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菩薩低眉
第3章菩薩低眉
夜裏,林芳洲翻了幾次身,耳聽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勻,酣甜入夢,她輕手輕腳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過破爛的白色窗紗照進來,薄霧一般。林芳洲藉著這月光,走到外間,翻找到一把生了銹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還不小心踢到一隻老鼠,嚇了一跳,引得她低聲咒罵:“你這沒見識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塊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
那老鼠大概是來慣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個身體,左顧右盼一番,發覺似乎真的沒什麼東西可吃,這才揚長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風水寶地,連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着菜刀走進卧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着,一動不動,死人一般。想必是已睡得沉了。林芳洲一手舉着菜刀,一手輕輕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虛,便輕聲喚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著了嗎?”
他紋絲不動,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濕,微微發著抖。她在心裏不停地對自己說:殺了他,他是反賊,早晚會死,殺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覺,就太平無事了……
殺了他!
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漸漸用力。
床上的人卻突然緩緩睜開眼睛。
月光下,那雙眼睛烏黑瑩亮,定定地看着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舉在半空中,彷彿被千鈞重的無形力量阻擋着着,落不下去。
如此僵立了一會兒,林芳洲突然將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摜。
終究,是下不去手啊……
她翻身躺在床上,氣呼呼地說:“睡覺!”
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個新的辦法。
她之所以不敢報官,是因為她救了反賊,而且還窩藏了他——可誰知道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這小傻子是突然闖進他家裏,還偷了她的東西,她抓到他之後發覺他不同尋常像個反賊,這才去報官……那樣不就能把這禍害轉交出去了?
林芳洲找了根繩子,把小傻子綁起來扔在床上,接着便出門直奔縣衙。
那縣太爺正有些焦頭爛額。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幾個過路的人,他昨日發下文書,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殺虎,當天便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獵戶上了山,結果到現在還沒回來,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僅如此,那兩個找小孩的殺神又回來了,臉色陰沉地坐在他的會客室里。
縣令感覺特別委屈。明明這幾天什麼都沒查到,他們怎麼就死賴着不走了呢……
“會不會……”縣令壯起膽子,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測,“會不會,他已經被山中的野獸吃了……?”
兩座殺神齊刷刷把目光釘向他,他果斷閉嘴。
室內一陣沉默,縣令如坐針氈,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他們的腰刀上,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說道:“兩位大人勇武過人,定是世間難得一見的高手。”
大殺神沉着臉紋絲不動,二殺神笑道:“你這馬屁拍得,我弟兄們已經聽膩了。”
縣令賠笑道:“下官無德,使境內招致虎患。我縣內百姓所不幸者,有我這等無德無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兩位大人貴趾駕臨……”
二殺神不耐煩道:“啰嗦什麼,你有話直說。老子最煩你們這些文官掉書袋!”
縣令嚇得一抖,連忙說道,“下官是想說,能不能……請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禍害人間的虎患……”
嘭!——大殺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說道:“我們是來找人的,不是來打畜生的。”
“是,是……”
這時,外面有衙役稟報道:“太爺,有個叫林芳洲的,說是要見太爺。”
“讓他走。我不是說過今天不見客嗎?”
“可是他說……他說,此事關係重大,能讓太爺加官進爵。”
縣令正沒好氣呢:“胡鬧!讓他滾!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
“且慢,”二殺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縣令,說道,“不如叫他進來看看,是怎樣加官進爵的好事。”
自從做了那個決定,林芳洲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太緊張了。走進會客室時,她發現除了縣太爺,裏面還坐着另外兩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兇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兇狠銳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嚇得渾身一冷,頭皮發麻。
她彷彿被他的目光釘住了魂,站在那裏,訥訥不言,如痴如傻。
“大膽刁民,見到本官為何不跪?”縣令見到她,可算能抖一點威風了。
二殺神突然說,“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禮了。你看,他都嚇壞了。”
縣令點點頭,端坐着,問林芳洲:“你是林芳洲?”
“嗯。”林芳洲傻傻地點了點頭。
“你找本官,是要稟報何事?”
“我抓——”路上背了無數遍的詞,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兩人聽到“抓”字時陡然冰冷鋒利的目光,林芳洲腦內突然五雷轟頂——她明白到底哪裏不對勁了!
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賊,為什麼不大張旗鼓地下海捕文書?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為什麼明明衛拐子與反賊毫無瓜葛,還要殺他?就算是他們覺得衛拐子真的和反賊勾結了,那麼為什麼不將他被殺的原因公之於眾、以此告訴大家不要和反賊勾結否則下場會很慘很慘?
他們要秘密地抓人、殺人。
秘密地!
只要知道他們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們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殺掉!
林芳洲心中彷彿拍過驚濤駭浪,嚇得她肝膽俱碎,冷汗如雨。
縣令見這小子才說了兩個字就滿頭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問道:“你抓到什麼了?”
“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
“哦?真的嗎?說來聽聽!”縣令喜形於色,心想這少年真可謂及時雨,本官正為此發愁呢!
“我,我覺得……老虎太兇猛,我們,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縣令點頭道,“確實如此。虎患總不該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魯莽了,枉送了那獵戶的性命——你有什麼智取的好辦法?”
為了保命,沒辦法也要想個辦法出來。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轉得比陀螺快,只頓了一頓,便答道:“我聽人說,老虎最怕獅子了。不如,我們糊一個假獅子,去嚇唬那畜生?它害怕時定然只顧着逃跑,屆時讓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獅子後面射它……”
她話還沒說完,縣令已經氣得拍桌子:“來人!給我打出去!!!”
兩個衙役推門跑進來,提着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爺,太爺你考慮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後誰還敢給你出主意呀太爺!”
雖然出了個餿主意,最後一句話倒讓縣令有些顧慮,便吩咐道:“轟走他便是,以後不許他踏進縣衙半步!”
衙役們提走林芳洲之後,那二殺神終於憋不住了,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這哪裏來的活寶!要糊個紙獅子去嚇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
大殺神似乎也覺得可笑,輕輕哼了一聲,哼完之後,他有些疑惑,問道:“他看起來很怕我?”
二殺神已經笑出了眼淚,聽到這話,他邊擦眼淚邊道:“你還不知道?莫說人了,連狗看到你都躲得遠遠的!”
縣令賠笑道:“不要說他一個平民百姓了,就是我這朝廷命官,第一次見大人,也被震懾住了。”
那大殺神便不疑有他。
夜裏,林芳洲躺在床上,睜着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響時,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個哈欠,想要接着睡,她卻把他推起來:“別睡了!”
他獃獃地看着她。
“走,我帶你出去玩。”她說著,找了件衣服給他披上。
那孩子雖獃獃的,倒很聽她的話,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領出去,他便乖乖地跟着。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長大,對這城裏的每一處都分外熟悉。那縣城的東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牆根被水沖得鬆動了,附近居民誰家短一兩塊磚時,便去那鬆動的牆角里拿,拿着拿着,城牆被拿出一個窟窿,大小剛剛夠一個半大孩子鑽進鑽出。
林芳洲骨架子細,身體又瘦,她試過,她自己也能鑽過去。
現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領到這牆根處,兩人都鑽了出去。
然後她領着孩子繼續走,不一會兒,走到了河邊。
月亮很大,河水反着白光,岸上雜草盤踞,樹影婆娑,萬物都沉睡了去,連蟲鳴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她用一根繩子綁了那孩子的雙手,繩子另一端拴在樹上。她摸了摸他的頭,嘆氣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從救你那一刻起,就錯了,你……不要怨我。”
他並沒有掙扎,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難過。她不敢再看他,轉身大步走了。
他卻固執地盯着她的背影。她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獨留他於這天地之間。
於這天地之間,眼前滿地月光,身後一波寒涼。
林芳洲回到家,倒頭便睡。
她一向睡得好,可這次卻失眠了。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孩子。他獃獃地看着她,傻傻地跟着她,他那麼信任她,那麼聽話……
他那麼可憐。
他明日被人發現,必死無疑。
這樣害死他,與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麼區別?
林芳洲用被子蒙上頭,強迫自己入睡。
模模糊糊剛睡過去,卻夢到他被人砍死,滿身是血,提着頭來找她,問她為什麼不救他……
“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夢裏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滿頭都是虛汗。
她扒着窗戶,透過破敗的窗紗,看外面的街道。
更夫提着燈籠經過,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過兩個時辰就該開城門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會被人發現了。
再有兩個時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極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她自己。難道這世上,就沒有一個兩全法嗎?
就算有,也等不了了。因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迷魂藥,她突然抓起衣服跑出去,鑽出城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邊。
他還站在那裏,連動作都不曾變過,彷彿他是一尊雕像,在這天地洪荒之中靜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過去,解掉繩子。她不敢看他,只是埋着頭,小聲說道,“走吧,我們回家。”
說著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雙腳發麻,邁一步,差一點摔在地上,好在她拉着他。
林芳洲於是將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涼。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頭汗,現在河風一吹,竟吹得她打了個噴嚏。打完噴嚏,林芳洲問道:“我說,你冷不冷啊?”
她也不指望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
她感覺有熱湯的液體滴在臉上,一滴一滴,雨點一般。
然後,她聽到耳邊一個聲音說:“謝謝你。”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面透風的屋子時,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媽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只會重複這一句話,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如果再讓他選一遍,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着暴打他一頓的衝動,冷冷問道:“為什麼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仰着頭看她,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歷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后還能不能睡安穩,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她擺了擺手,“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嘆了口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睡吧。”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想叫我什麼?”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麼,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嘞——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着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着紗窗,我便是千里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杠,此刻只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麼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飢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當一當。
她倒是找出幾件值錢的東西,可惜全是那個小傻——不,小元寶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問道:“這東西是用什麼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來。”
“蛟。”
“蛟……是什麼東西?”
“水裏生的惡獸,吃人。”
林芳洲打了個寒顫。緊接着她繼續摸那皮甲,目光變得有些纏綿,“這個,一定很值錢吧?”
小元寶被問得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清楚。”
林芳洲繼續愛撫它,“我若是拿去賣掉……”
“會招致殺身之禍。”
“……”娘希匹的,差點把這茬兒給忘了!
那樣一副怪獸做的皮甲,到頭來連個胡餅都換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她扔開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邊看一邊贊道:“你這小飛蛇真好看!”
小元寶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麼?”
“龍。”
“胡扯,你真當我沒見過世面嗎?龍怎麼可能沒有腳?”
小元寶耐心地解釋:“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龍。”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龍沒有腳,到後來才長出腳來?”
小元寶竟被她的胡攪蠻纏噎得無話可說,他本就不愛說話,更沒什麼辯才,這會兒噎了一下,便扭頭說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芳洲點了點頭,問:“這個也不能賣?”
“那……小飛蛇,口內含珠,珠上刻着我的名字。”
林芳洲覺得很新奇,把那小飛蛇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找,“真的?我怎麼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鏡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鏡是什麼,她從蔣玉匠那裏見識過,小小的一塊,能把眼前的東西放大十數倍。那水晶透鏡很珍貴,是蔣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讓旁人碰。
總之一句話,這些東西千好萬好,就是不能賣!
林芳洲把它們歸在一處,連同小元寶換下來的那套白色中衣。林芳洲:“一會兒都燒掉。”
“嗯。”
她看着那玉佩,又有點心疼,於是拿過來揣進懷裏,“這個歸我了。”
小元寶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垂着眼睛點點頭,“嗯。”
林芳洲餓得難受,出門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麼風,大街上十個人里倒有八個會停下來跟她招呼一聲,還衝她笑……笑什麼笑!
還有人站在不遠處,對着她指指點點。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們吼道:“怎麼,不認識你大爺爺了?”
“林大爺爺,我們可都等着你的紙獅子呢!有了紙獅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芳洲終於明白她今日備受矚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罵了他們幾句,在一片鬨笑聲中,快步走了。
這城裏是沒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幾條魚,掏個鳥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時節,還不很熱,那城外風光真不錯。草樹蔥蘢,天氣和暢,鳥鳴啾啾,甚是悅耳。林芳洲餓得肚皮都要扁了,已無心欣賞鳥鳴,只想着若把那鳥兒拔了毛烤來吃,不知要有多香……
走着走着,走過一片青綠的瓜田,離着很遠就聞到了甜瓜的陣陣香氣。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開瓜秧,看到的是碧瑩瑩圓滾滾的甜瓜,如狗頭那般大!
嗬!
林芳洲喜得兩眼放光,擼起袖子剛要摘瓜,又擔心被人抓個現行,她小心地抬起頭,四下張望,只看見遠處一架瓜棚,那瓜棚紋絲兒不動,看不見裏面是否有人。也不知瓜農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懶睡。”林芳洲自言自語着,給自己鼓了鼓氣。
她在瓜田中挑了兩個大甜瓜,摘下來一手一個抱在懷裏,剛站起身,陡然聽到一陣狗吠:“汪汪汪汪汪!”
林芳洲暗道不好,抱着甜瓜轉身便跑。
身後的狗吠中,夾雜着一個蒼老的聲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賊!”
林芳洲哪裏會站住,一溜煙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耳聽得身後的狗吠聲越來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卻始終捨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小道里走過來一抬四人小轎。林芳洲來不及細看,便衝著那小轎跑去,心裏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敵我,必不敢亂來。
她大概是真的嚇糊塗了,活生生一個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個瘦弱的男子抱着倆甜瓜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身後是一條狗,再後面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漢……這畫面真是太美了,抬轎的人也嚇了一跳,急忙停下來驚慌道:“幹什麼!幹什麼的!”
那轎子因着慣性左搖右擺的,可憐了裏頭的人,被搖成了湯圓。
林芳洲圍着那轎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終追着她不放,眼看着追上來,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褲腳咬掉了一塊。
林芳洲嚇出了一身冷汗,緊急之下,看到轎子停在地上,她一彎腰,哧溜——鑽進了轎子裏。
老漢總算趕上來,發現事態有些混亂,他喝止住了正打算衝進轎子裏的狗。
“你們,我,那個……”老漢試圖解釋。
抬轎人怒道:“你們要幹什麼!若是衝撞了——”
他話還未說完,卻聽到轎內一個暴怒的聲音吼道:“林!芳!洲!”
接着是一個驚惶到幾乎失禁的聲音:“太太太太太太爺!”
林芳洲跌跌撞撞地從轎子裏滾出來,看到那老漢竟已經跪在地上,連他的狗都跟着趴下了,尾巴搖得蒲扇一般,要不怎麼說狗眼看人低呢!
林芳洲也跪下了。
縣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這才從轎子中慢吞吞走下來。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緊不慢,步子沉穩闊氣,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着臉笑道:“太爺,你怎麼在這裏?”
她卻不知。這縣令今天是去獵戶家弔唁,順便頒發個忠勇表彰,回來時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趕。
縣令不想理她。他更不想回憶自己剛才被一個大男人抱着甜瓜壓倒……的那種尷尬。
那老漢見小賊和太爺套近乎,生怕自己吃虧,連忙說:“太爺,這小賊偷我的甜瓜!”
此刻林芳洲懷裏還抱着甜瓜呢,人贓並獲。
縣令只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臉,斥道:“大膽刁民!昨日你戲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沒想到你今天變本加厲,光天化日,這是明搶!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太太太爺,我我我我就是鬧着玩呢,跟他鬧着玩,我這就還給他……”林芳洲說著,趕緊把甜瓜還給那老漢,一邊對老漢說,“爺爺,我錯了,只是開個玩笑,你饒我這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敢了……”
縣令問那老漢:“本縣判他將瓜歸還於你,你看如何?”
老漢忙道:“謝太爺為我做主!”
林芳洲以為自己終於逃過這一劫,哪知那縣令判完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爺,你看我們倆的事已經完了……”
“你和他的事完了,咱倆的事沒完,”縣令冷笑,道,“你不是聰明嗎?不是想智取嗎?不是成天遊手好閒無事可做嗎?本官限你三日之內給我想個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讓你吃一輩子牢飯!”
“別別別,太爺,這太難為人了,這個這個……你這是公報——”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把後面那倆字吞回去。
“嗯?你想說本官公報私仇?”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就好。來人,起轎。”
“太爺,等一下啊太爺……”
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頂小轎飄然離去。
她癱坐在地上,哭喪着臉,“完了……”
老漢聽得糊裏糊塗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說道,“只是偷兩個瓜,還了就罷了,不必吃一輩子牢飯。我也沒說讓你吃一輩子牢飯啊……”
林芳洲擺擺手,“不是因為你。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她一點也不想說。
老漢豎著耳朵想聽那話到底有多長,結果林芳洲只是說:“對不起啊老爺爺,我……我只是太餓了。”
那老漢便有些心軟了。看着眼前的年輕人,瘦弱蒼白,年紀大概比他的孫子還要小呢。他猶豫了一下,把一個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裏,“拿去吃罷。平常的過路人,或有饑渴,討一個半個的瓜吃,我也不收錢的。可是你該和我招呼一聲,不要偷東西。”
林芳洲很高興:“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
老漢弱弱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芳洲:“哈哈哈我開玩笑呢!”
“你這小子!”老漢也笑了。
林芳洲抱着甜瓜回去,砸成兩半,與小元寶分吃。
一邊吃瓜,林芳洲一邊跟小元寶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講完之後,她問他:“你見過老虎嗎?”
他慢條斯理地吃着瓜,聽到她問,便點點頭,“見過。”
“不是年畫上的,是真的老虎。”
“見過。”
“胡扯,你若見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見的老虎,都關在籠子裏,”小元寶說到這裏,突然抬起頭,輕輕眯了一下眼睛,“我有辦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