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莫非王土(下)
三。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父親,還有什麼人讓我又恨又怕的話,葛天欹一定是頭一個。
葛天欹並不是我家人——嚴格意義上說不是,他是我姑姑的丈夫,也就是我姑父。我爹死前,他倆一人一半分朝堂,我爹主文他主武,管轄辰國所有的武將,葛天欹不會一點兒武功,朝中所有武將卻對他心悅誠服,而且葛天欹還作為朝廷的代言人,和江湖人士打着交道。所以就算他稱病不理事了快一年,威信不減。
我爹和葛天欹同年出生,同年被國師選中當弟子,從小一起學習一起長大,二人都很優秀,親密無間,甚至結了親家。入朝後,對方就成了彼此最大的對手,後來兩個人跟了不同的主子。在朝堂上,必有黨派,有了黨派,必有紛爭。這也是辰國的制度造成的。辰國最高統治者,自然是平王,在庄王駕崩時睿王年幼,庄王就立了輔政王宋氏,後來宋家一直作為輔政王,襲侯爵,比起何家,宋家在朝堂上有發言權,身份則不如何家尊貴,出於穩固朝局的考慮,歷代辰王都有意讓宋家和我們家相互制約。
平王的父親,也就是辰武王,是位雄才偉略的主子,在位五十年之久,武王駕崩時,比起二十五歲的且是女兒身的平王,三皇子韓苻更符合繼承人的條件,至於為什麼武王最後會立了平王,據說平王是子憑母貴。平王生母,當今太后,也是武王的王後上官氏,三千寵愛在一身,冠絕後宮。而韓苻的母親不過是為婕妤,也不受寵愛,雖然生下了在朝中頗負盛名的皇子韓苻,和日後嫁給了何侯爺的靜安公主,在宮中仍不受寵。當時好些大臣上書請求武王立韓苻為嗣,武王充耳不聞。導致現在朝中還有很多大臣,心裏還是向著韓苻皇叔。也因此平王對韓苻皇叔心存忌憚,雖給了他王爺頭銜,領着俸祿,卻不給他實權。
而當今御文王宋孤城,和平王政見素來不合,故與韓苻皇叔交好,而葛天欹,在朝中人眼中,就是“親宋派”,自然也就和韓苻皇叔和御文王關係好,這和我爹生前的理念大有不同。不過就算這樣,我爹早就立好的遺囑里還是寫着,他死後,由葛天欹代為管教我們。
我不喜歡葛天欹,從小就不喜歡。葛天欹對我的管教比我爹還嚴,總是沒事找事教訓我一頓,這回回去肯定要挨罵。
我回了家,果不其然葛天欹臭着一張臉坐在大堂。
“又上哪兒野去了?”
“你好像沒有權力過問我的生活。”我冷冷道。
“叫姑父,彧藍,我已經教了你十多年了,你怎麼就是學不會呢?”
“你再教二十年我也不會叫的。”我哼了一聲。
“我不介意一直教你。”葛天欹喝了口茶,“叫姑父。”
“有事說事,沒事滾蛋。”我煩道,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
“叫姑父。”他果然是不厭其煩,“這次東城巷的拆遷,陛下命了工部去做,讓我做督工,我本想推的,結果陛下不讓。”他笑着喝茶,這副做派我最是討厭,“何允晟在子夜樓養了個戲子的事兒我早就知道了。”
他此言一出,我心裏一驚。完了,葛天欹這個人心思我捉摸不透,萬一他告訴了老侯爺,何允晟完了,軟青也完了。
葛天欹見我面露驚訝之色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我也知道了陳寒食這個釘子戶的事情,我來呢是想告訴你,你不能干擾這次拆遷,相反,你要幫葉大人,完成這次拆遷。”
“我不!”我怒道,“你知道東城巷要是拆了,四姐辛辛苦苦建的子夜樓就沒有了!”
“橙兒不做生意也好,女孩子家,早點嫁人算了,子夜樓拆了,讓她消停消停。”葛天欹說得雲淡風輕,更加拂起了我心中的怒火。
“四姐為什麼不能做生意?為什麼女孩子家非只有嫁人這一條出路?為什麼我得聽你的話?”
“你長這麼大,這脾氣還是沒有改,性子太急,這樣不好。”他搖了搖杯子,“關禁閉,這一個禮拜除了上朝,你哪兒也不許去,也不許何允晟進來,你一個人好好悔過。”他看了看我,補充,“我會請范大人調個暗衛過來看着你,你別想走出相府一步,還有——叫姑父。”
“你不能關我禁閉!”我瞪他。
“我完全可以,彧藍,叫姑父,明白嗎?你父親的遺囑里有寫吧?還是要我找人把你父親的牌位拿過來,你對着牌位出出氣好了。”葛天欹笑了起來,“好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葛天欹笑着走了。
我望着葛天欹的背影,急火攻心,卻說不出話來。
葛天欹關了我的禁閉,我就乾脆稱病不上朝,這消息傳到國師那兒,國師就派了孫雨霽來瞧我。於此夫人很不相宜:“派誰不好乾嘛派孫雨霽這個死潔癖?而且我就不樂意孫雨霽來我們家,我才是這兒的主人好嗎?”
我打十歲以後身體就不是很好,孫雨霽給我開的葯,我嫌苦,向來不吃,許久不見,孫雨霽給我把了脈,就開始嘮叨我,逼我喝葯,弄得我苦不堪言。
“沒勞煩您老人家來陪我嘮嗑。”我本來就不開心,她嘮叨我我更加頭疼。
“我只是覺得這時候有個人和你說說話比較好。”孫雨霽絲毫不介意夫人可能就在門口聽着,“我給你帶了點新消息。”
“?”
“陳寒食和葉大人的戰爭。”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她臉上有點興奮,“你別說啊,陳寒食這個人是真的狠。昨兒陳寒食雇了一群丐幫的小乞丐去葉大人門口唱蓮花落,唱了一個晚上,把葉大人氣得一宿沒睡,第二天就問我來要消水腫的葯,他那眼睛啊,嘖嘖…”
蓮花落是辰國民歌里的一種小令,三字一句,前後押韻,調子只有一個,不過歌詞千變萬化。
自從丐幫壯大起來,這蓮花落就成了丐幫的專屬歌曲了。
“陳寒食迫害朝廷命官啊,一幫乞丐在家門口那是什麼個情況?丟死個人啊。葉大人幹嘛不找李大人出面?”
“葉大人拉不下臉唄。你又不是不知道,葉大人臉皮薄,陛下在朝堂上誇他一句,他都會臉紅。”孫雨霽笑了,“而且近來陛下心情也不大好,葉大人必須把這事兒做好啊。”
“我近來沒上朝,不知道陛下又哪兒不順心了?”
“你不知道,前兒暗衛抓了個巳國的細作,這會子正在刑部嚴刑拷打呢,陛下可生氣了。”
“所以鬧得人仰馬翻?”我躺在床上看着簾上的金鉤,“何允晟呢?”
“他?他挺好,就是有點窮。”
孫雨霽成功把我逗樂了。
“子夜樓非拆不可?”
“最近葉大人都在忙陳寒食,哪兒有空管子夜樓?不過遲早是要拆的。”孫雨霽憂心忡忡,“而且我瞧葛天欹有復出的意思,他還要一直管着你了。你呢又愛頂他,這要是隔三差五關你禁閉,你又不上朝,這國無丞相怎麼辦?……哎,雖然你這丞相有和沒有一個樣。”
“喂!孫雨霽!我們倆認識十多年了!你就這麼對我?!”我嚷嚷,自從上次被葛天欹羞辱之後我的自尊心變得異常脆弱,“你當上太醫是不是有我的功勞?!沒有我是不是倪酴醚還逍遙法外?!沒有我是不是還在大旱?!是不是我發現的畫有問題?”
“首先,我自己得醫術好,才能當上太醫,其次,你又沒什麼武功,倪酴醚是何允晟抓的,還有,陳道長是陳立夏請來的吧?那個畫倒是有點你的功勞,不過不都是國師給你的提示嗎…”
我被她說得一文不值,乾脆不理她。
“好了好了,我說著玩的。”孫雨霽道,“過了禁閉期你還是去瞧瞧葉大人吧,我真覺得他要瘋了。”
七天一過,我還是去了葉大人府上,然後我目睹了孫雨霽所說的驚人的丐幫合唱蓮花落。
“葉大人葉大人長得帥心腸壞戊城姑娘別嫁他耶耶葉大人葉大人長得帥心腸壞戊城姑娘別嫁他…”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由於笑得太過用力,差點腰肩椎盤突出,然後就被一臉陰沉的葉書駱拉進去了。
“你先消消氣。”我瞧葉書駱兩隻深深的熊貓眼,出言安慰。
“他居然要把東城的地挪到西城!這根本不可能!他擁有的明明是東城的地,而且陛下給的標準是補償金,他卻要換地契!”
“太過分了。”我附和了一句,“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畢竟東城巷那麼老了,別說他,我也有感情啊。”
“感情誰沒有?但是王有命不得不從啊。”葉書駱一臉無奈。
“明兒再去和他好好談談吧。”我吹了吹茶,道。
“你一起去。”
“啊?”
“我說,丞相,請你和我一起去。”葉書駱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
呃,葉大人,你為什麼一副我不和你去你就弔死在我面前的表情?
“…好吧。”我想了想,一個激靈,一個主意上了心頭,“但是我有個要求。我幫你搞定陳寒食,你幫我留住子夜樓。”
“這…”
我笑眯眯看着他,我們倆不說話之後,外面的聲音更清楚了。
“葉大人葉大人長得帥心腸壞…”
“成交!”葉書駱的表情悲痛欲絕。
葉大人臉皮薄人又好,我不一樣,我臉皮厚如城牆,而且對付紈絝子弟我太有一套了,我可是十多年都在和何允晟鬥智斗勇的人。
為了早日搞定子夜樓的事兒,隔日我就去找了陳寒食。
“喲,丞相大駕光臨。”我懷疑全天下的紈絝子弟對我的態度都是和何允晟學的,陳寒食的做派和語氣和何允晟一模一樣,招呼下人道,“給丞相看茶。”
“陳二公子,我來是找你說一說拆遷問題。”
“可以,可以。”陳寒食微笑,補了一句,“把二字去掉可以嗎?”
我心裏一樂,我來之前做足了功課,陳寒食是家裏第二子,自己非常討厭這個排行,而且這個人膽子其實很小,我爹以前說過,膽子越小的人,越囂張。不過陳寒食年紀輕輕縱橫辰國商界這麼多年,必是八面玲瓏。
“好,陳二公子,是這樣的…”我看到陳寒食表情立刻陰沉下來,自顧自說得更開心了,“你是真心想要你的房子,還是純粹為了整葉大人?”
“丞相,我家那麼大的產業,我怎麼會有空去整葉大人?”陳寒食立刻申明立場。
“好的,陳二公子(他聽到這裏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來是很想揍我),我聽說你要辰王祖先來和你說,對吧?要當時把地給你們家的那位辰王讓你搬,你才搬,對吧?這簡單,我可以滿足你。”
陳寒食聞言差點噴出一口茶:“丞相你沒瘋吧?”
“當然了,陳二公子。你記得上次大旱時候陳道長的金烏吧,這個金烏呢,它是非常神奇的神鳥,可以召喚過去的魂靈哦。”我笑着說。
“你…你別恐嚇我,向來只有我恐嚇別人!”
“陳二公子,我這人從來不說假話,你要是有這個需求,我今天就叫人請了陳道長來,叫金烏召喚辰王先祖的靈魂,讓你們倆單獨相處,好好談談,今天談不攏,我就讓他留在你家,每天談,如何?”我嚴肅道。
“…”他沉默了很久沒說話。
過了很久,久到我喝完了一杯茶,又問:“你是真心想要你的房子,還是想整葉大人?”
面對我的恐嚇,陳寒食極不情願地嘆了口氣,道:“我想整葉大人。”
“很好,陳二公子,謝謝你的配合。”
“但是,我的房子!”他吼道,“東城巷就這麼廢了算什麼?!”
“不會的,陳公子(聽到這裏他眉頭終於舒展開了),我們都很喜歡東城巷,我可以替葉大人答應你給你一筆可觀的賠償金,然後你可以趁西橋街的集市還沒開始造,早點買地皮,等到它開了,再高價賣出去。”
陳寒食若有所思了很久,抬眼皮看了看我,“成交!”他道,“那我是不是不能再整葉大人了?”
“你可以繼續當你的紈絝子弟,但是不能再去麻煩葉大人了。”我誠懇地說,“陳二公子。”
回家的路上我發現,我剛剛把葛天欹那一套氣人的法子學得爐火純青。
又過了一段時間,葉大人斷斷續續地處理好了拆遷工作。聽四姐說,葉大人搬了輛她從沒見過的超大車子來,幾乎是把整個子夜樓運過去了。據說這是國師的發明,但是如何做到的沒人知道,畢竟國師還是那副老樣子,每天躲在自己府里研究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葛天欹告訴了老侯爺何允晟和軟青的事,這件事讓何允晟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打,一個月沒來找我,我和夫人總算能清凈地享受二人世界,當然了每個禮拜葛天欹的定期抽查去掉的話。
桂花閣還是關門了,夫人傷心了好一陣。
第二年冬天,西橋街集市正式開啟。錢莊還在,酒家還在,子夜樓也還在。
據說打那以後陳寒食和葉書駱成了朋友,大概是不打不相識。當然了金烏那段是我瞎編的,而且我也不保證我能不能再說動陳立夏讓他去找陳道長,畢竟我聽說最近找他看病的人少了,他得不到人心,正暴躁着呢。
四。
說起酒家,杜暮禎為自家酒館還沒倒閉這件事,又嘆了好幾個禮拜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