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髡首(1)

第1章 髡首(1)

?東漢初平二年秋,十月,冀州,盤河。

一連四十天沒下雨,天氣熱得令人懊惱。自入冀州以來,部隊就陷入了萎靡狀態,在毒辣的日頭下,沒有人能提起精神。

此刻,公孫瓚正懶洋洋地側卧在大帳的地氈上,以手支頭,用朦朧的眼神看着外面的風景。

正是黃昏,一顆碩大而血紅的夕陽斜斜地掛在空無一物的天空,將粘稠的紅色潑撒。

盤河水紅彤彤如同融化的銅汁無聲流淌,因為乾旱,已變成細細一線,只一座界橋突兀地佇立在乾涸的河面上。岸邊裸露正滿是鵝卵石的河灘。那些白色的卵石也毫無例外地被夕陽染紅。

汗水不可遏制地流着,空氣中瀰漫著人體的汗臭味。這味道是如此濃重,引來幾隻綠頭蒼蠅“嗡嗡”飛舞,時不時停留在他汗津津的皮膚上,讓人很不舒服。

剛開始的時候,公孫瓚還試圖驅趕這些惱人的蟲子,可折騰了半天,他也沒力氣了。就這麼懨懨地躺在地上,無奈地聽着這揮之不去且越發猖狂的啁哳。

“該死的熱天,我快被漚爛了。”公孫瓚喃喃自語,他突然回憶起從前在北方同烏丸人作戰時的情形,那些烏丸夷人身上不也有着這樣的臭味嗎?

呵呵,這就是兵味啊!

自中平元年黃巾賊起,迄今已逾八年,連年征戰,天下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初平元年,董卓更是搗毀洛陽,挾持天子,驅民往長安,將天下腹心的河南殺得千里無人煙。至此,中央威嚴蕩然無存,各州郡諸侯擁兵自重,亂世即將到來。

這個世界,這個大漢就如同這外面的黃昏景物,看起來依舊通紅火熱,其實,那夜的黑幕即將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落下。

要麼在這黑暗中被徹底湮沒,要麼在這一片黑色中迸發出耀眼的火花。

老實說,公孫贊也曾經惶惑過。可一摸到腰上的環首刀,聽到軍營里的馬鳴,嗅到迎風而來的兵味,他的心卻突然寧靜下來。

亂世之中,還有什麼比一支強大的軍隊更可靠的東西呢?

我公孫瓚的幽州鐵騎為國鎮守幽州多年,與烏丸戰,與鮮卑戰,與張舉、張純叛軍戰,從無敗績,打得北方胡人一聽到我的名字就面上變色,甚至拿我公孫贊的畫像做箭靶。

相比起野蠻的胡人,袁紹手下的那群弱兵算得了什麼呢?

一想到那個衣冠楚的袁本初,公孫瓚心中突然一疼: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的袁家,在亂世到來的時候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力量,到時候只需振臂一呼,自然是天下景從。上半年袁紹以巧計拿下冀州時根本就沒費一兵一卒,一封信過去,冀州的沮授和鞠義立即帶兵驅除了冀州刺使韓馥,將廣袤而肥沃的冀州獻給那個大言炎炎的公子哥兒。

那時候的袁紹算什麼東西,雖說是討董聯軍的盟主,可任人惟親,才具平平,無力統合關東聯軍。以至軍合力不齊,被呂布打得丟盔棄甲,聯軍解散后灰溜溜地帶着千餘殘兵回渤海。

可就這麼一個紈絝子,僅靠着一封信就拿下了膏腴之地冀州,勢力急劇膨脹起來。

這就是四世三公之家的人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

有這樣的鄰居堵住自己南下的通道,怎不叫人膽寒?

再不能任由他這麼發展下去,必須將他升騰的勢頭扼殺在萌芽里。

必須!

我幽州鐵騎所向無敵!

現在,我公孫贊已盡得渤海一郡,又收編了北犯的黃巾,與黑山張燕結為同盟。天時、地利、人和在我,正是給袁家那個庶齣子一點厲害瞧瞧的時候了。

公孫贊猛地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中軍帳門。

剛一走出帳門,黃昏的涼風突然從河上吹來,吹得他心中一片舒爽。

風中夾着一陣轟隆的馬蹄聲。

那雄渾有力的蹄聲震得地皮微微顫抖,大群烏鴉從河灘乾枯的蘆葦叢中飛起,平滑地掠過已經被太陽曬得滾熱的河面。這群烏鴉看起來眼熟,好象從渤海戰場就跟在大軍身後,穿州越縣,越聚越多。它們也期待着飽餐袁本初的血肉嗎?

大約二十騎騎兵正騎在白馬在曠野上奔馳,他們渾身紅色皮甲,手上攜着一具撅張弩,滿面都是熱汗。隨着戰馬的衝刺,滾滾紅塵騰起,將那一張張年輕而剽悍的臉染成紅色。

夕陽、彤甲、白馬,紅與白的強烈對比讓人眼睛發花。

二十騎攪動的塵土如海潮奔涌而來,須臾將眼前的景物籠罩,看起來竟如千軍萬馬一般。

就在這個時候,凄厲的破空聲響起。那二十騎同時抬起強弩扣動了牙機。

白色鵰翎在空中連成一片,同時射入遠方那個人形月支靶上,無一例外正中紅心。

隨着“僕僕”的中的聲,那一輪疲憊的夕陽終於落下地平線,黑暗降臨。只那一群白馬依舊耀眼奪目。

連綿的軍營有燈火次第而起,轉眼已是星火一片。刁斗聲聲,紅旗漫卷,肅殺之氣瀰漫。

“這是我的軍隊。”野風中,公孫贊寬大的衣襟獵獵起舞,感覺如羽化的仙人,就要飛升而起。

“伯圭公軍威果然與世無匹,尤其是這一支白馬義從,更是我大漢精銳中的精銳。”黑暗中,有一個文吏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正是長史關靖,公孫贊最可倚重的智囊。

關靖的突然出現讓公孫贊微微一詫,他有些不滿地看了這個并州人一眼,“士起,你不是在招降冀州各郡縣兵馬嗎,怎麼這麼快就趕回來了?”

公孫瓚在收編北犯渤海的黃巾之後,又盡得渤海一地,勢力膨脹,這次南下攻擊袁紹,冀州各縣郡望風而降,毫不費力地得了大半個冀州。究其原因,一是公孫瓚有百戰威名;再則,袁紹以巧計得冀州,民心未附,讓他揀了個便宜。

現在,袁紹手下只數萬新軍龜縮於冀州城內,看起來如同風中殘燭,滅亡只在朝夕。

公孫瓚也不急着進攻,囤兵於界橋,派人招降各縣官吏,籌備軍資,只等秋涼之後再與袁紹決戰。只要冀州民心在我手中,區區袁本初也翻騰不起多少浪花。

聽公孫瓚問,關靖回答道:“伯圭,各郡縣都答應歸附我軍,惟獨中山甄儼驅除了我軍派出的使者,決心跟隨袁本處了。”

“甄儼,是不是曾做過大將軍掾和曲梁長的甄儼,上蔡令甄逸的次子?”公孫瓚皺了皺眉頭問。

“除了他還有誰?”關靖點了點頭:“中山大族甄家同袁家世代故交,看樣子是爭取不過來了?甄家在冀州盤根錯節,勢力龐大,這次我軍南下經略冀州,若不能收復甄家,卻有很大麻煩?”

公孫瓚面色一沉,“甄儼好大架子,不過是一個曲梁長罷了。我堂堂公孫瓚可是大漢朝的中郎將,食秩比他高。就這也不足以讓他效命嗎?”

見公孫瓚臉色不好,關靖默然不語。公孫瓚雖說位高權重,又是一方諸侯,可出身卑微,不過是一個庶族的庶子,而人家甄家卻是河北望族。

士、庶等級如同鴻溝,在骨子裏,甄儼是被瞧不起公孫瓚這個武夫的。

見關靖不說話,公孫瓚生了半天悶氣,這才苦笑道:“罷了,他甄儼高傲,我公孫瓚也不同他一般見識,大不了親自去請。這天熱得厲害,就算要對袁本初用兵,也得等到天涼。估計還得等上一兩個月,兵糧甲丈備齊才好。這樣,我親自走一趟,耽誤了不了。”

關靖還是低頭不語。

公孫瓚見他興緻不高,有些驚訝:“士起,你平日間也不是個寡言少語之人,今日怎麼三緘其口?”

關靖嘆息一聲:“伯圭,如果你早想到要親自登門拜訪甄儼,何至於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公孫瓚更是奇怪,他的聲音大起來:“此話怎講?”

“甄儼已經率全族奔冀州城投袁紹去了。那袁本初在得知甄儼舉族來投時,就命手下大將高幹領三百精卒前去迎接,現在只怕已經進城了。”

“可惡!”公孫瓚大叫一聲,抽出環首刀,狠狠砍在旗杆上。

只聽得叮一聲,環首刀入木三分,狹長的刀身在空中顫鳴不息,只環首繫着的紅纓在風中翻飛飄揚。

“難道我堂堂公孫瓚,百戰百勝的大漢中郎將還比不上一個夸夸其談的紈絝子。難道我幽州兵不精將不勇,不足震懾河北?庶民、士族,嘿嘿,庶民、士族。沒錯,我公孫瓚平民出身,在甄家那些高門大姓的子弟看來不過是一芥匹夫。他們……他們瞧不起我!”

公孫瓚鬆開刀柄,雙手握拳,嘶聲大叫:“任何人都不能小看我,甄儼,我要讓你付出代價!對,他甄家上下百口,拖兒帶女,肯定走不快。現在大概還在路上。我的騎兵現在去還趕得上。”

關靖身體一晃,一種不祥預感從心中升起。

“趙雲!”公孫贊的聲音如怒濤拍岸,他扭頭朝那群正在囂張奔馳的白馬義從一聲大喝。

“末將在。”一騎馳來,馬上的騎士躍下,單膝跪在地上。

這是一個英俊得令人窒息的男子,鼻樑高挺,身材高大,跪在地上就如同一棵蒼翠的青松。

“帶上一百騎兵,星夜奔襲中山,殺了甄儼和高幹,屠盡甄家,”公孫瓚一把抽出釘在旗杆上的環首刀,拋到趙雲身前。

“諾!”

關靖幾乎昏迷過去,他一臉慘白,厲聲大叫:“伯圭不可呀,若屠甄家,河北巨家大室無不以我幽州軍為敵,到時候星火燎原,我等還如何經營冀州?“

公孫贊哈哈大笑,雙目赤紅:“袁紹得冀州,靠的不過是他袁家的人望。他袁家四世三公,天下仰望。我公孫瓚有什麼,若也懷柔,怎麼爭得過他。好,他袁紹靠的是大氏族大豪強,我公孫贊就依靠庶民和小豪強。殺盡河北豪強宗帥,看誰還敢與我為敵?“

大風突起,吹動他的長發,公孫瓚大聲咆哮,就像一頭出籠的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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