接去了前院。
因為順親王的的關係,來參加婚禮的人極多,遠遠便聽到各種嬉笑吵鬧聲,迴廊里院子中,時不時便有三五成群的孩童嬉鬧着跑過。
不過看到朱珏,認識的遠遠便趕緊停下,乖乖行了禮才走,不認識的也跟着有樣學樣,之後好奇詢問,從小夥伴嘴裏知道真相后,更加好奇的偷偷看他。
朱珏早就習慣了被人這樣明裡暗裏的窺視,完全不在意,順便還給了偷窺的小孩一個笑容,小孩臉一紅,縮了回去。
身份限制,他就算仗着男裝在前院行走,也不能停留太久,找了個下人帶路,很快找到了鄭知禮。
他沒有在熱鬧的人群中,而是在王府偏僻角落的一座亭子裏,除了他還有永安侯世子王倬。
王倬沒等他走過來,幾個大步迎上,背對着鄭知禮朝他擠了擠眼,做作道:“不知長公主大駕,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邊兒去!”朱珏明明知情,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一邊配合他一邊給了他一個疑惑的眼神。
王倬雖然長了一張風流倜儻的臉,但實際是個逗比,嘴角使勁朝鄭知禮的方向努了努,默聲道:“失意傷心人。”
朱珏便配合擺出了驚愕的神色。
從小到大,鄭知禮從來沒有表現出他對端敏郡主有意過,他自然該驚訝。
王倬攤手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頭一回知道,又指了指眼睛跟頭,意思覺得鄭知禮眼睛跟腦子有問題,竟然會看上端敏郡主。
“我都看見了……”鄭知禮的聲音從後面幽幽傳來。
王倬動作一僵,立刻轉過身去連連擺手:“我可什麼都沒說!”
鄭知禮看來是真的心情不好,否則開口懟人這種事放在平時他是絕不會做的,不過他也就只開口說了這麼一句,又回歸沉默,盯着遠處喜氣洋洋的院落不吭聲了。
朱珏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又不能將裴翊的事告訴他,讓他等一等,不過上輩子他都能等到端敏郡主,這一世應該也可以。
周珽跟他說過,他曾經想過直接撮合鄭知禮跟端敏郡主,但顯然,現在的端敏郡主是絕對不會看上鄭知禮的。
這一點朱珏跟觀眾都舉雙手贊同。
愛情的發酵與環境因素也有着很重的關係,如果端敏郡主不是對周珽失望,對愛情失望,絕不會多看鄭知禮一眼,若不是鄭知禮對她不離不棄的陪伴,她更不會最終被打動。
朱珏設身處地想了下,如果他不是被迫男扮女裝,肯定不會考慮周珽的提議,早追着崔瑛去了,說不定這會連婚事都定下了。
所以朱珏無比陰暗的想,其實端敏郡主嫁給裴翊也好,嫁給別人不好說,但嫁給裴翊,日後肯定是要和離的,經歷這一茬,鄭知禮說不定還能再次有機會。
不過或許早就習慣了這種黯淡的心情,鄭知禮倒是很快恢復了過來,叫朱珏跟王倬鬆了口氣。
端敏郡主的婚禮結束后便是九月九重陽節,也是朱珏的生辰。
自從二皇子去后,朱珏每年的生日都不再大辦,正巧因為是重陽節,大家過節日就好,他只在關雎宮跟陳氏辦個小宴會意思意思就成。
幾個皇子公主都清楚,也不來湊熱鬧討嫌,只送了禮物就走。
等用過午膳,朱珏收拾收拾去了皇陵,去看二皇子。
大殷皇陵在京城以西百里之外,一來一去坐馬車需要些時間,不過他只是去待一會兒說說話,還是能趕在宮門落鎖前回來的。
不過今年有些不一樣,等馬車出了城拐了個彎,車上便多了一人。
馬車門忽然被打開跳上來個人的時候朱珏還驚了下,以為遇到了攔路搶劫的,還想着哪路壯士這麼厲害居然能衝破重重護衛,結果看到臉鬆了氣,竟然是周珽。
“你這是……”
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來個人,幸好是大白天,要是晚上他肯定就傻了,嚇傻的,朱珏別的不怕,就怕這些神神鬼鬼的,穿越前可是連鬼片都不敢看一眼,除非有滿屏彈幕護體。
周珽手撐着車壁朝他笑了笑,然後解開披風,隨手丟到一邊,在朱珏身邊坐下來。
“自然是來找你。”
他手一翻,掏出一個東西塞到了朱珏手中:“生辰賀禮。”
朱珏攤開一瞧,是個玉佩,通體潤白,觸手瑩潤,半鏤空的設計,四周雕着枝蔓,簇擁着中間兩個頭尾相銜的白頭鳥。
意寓皓然若揭。
彈幕頓時被“虐狗”二字刷了屏。
朱珏摩挲着玉佩,嘴角爬上了笑意:“該不會你也有一塊一模一樣的吧?”說完便從周珽含笑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他將玉佩收起來:“回去叫琉璃仔細編起來。”
周珽目光一直隨着他,等看着他收好玉佩,笑意略略收了些,道:“二皇子的事我很抱歉。”
朱珏怔了下才反應過來,對上周珽歉疚的目光,搖了搖頭:“此事並不怪你,畢竟事發突然,不在你的預知範圍內。”
這件事他當時便想清楚了,並不怪周珽,畢竟他也沒料到對方會提前下手,而且以兩人當時的立場,論不上對錯。
沒想到周珽倒還挺耿耿於懷。
周珽目光一直緊盯着他,聞言明顯有種鬆了口氣的樣子。
朱珏這才恍然反應過來,原來他是擔心自己心裏還有計較,忍不住笑了下:“別多想,二皇子的事我從沒有怪過你,反倒要謝謝你後來陪我查案,還有告訴我真相。”
他可以藉助觀眾看破他的重生,卻不能逼迫他跟他坦誠內情,周珽當時能告訴他,他已經很感謝了。
周珽兩道劍眉一松,似乎卸下了一道重擔,眉眼透出幾分愉悅,握住了他的手:“我陪你一道去看看二皇子。”
“也好。”朱珏沒有拒絕。
一路上周珽挑挑揀揀講了一些前世發生的八卦事給他解悶,兩人聊着天,不知不覺就到了皇陵。
二皇子作為未成年卻有封爵的皇子,被葬在延昌帝的陵寢旁邊,大殷皇帝的陵墓基本在皇帝即位就開始修建了,到了延昌帝這一代才稍微推遲,不過也早早圈好了地方,建好了基礎,只等皇帝發話。
延昌帝的陵寢還沒有正式開建,倒是旁邊的皇子公主陵已經有了規模,裏面陸續葬入了幾位夭折的皇子公主。
皇陵原本沒有特殊情況是不許隨意進出的,一般在宮中設有牌位,拜拜牌位就好,但朱珏總習慣來墓前探望。
他帶着周珽熟門熟路到了二皇子的墓前,從食盒裏取出祭品,點了香,才笑着道:“熊孩子我又來看你了,生日快樂!”
然後從荷包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奶糖,在墓前晃了晃:“看到沒,帶了你最愛的糖果,當初說好每年要送我生日禮物的,結果還是我送你,下輩子一定要記得還回來。”
說著將雪白的奶糖放進了嘴裏,順手還給了周珽一個。
“吃吧,放在這裏也是浪費,被鳥蟲之類的吃掉,就當幫他嘗了。”
周珽似乎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還是接過來含到了嘴裏,而後被甜得皺起了眉。
朱珏又絮絮叨叨說了一會這半年發生的事,像是傾訴又像是給自己做總結,最後以一句下次再來做結語,結束了這趟掃墓。
周珽一直在旁看着他,近乎目不轉睛。
彈幕一眾表示牙酸眼酸。
重陽之後天氣很快轉涼,轉眼便到了年末,今年的冬日格外冷,雪也來的早,某天早起,外面一片雪白。
建安侯長子鄭知樂便是在這個時候再次上了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