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久遠之夢(終)

伴隨着骨頭碎裂聲，姬月華的身體就像倒飛的風箏一樣，一下子越過加賀等人所站的位置，重重的跌在地上。從他喉頭噴出的鮮血像是雨點般灑落，於地上拉出一條怵目驚心的直線。

由旗鼓相當的宿敵，賭上靈魂與全身力量的衝撞———即使以被貨車撞到形容，也遠遠及不上那份力量的十分之一。

如此清脆﹑嘹亮的聲音，自己到底斷了多少根骨頭呢?

沒有波及到心臟﹑頸骨之類的要害，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承受了這記垂死掙扎的撞擊之後，除了胸骨斷裂之外，脊骨也受到擠壓，兩者都出現嚴重變形。

斷裂的骨頭從內部刺穿了他的內臟，各處都出現了內出血。別說動一根手指，即使只是呼吸，也感到無比疼痛。

說到底，雖然在倚仗武器的前提下人類已經能夠跟異型生物一決高下，若論先天性的身體素質，始終是異型生物佔了極大的優勢。

像東方蒼龍那樣能夠以頑強生命力與肉體壓倒這些異型猛獸的，只是極少數，近乎鳳毛麟角的稀有例子。而事實上，即使綜觀整個軍部歷史，像他那樣以赤手空拳而能夠屹立不倒作戰的人就只有他本人。

在這方面，姬月華當然是及不上東方蒼龍了。

若果說東方蒼龍是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率領所有人披荊斬棘，只要振臂一呼就能極大程度地鼓舞士氣的天生將領，那麼他就是適合統領軍隊，無論任何情況都能應對，但是反過來說沒有哪一項能力做到真正登峰造極的帥才。

像他這樣的人，本來就不適合單挑，反倒在輔助方面無人能及。要是跟隊友互相配合，隨時都可以發揮出“一”加“一”遠遠超出“二”的實力。

只是，人生中總會有些時候，是必須一個人獨自面對的。

為了守護前輩的面子﹑給喜歡的人出氣﹑享受與勁敵之間的決鬥等私人原因，他沒有讓加賀﹑赤城等能幹的後輩掩護自己，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選擇與宿敵單對單決戰————而其結果就是落得這樣的慘狀。

他之所以仍然能夠活着，就是因為這陣子以來的特訓已經使他的體魄回復至當年的全盛期，以及在全身流轉的「神喻能量」提升了他的臨時抗擊力。

當然，姬月華也沒有白白捱打。

————就在他被黑甲騎士撞到的瞬間，姬月華反射性地便還以顏色，於身子被撞飛之前，以全身的力量抬腿踢中了黑甲騎士的腰部。

經歷了巨大化焰劍的斬擊和箭雨的轟炸，黑甲騎士的腰部本來就已經受了重創。鎧甲下方的筋骨﹑皮肉連着碎裂的甲胄飛散，僅僅在腰間這個地方便刺穿了數個大洞，本來理應是肚子的地方面積只剩下不到原來的一半，而另外那一半也是血肉模糊，就連骨頭也露出來了。

這樣的傷勢，真的要形容起來的話，就只不過是“還算有幾塊肉片粘在骨頭上”。

而姬月華的垂死掙扎，正好踢中了這個骨頭支架的正中部份。

能夠在傷重之際也作出如此精準的反擊，自然要歸功於姬月華自身的戰鬥經驗和反射神經。

在另一方面，因為隱約之間意識到在硬吃這一記之後可能再也沒有攻擊的機會，加上肉體感受到劇痛本能地尋求發泄，這也是名副其實的拚死一擊————對黑甲騎士重傷的腰部而言，這記反擊實在過於沉重。

那清脆的骨折聲，並非僅僅由姬月華一人身上傳出。

只見，在連接身體的骨架徹底斷裂后，剩餘下來的皮肉不足以支撐身體的重量，被在踢擊所造成的餘波扯斷，黑甲騎士的上半身就這樣飛了出去，黑色的鮮血浸染大地，來不及發出慘叫聲便就此身亡。

決戰的雙方一死一傷。

至此，跨越十多年的宿怨落下帷幕。最終，取得勝利的人是姬月華，以黑甲騎士攔腰斷開兩截收結。

在夢中縈繞不去，纏繞內心多年的仇恨總算是報了。

這個實力強勁，而且神出鬼沒的眼中釘﹑肉中刺已被拔去。從今以後，不用再擔心己方會有任何一人重蹈覆轍，被對方以突襲的手段成功重創又或者暗殺。雖說這場戰役還遠遠沒有去到塵埃落定的地步，不管怎麼說，也是少了一個現在以及未來最大的隱患。

自當年親手斬殺「女王」以後，成就這樣的偉業，已經有許久沒有發生了。

不，不止是他。即使是在整個軍部當中，論“在某場戰役中發揮的作用”，恐怕也只有負責指揮這場史詩大戰的若溪宛才能與他比肩。

連昔日的神話東方蒼龍也沒能拿下的仇敵，此刻就躺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已經化成了一具屍體。

立下這樣的功勞，他理應感到高興。

可是，為什麼呢?

此刻在他心中洋溢的，卻是無盡的茫然與苦澀味......

“咳﹑唔!”

“月華先生!”

看到姬月華倏地咳出一大口鮮血，比起女生還要秀麗的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儘管如此，卻也沒有慘叫出來，而是憑鋼鐵般的意志力咬牙忍下去了。回過神來的加賀等人立即衝上前，一臉憂心地圍在他的身旁。

有的人搶着拿出繃帶想幫忙包紮，有的人則是拿出了技術開發局配給的特效回復葯可是霎時間搞不清到底應該遞給姬月華直接喂他喝，因為空間有限，加上每個人都異常焦急，結果反而搞得手忙腳亂。

最終，還是姬月華苦笑着開口。

“哈哈，又不是快死了，看妳們這副樣子，簡直大驚小怪......葯就不用給我了。和我不同，妳們接下來還有很重要的任務需要完成，不能把補給品浪費在我身上。回復葯的話，我當年還有不少剩下來......妳們隨便給我包紮一下便可以了。”

邊說著，姬月華強忍着疼痛，伸手在半空中拿出了一瓶綠色的「回復葯」，然後仰頭灌進嘴裏，在數次呼吸之後，臉上的表情已回復正常。

看到姬月華的傷勢似乎沒有自己想像那麼嚴重，加賀等人登時放下心來。當下，艾薇兒和納爾遜兩人拿出消毒繃帶上前為他包紮傷口。

可是，事實上這些「回復葯」真的具有如此神效嗎?

當然不可能了。

這些「回復葯」，是八意詠琳在他出發前悄悄塞進他倉庫的。雖然名義上是他當年沒有用完的破爛，事實是怎麼一回事，姬月華當然很清楚。

那，想必是八意詠琳在他出發前廢寢忘餐地製作出來的，最新一批的「回復葯」。

之所以冠以“舊品”之名，就是因為和「穿魂箭」不同，這玩意的數量只有兩﹑三支，不用想也知道是八意詠琳基於個人想法趕工製作出來的補給品。

雖說八意詠琳跟他的關係對於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來說就是公開的秘密，堂堂十三艦隊提督兼技術開發局局長居然公然偏私，可能還是會對軍心造成影響，所以姬月華最終還是選擇了裝傻充愣。

像這樣的「回復葯」，絕對是當今技術開發局最優良的成品。

話雖如此，單憑一支「回復葯」，也不可能有讓一個身受重傷的人在下一秒變得生龍活虎﹑活蹦活跳之能。至於讓痛楚不翼而飛，更是天方夜譚。

姬月華的傷勢，只會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嚴重。

他的肋骨和胸骨也不知斷了多少根，斷裂的骨頭有不少都刺進內臟造成出血，即使只是稍微動一下都會牽制傷口，導致全身上下火花迸出般的疼痛。

然而，姬月華畢竟是前輩，也是當今軍部的精神支柱之一。

要是他在獲勝之後露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不但會打擊後輩們的士氣，更可能害得她們分派人手照看他，繼而在前進的路上招致不必要的危險。這，是姬月華不想看到的。

沒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平復失去宿敵後的空虛感，就得先安撫眼前的後輩，簡直忙得不讓人喘氣———想到這裏，姬月華臉上又流露出一絲苦笑。

這時，視界裏突然出現的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仔細看去，只見加賀等人手腕上的「聖痕」同時浮現出強烈的光芒。

在非當事人的意願下，「聖痕」發出光芒———像這樣的情況，只代表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有人在呼叫「聖痕」的持有者。

而考慮到現在的情況，會同時呼叫在場所有第七艦隊成員的，就只有一個人。

“好啦。不要再擺出這種苦瓜臉了。看，妳們的上司在叫妳們了。快去吧。”

“可是，只留下月華先生你一個人在這裏......”

“只要再過幾分鐘，我就能行動如常了，到時候在S-Rank以下的「災厄獸」都不被我放在眼內。況且，妳們不記得我的事迹了嗎?在我身上，可是有着把身影和氣息都隱去的手環呢。只要我沒有那個打算，在這世上除了詠琳局長以外，沒有人能找到我的身影。不用管我，妳們自己去跟凌提督會合吧。”

以淡然的語氣，姬月華微笑着說道。

雖然如此，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卻帶着一種不容反抗的東西，讓人不得不相信和服從。

這就是傳說級人物的威嚴了。

縱使只是普通的表情，只要說話的語氣稍微堅定一些，就能給人造成異樣的壓迫感。

事實上，很多時候這只是一種主觀的錯覺。不過，就算是錯覺也是可以利用的。

眼見姬月華這樣堅持，在猶豫了一會之後，加賀等人還是點了點頭，不舍地朝着通道的另一邊前進。

而姬月華則是目送着她們的背影，直到加賀等人在視界中徹底消失后好一陣子，才呼出了一口氣。

“那麼，我也差不多到此為止了嗎?”

作為前輩，既然瀟洒地把後輩從危難中拯救出來，就得把登場時那份氣勢貫徹到最後。至於背後的軟弱，則是萬萬不能展現在他人的面前。

這不止是為了保住前輩的面子，也是為了把不切實際的“幻想”承傳下去。或許，在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無缺的人，但是人們總需要一個能追逐的背影。

所以，傳說級別的大前輩，就該有傳說級別的帥氣，理應如此。

情況就如，當日的東方蒼龍即使斷了一臂，身中劇毒，也依舊屹立不倒，還可以反過來安撫痛哭的孫女。相比之下，他這邊雖然在短時間內站不起來，最起碼也得做到不讓後輩們擔心才可以，對吧?

“哈呀，本來我還以為自己能夠多撐一會呢，果然是老了嗎?......啊，可是若溪姐的年紀比我還要大，現在還在第一線活躍呢。結果還是個人的問題呀。真羨慕東方老爺子那樣，到了八﹑九十歲高齡還有資格在戰場上橫衝直撞的人呀，都不知道哪邊才是怪物了......”

傷勢到了這個地步，哪怕躺在病床上，也要兩﹑三星期才能康復。想回到戰場上參加接下來的戰鬥，恐怕是痴人說夢了。

話雖如此，敵方陣中最棘手的「冥王」已經倒下了，在此之外他也幹掉了大批在這個島嶼上的守軍。

通往「女王」所在地的最大障礙已被掃除，以第七艦隊的勢力，想獵殺在殘兵敗將保護下的「女王」應該不難吧?

像「災厄獸」這種族群內階級分明的生物，只要領頭的「女王」被擊殺，剩餘下來的烏合之眾必定會變成一盤散沙。所以說，若溪宛率領的主力艦隊只需要支持到那個時間點就自然會取得勝利。

不過，如果是那位無敵姐姐的話，說不定從最初開始就不需要這種旁門左道呢......

沒錯，這已經不是他的時代了。

當年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人們————那些照顧自己的前輩，乃至一起奮鬥的同輩，絕大部份都已經從前線退下來。

左悠心﹑南宮龍飛這些大前輩，早就鶴駕歸西，仙游去了。

至於花倚醉﹑雪紅塵﹑左笑棠等人，亦早已跟所愛之人結婚，聽說還生了孩子，正在享受天倫之樂。

仍然沒有退下來的，就只有他﹑若溪宛和肯尼斯這三﹑四個人。

雖說仍然能厚着臉皮以前輩的身份強行介入，但是，即使沒了他，那些可靠的後輩們早已成長起來。其中有一些，甚至已經迫近他的高度。

也難怪八雲梓這兩個義姐老是叫他退休。

這裏早已沒有了他的位置。就算能錦上添花，也早已不是必須品。又何必戀戀不捨，三番五次的私自跑回來呢?

作為吃飽了撐着沒事幹的上一代，他已經發揮了百分之百的作用。

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算交給後輩們也是可以的吧?

“總而言之，先休息幾分鐘吧。稍微歇一下，然後便打道回府。回去之後，梓姐肯定會發火吧。到時該怎樣道歉才能避免她氣得退婚呢......”

從幾天之前開始一直繃緊的精神，到現在已徹底放鬆。

於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通道里，姬月華嘀咕着只有他才聽得到的自言自語，沉浸到思考當中。慢慢地，一陣疲乏感湧現，並且迅速擴散至全身。

不知不覺間，姬月華便靜靜地閉上了眼睛，貼着岩壁熟睡起來。在意識中斷之前，他彷佛看到了一些朦朧且懷念的畫面。

————那個他所珍視的人，在夕陽下向他伸出手的久遠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