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螳螂捕蟬(下)
這日正是一個難得晴朗的好天氣,我歪在院子裏,喝着茶想事情,秋茗一陣急促的小跑把我從平靜中拉了出來。
“相爺!出事兒了!”
如今我已經被這個位子折磨得出什麼事兒都見怪不怪了,只是想着下午與七哥約的下棋又泡湯了,問:“什麼事兒?”
“淹了!”秋茗道,“夫人說想吃糖人,我就去北塔街買,去的時候發現北塔街有個房子周圍圍滿了人,就是孔大人的那套房子!”
“孔大人的房子淹了?”我皺眉,“北塔街靠山,哪來的水?”
“不是被水淹了,是水銀!”秋茗的語氣中透露着驚恐,“滿地的水銀,不知道有沒有被水銀給……”
“孔幽簧的房子不是都叫刑部給封了嗎?怎麼會出這檔子事?”
正說著,秋芒就來報,說刑部侍郎邢沅達在大堂等着見我,很着急的樣子。
我立刻起身,讓秋芒把茶具收了,大步走向大堂。
邢沅達見我來了,行禮后便道:“相爺,上面的旨意是要把孔大人的房產挨個查處,臣於是一早就領了人去北塔街的那處房產,沒曾想,這個兩層的小房子,二樓裝滿了水銀!臣的一個手下不小心打開了閘門,水銀便從二樓噴泄而出,是臣失職!”
“有傷亡嗎?”我問。
“有兩個官差被埋在了水銀里,並無百姓傷亡。”
我看了一眼秋茗,秋茗立刻把筆墨給我拿來,我一邊寫一邊道:“你差人拿我的字條去戶部領銀子,好好安撫着兩個官差的家人。”
“是。”
“泄口堵住了嗎?”
“已經初步堵住了,只是後續工作,還得工部來完成。”
“在戊城城裏,居然有一整層的水銀,真是駭人聽聞。茲事體大,你先把宅子附近圍起來,安撫附近的百姓,我隨後就來。”我讓秋茗去給我準備衣服,“秋芒,你去葉大人府上,把情況和他說明了,叫他也去現場一趟。”
“是。”邢沅達道,“相爺,家弟的事,臣再次謝過。”
我想起章德公主的駙馬邢沅陵是他親弟,其實邢沅陵莫名其妙被抓,也挺冤枉的,歸根結底還是楊禹賢想對付我,只能對他笑笑。
穿好衣服,我正準備出門,水牢那邊又派了小廝來,請我過去一趟。
“水牢?”我皺眉,“孔幽簧招了?”
“具體小的不知道,只是李大人差小的來,務必要請相爺過去一趟!”
我權衡再三,想起錦瑟是國師的人,不如讓她替我去北塔街一趟,然而小廝的回報卻是錦瑟不在府里,去向竟也不知道,我無奈,只好讓秋芒去請我三哥幫忙。
葉書駱在現場我已足夠放心,但為了讓葉書駱不至於孤立無援,還是讓三哥一同前往較好。
安排好后,我便帶上秋茗,走上那條我走了無數次、再熟悉不過的去水牢的路。
水牢內陰森昏暗,我每次來這裏,心裏都非常不舒服。李雙士早就在水牢審訊室門口等着我,見我來了,便向我行禮道:“相爺。”
“孔幽簧招了?”
“和本案有關的事,孔大人一點也沒說;和本案無關的事,孔大人倒是說了不少。”李雙士表情複雜,“相爺,煩請您親自聽一聽孔大人的審訊。”
我皺眉:“這本是你分內之事,按辰國律法,若非陛下下旨,我無權過問審訊。”
李雙士又一鞠躬:“茲事體大,北塔街的事想必相爺您也聽說了。臣認為,這已不僅僅是一樁單純的戶部虧空案了,牽扯到陳年舊賬,相爺您有必要親自審訊。”
聽到“陳年舊賬”這四個字的時候,我心猛地跳了一下。
陳年舊賬,我聽到過的陳年舊賬太多了,范騁愈的叛國案、孫家被滿門抄斬的黨爭案、林鐘河的案子、我爹的死,都疑點重重,牽扯到的,都是我至親的人,也是國師似乎,一直有意瞞着我的案子。
我深吸一口氣,道:“好。”
審訊室內,孔幽簧早已沒了當年戶部侍郎的英氣與張揚,如今穿着囚服的他,臉上寫滿了恐懼的絕望。
我一進門,孔幽簧就立刻爬過來:“相爺!相爺!”
後邊兩個獄卒立刻拉住他,他的眼裏還在不停地掉眼淚,嘴裏喊着:“相爺!相爺救我!是五王爺、是韓苻要我當替罪羊!相爺!相爺!”
“從他被關進來開始就是這樣,一直瘋瘋癲癲的,嘴裏一直在喊着五王爺要害他之類的話,甚至還說出了陳寒食、林鐘河之類的詞。”李雙士欲言又止,“所有的記錄都在這裏了,相爺請過目。”
秋茗接過厚厚的一沓紙,捧到我面前,我卻有點膽怯。
我壓根兒不敢看這些記錄。
我怕從這白紙黑字裏,看到我根本不想看到的東西。
外面一陣騷動,葛天欹推門進來,來勢洶洶。
“葛大人。”李雙士行禮道。
“李大人辛苦了,孔幽簧的審訊就由我來協助你。”葛天欹把手背在後面,慢悠悠道,“以後這樣的小事就不要驚動相爺了,相爺有更重要的事去忙,秋茗,伺候相爺回去吧。”
“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我道,“孔幽簧的案子是目前最大的案子,陛下已下了旨由我總負責,葛大人想越過我,無視陛下的旨意嗎?”
“不敢,我也只是在陛下的旨意下按照國師的意思辦事,按照辰國曆來處理刑部案件的規矩,審訊這一層是由刑部完成,相爺並不需要、也沒有權力過問,而國師派我協助調查,那麼換言之,審訊,是由我協同李大人完成。”葛天欹微笑道,“秋茗,把你手裏的記錄給我。”
秋茗不敢動,只看看我。
“秋茗——”葛天欹抬高了聲調,“把東西給我。”
我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葛天欹,秋茗顫巍巍地把手裏的記錄交給了葛天欹,葛天欹繼續笑道:“北塔街那邊也有工部葉大人協理了,請相爺回府休息吧,近年來事務繁多,請相爺,千萬不要累壞了身子。”
我哼了一聲,走了出去。
秋茗跟在我後面,急道:“相爺,馬車、馬車在這兒。”
我翻身上馬:“我騎馬回去!”
“相爺!你倒是別丟下我呀!你把馬騎走了,這車怎麼辦呀!相爺——”
我一路騎着馬,本想去北塔街查看情況,但不知為何,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停在晚櫻家門口了。
“這不是相爺嗎?”晚櫻家門口的小廝趕緊來牽馬,“相爺裏面兒請,小的立刻派人去通知大人。”
我沒回話,臭着一張臉,一路橫衝直撞到東廂房,晚櫻正和軟青聊着天,見我來勢洶洶,道:“彧藍,就算你不端着點丞相的架子,也不好像小時候那樣直接進我的房間的。”
軟青見我臉色不好,便道:“我去給相爺泡茶。”
“說吧,葛大人又怎麼你了?”晚櫻笑道。
“你怎麼知道是葛天欹?”
“你小時候若是被葛大人教訓了,就是這副樣子,十多年過去了,一點長進都沒有。”晚櫻托着腮看着我,“是孔大人的案子?”
我把剛在水牢發生的事,略去孔幽簧所說的韓苻,一五一十和晚櫻說了:“孔幽簧明顯知道許多內情,李雙士覺得事情太大,想上報給我,本就沒錯,葛天欹偏偏在這個時候趕過來,顯而易見是不想讓我知道內情。”
“確實,照你的說法,葛大人明顯是來截情報的,他知道孔幽簧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而這些事,他決計不肯讓你知道。”晚櫻若有所思道,“彧藍,你為何一定要查孔幽簧?你又是哪裏知道的孔幽簧做假賬的事情?”
“相爺、汪大人,衍青這會兒該餓了,我去瞧瞧,你們慢聊。”軟青突然起身,行了禮,帶上門就出去了。
“軟青是個聰明的好姑娘,我希望,何允晟不在的時候,你能好好照顧她和衍青。”我看着軟青走出去,對晚櫻道。
“這是自然,只是你要說的事,難道與軟青有關?”晚櫻問。
“晚櫻,我們十幾年的交情,我相信你,我老實告訴你,我查孔幽簧,是為了扳倒韓苻。”我一字一句道。
“扳倒韓苻皇叔?”晚櫻睜大了眼睛,“戶部的假賬,韓苻皇叔……難道……”
“暗衛叛變是你親身經歷的,烝然的死我也不再多說,你想想,御文王一介書生,他哪來的膽子,哪來的兵權,就敢謀反?”我來的路上仔細想了想,孫雨霽、杜暮禎和葛天欹都是國師的人,既然葛天欹不想讓我知道,就說明國師並不想讓我查到那一層,很顯然,其中必定有隱情!何允晟又在這個節骨眼被調到邊陲,陳寒食立場不明,我能信任的只有處於權力中心之外卻手握一定兵權、與我又有青梅竹馬之誼的晚櫻,若我想查到隱情,能幫我的人只有晚櫻。
“你是說……御文王的背後,是韓苻皇叔?”晚櫻倒吸一口冷氣,“確實,韓苻皇叔在朝堂上的地位,連我都能看出來,他野心不小,勢力很大,只是我沒想到御文王竟然也是……”
“以御文王的清高孤傲,我猜想,他和韓苻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宋予寒生病,御文王造浮屠塔的事,韓苻也很生氣,摺子我都看過了,但難保,韓苻是故意參御文王一本,來撇清他們的關係;暗衛謀反,在宮裏也需要內應,加上鳳歌的事,和御文王借道巳國,總之,御文王和韓苻、巳國,一定是相勾結的。”我道,“只是陛下知不知道這事,知道了該如何處理這事,朝中除了韓苻的手下以外,其他的大臣們,會如何看待這事,會不會倒戈韓苻,都是未知數。是以,我需要用孔幽簧來試探韓苻,看看韓苻的水到底多深。”
“但是葛大人卻把這件事包攬過去了……”
“我現在越想越不對,國師當初讓葛天欹來幫我,是真的為我好嗎?國師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事?陳寒食到底是什麼立場?為何國師要突然把錦瑟放到我府上?”
“……國師一開始就沒想讓你真的了解韓苻的內情?下面的事都不讓你接觸,但若是韓苻真的被扳倒了,明面上來看卻是你的功勞,那麼韓苻若想東山再起,尋仇的目標,也必然是你,而不是國師;若是沒能扳倒韓苻,那國師也沒什麼損失,又能解決戶部的虧空……”晚櫻說得自己毛骨悚然,“不會吧彧藍,難道國師是在利用你?”
我看着遠處,道:“我現在根本不知道,國師是不是像我想的那樣,他到底是想鍛煉我,還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到底是真的把我看成可以信任的人,還是,只想讓我當他的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