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霸下煮酒(上)
一。
月明星稀,一條長長的隊伍,在荒無人煙的草地上形成一條有些彎曲的線條。范孟秋在最前面,趕着馬車,一顛一顛地哼着歌。
“月亮光,照四方,照到景陽好地方…四娘叫我去吃飯,沒有酒,紅羅湯…二哥叫我上馬場,跨馬上,射天狼…後來娶個小姑娘,入洞房,掀簾帳…”
“你這唱的是什麼呢?”水無意撩起帘子探出頭來問。
“是我家景陽那邊的民謠,以前帶我的奶娘經常唱着哄我。”范孟秋笑道,“我六歲的時候奶娘就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調子。”
“我覺着很好聽,繼續唱呀。”
“其實射天狼後面的詞我就不記得了,都是我自己瞎編的。”范孟秋笑道。
水無意噗嗤一聲笑出來:“不正經。”說著又抬頭向上道,“十三,你就好好地坐到馬車裏來吧,非得坐在車頂上,顛不顛得慌?”
十三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車裏悶。”
“想家了?”水無意問范孟秋。
范孟秋聳聳肩:“我不知道,大概是想的吧,只是我記憶里的娘啊,兒時的玩伴啊,景陽城啊,都已經很模糊了,你真叫我去景陽,我也認不出以前的風景了。”
“你…多久沒回去了?”
“我九歲搬到戊城后,再也沒回去過,後來每到一處宅院,都覺得像自己在景陽的家,又都覺得不像,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原來的家是怎樣的了。”范孟秋苦笑。
“為什麼不回去?”
“爹死後,范府就被抄了,他們翻遍我家也沒翻出我爹叛國的有用證據來,但我家就是這麼被封了。後來就一直住在宮裏,不回去,是因為我不敢回去。”范孟秋看着天,“我爹生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把他和我娘葬在一起。我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對她幾乎沒有印象,我對那個家,對景陽城。也幾乎沒有印象。但是我家曾是景陽的望族,景陽到處是我爹的事迹,我不敢回去。”
“范大人的死,本就是你無能為力的,一切都會沉冤昭雪的。”水無意安慰道。
“並不是所有事都能沉冤昭雪的。十一,不然世上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的黑暗?”范孟秋道,“眼看也快到鎮西關了,過了鎮西關,就是霸下城了。”
“我看到關隘了。”十三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水無意咬牙道:“終於又要見到杜暮禎了。”
“你別這樣,杜暮禎好歹是我……”
“是你朋友?過去當你是朋友,如今可不一定。”水無意道,“我算是看明白杜暮禎這個人了,滿嘴胡話,笑裏藏刀。冷不防背後給你來一下子,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不過和他打過一次交道,就冒出這麼多的看法來,我和他相識十年,都沒你看得透徹。”范孟秋笑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他認識十年,但是他真是你想的那樣的嗎?”
范孟秋看看天,笑道:“十年,就算是塊石頭也焐熱了吧。”
十三號這時從馬車頂上跳下來:“該進關了。”
范孟秋跳下馬車,長嘆了一口氣:“終於要見面了。”
霸下城內。
爐子上煮着新醅的酒。杜暮禎躺在躺椅上,閉着眼睛,門輕輕地被打開,殷桑落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剛走近杜暮禎,杜暮禎眼皮動了一下:“落兒。”
“怎麼又被你發現了。”殷桑落泄氣道,“我明明是用輕功走進來的!”
“你開門有聲音,下次想嚇我,不如直接從窗子裏翻進來的好,落地無聲。我也不會察覺。”杜暮禎閉着眼睛笑着說。
殷桑落走近他,居高臨下仔細打量杜暮禎,伸出手來摸上他的眉毛,杜暮禎下意識偏了偏頭,殷桑落笑着把他頭掰回來,杜暮禎皺起眉,聲音仍然帶着笑意:“落兒不要鬧我。”
“你娘肯定長得很好看吧,才把你生得這麼好看。”殷桑落的手指一路路過眉骨鼻子,杜暮禎覺得癢,皺起鼻子上的皮膚,殷桑落繼續道:“在你臉上劃一刀得了,省得你去禍害小姑娘。”
“我娘既把我生成這樣,就是要我給別人看的,你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杜暮禎笑着說。
殷桑落瞪眼,捏住他的鼻子:“你說什麼?”
杜暮禎睜開眼睛告饒:“你好看,你長得好看。”
殷桑落放開他,叉腰道:“假話連篇。”
“我說真的。”杜暮禎正經道,“不信你看我的眼睛。”
殷桑落伸手去遮住他的眼睛:“我可不敢看你的眼睛。”說著湊到他耳邊道,“我怕我看了,就出不來了。”然後就笑着跑出去了,杜暮禎坐起來,看着殷桑落的背影,自己愣了一會兒,不禁笑了出來。
鳳歌忙於巳國的勾當時常外出,杜暮禎便和殷桑落朝夕相處,對她的稱呼也從殷姑娘到小妖女再到了落兒,殷桑落對他也從老狐狸到了如今只哎哎地叫他。杜暮禎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殷桑落生得漂亮伶俐,又識時務,想起她來杜暮禎就不覺想笑,和這麼個姑娘相處這麼久,不動心思才是不正常的。
杜暮禎也瞧不出殷桑落的意思,有時候覺得她喜歡自己,有時候又不這麼覺得。只是鳳歌的事情還沒了結,杜暮禎卻沒這個精力去與殷桑落髮展什麼,而且也不知道是出於對鳳歌的感情,還是如果自己真的和殷桑落在一起,多半會被周彧藍反對教訓,總之杜暮禎暫時還不想點破這層關係。
杜暮禎自覺是個多情的人,可是他的身份,只能讓多情成為他的手段,他曾經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你喜歡鳳歌,長此以往,杜暮禎漸漸也分不出真心喜歡和任務需要的區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對鳳歌到底是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自己對殷桑落是不是真的喜歡。
杜暮禎想着,窗外就飛進一隻鴿子來。
杜暮禎解開鴿子腳上的紙條,起身理了理衣領,笑道:“范孟秋,我可是在這裏等了你好久了。”
門外響起敲門聲,杜暮禎應了一聲,就有人推門進來,卻是周彧彤。
“陸夫人。”杜暮禎行禮。
“杜老闆不必多禮。”周彧彤笑道,“落兒說,你要給彧藍回信?”
“是了,今晚我就會放出鴿子去。”杜暮禎給她倒茶,“陸夫人有什麼要和相爺說的嗎?”
“我…我就是挺想他們的。”周彧彤笑笑,“給他報個平安也就是了。”
杜暮禎口中應着,心裏也有些佩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六小姐,當初能站出來同意聯姻,遠嫁巳國,不能不說是她的深明大義,如今遠離故土,有思鄉之情,也是正常的。
“我這兩天在霸下,時常在想,過了鎮西關,就是辰國了,可是就是這麼近,我也回不去。”周彧彤接過茶喝了一口,苦笑道,“既然我嫁到巳國,就是巳國的人了,日後幾十年都要在這裏生活,但我還是想,死後能葬在辰國,哪怕是給我立個衣冠冢也是好的。”
“陸夫人…”
周彧彤笑笑:“是我不好,本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會和相爺提的。”杜暮禎道,頓了頓,道,“對了,我想拜託陸夫人一件事。”
“請說。”
“這玉是彧藍暫放在我這兒的,是殷老爺子的東西,這子桑玉上的閻羅和扶桑花紋,我卻很喜歡,聽聞陸夫人手巧,能不能幫我在荷包上也綉上這個花紋?”
“原來是這事兒。”周彧彤笑道,“原是小事,交給我吧。”
“那就多謝陸夫人了。”杜暮禎把子桑玉解下來遞給周彧彤,周彧彤先把它別在自己的腰上,轉身走出去。
殷桑落又拿着兩根糖葫蘆回來了,遞了一根給杜暮禎,杜暮禎擺擺手:“我不吃這小孩兒玩意兒。”“不吃拉倒。”殷桑落挑挑眉。
“落兒,你知道範孟秋嗎?”
“范孟秋?我知道啊!”殷桑落興奮道,“高手榜第五,一把司命劍,舞得那是出神入化,而且我聽說范孟秋性格也很酷,氣質很憂鬱。”
“你想見他嗎?”杜暮禎強忍笑意。
“想啊!”殷桑落湊近他,“你認識他?”
“我請了他來霸下喝酒,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啊好啊!”殷桑落說著又想到什麼似的,“鳳歌姐姐去不去?”
“鳳歌也認識他,自然也是要去的了。”
“那、那算啦,鳳歌姐姐去,我就不去啦。”殷桑落擺擺手,“我就陪六姐上街逛逛吧。”
“為何鳳歌去你就不去了?”
“鳳歌姐姐去,你們三人都認識,老友相見,自然有很多話要說,我去算什麼事兒呢?再說了,鳳歌姐姐也不一定樂意我去。”殷桑落說到後面有點喪氣道,“鳳歌姐姐平時對我很客氣,可是我感覺她並不是很喜歡我。”
“范孟秋和你表哥也是認識的,你替你表哥去吃一杯酒,也不礙事的。”杜暮禎笑道。
“好吧,那我就去吧。”殷桑落做了個鬼臉,其實心裏早就樂開了花。
“乖。”杜暮禎笑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