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謝太傅
?第二日李薇竹一清早寫了信,讓白芨尋人郵寄到襄陽城,順帶打探消息。
等到叩隔壁的房門,才發現謝懷溯早已經穿戴好了,穿的不是僧衣,昨個兒入了城之後,茜草尋了成衣鋪子買了孩童的成衣,改了幾處之後,現在已經是穿戴一新。
李薇竹替他帶上一定瓜皮小帽,謝懷溯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好意思,“我記事起,穿的就是僧衣了,會不會怪彆扭的。”
“不會。”李薇竹打量謝懷溯的氣色,他眼底有些淡淡的青色,“沒睡好?”
“睡得好……”謝懷溯見着李薇竹要給他把脈,就改了口,“有些不大習慣。客棧的床太軟了。”
李薇竹想到了自己在寨中也是睡的硬邦邦的床面,剛到漳陽城的時候很不習慣。“我做一點安眠香。”
謝懷溯生怕麻煩了李薇竹,連連搖頭。
“不麻煩的。”李薇竹說道,“起的這麼早,困不困?”
“在青雲寺每日裏是要跟着師傅做早課的。”謝懷溯說道,“姐姐困不困?”
“我也不困。”李薇竹拉着謝懷溯的手,“我們去尋些好吃的,再四處走走。”
煦日和暖,春風也少了料峭的溫度,帶着和煦與暖,幽幽拂在人的身上。吃的是李記燒餅,火烙餅在師傅的手下靈巧被切開,夾着切好的驢肉,用勺子澆一勺味美的滷汁,伴着豆泡湯,吃的人眯着眼暢快地摸着肚子。
謝懷溯住在青雲寺,一直是茹素的,第一日吃葷若是吃多了會泄出來,李薇竹不敢讓他多吃,謝懷溯只覺得口齒生香,寺廟裏的齋菜雖然說有些也是仿造肉食做的素肉,和這味道香濃的鹵驢肉是完全不一般的味道,腮幫子被塞得滿滿的,眼睛也幸福的彎起,如同貪吃的小豚鼠。
李薇竹不覺莞爾,低頭用湯匙送了一口豆泡湯。
“師傅,老規矩,帶走。”
“好嘞。”師傅說道。
這家早餐鋪子的生意是極好的,來買了帶回去吃的,不在少數,李薇竹原本是不在意的,只是聽到了師傅問道:“謝太傅的身子好些了嗎?這幾乎大半個冬天都不曾見到你給老太爺買餅子吃了。”
姓謝的太傅,李薇竹停了動作,謝懷溯不如李薇竹耳聰,仍自吃着。
“都是老毛病了,天氣暖了就好一些。”跑腿的老者說道,“等到再過兩日,我們老太爺說,要自個兒過來坐着吃,還是剛出爐的火烙餅味道好。”一邊說著,一邊拇指立起,“京都獨一份!”
聽到人的褒獎,師傅笑的是眼睛眯起,他一邊說話,手上的動作也不曾停下,剁得碎碎的驢肉就放入到切開的烙餅之中,這分量要比在這裏吃飯的所有的食客的,都要多一些。
“你還是這麼客氣。”
“畢竟是給謝太傅的。”
等到那位老者買餅的老者離開的時候,李薇竹才注意到,他竟是缺了一隻臂膀的,走路的時候,空着的那一側,輕輕晃動。
“姐姐,你在看什麼?”
謝懷溯側過頭,用手帕擦着嘴角。
“沒什麼。”李薇竹說道,心中卻想着,也不知道謝太傅是生的什麼病。
李薇竹沒曾想到第二日的時候,就再次見到了謝太傅。
若是有人,其貌不揚,偏偏在人群之中,你第一眼總是會落在他的身上,因為他的背脊是挺得很直,像是韌勁十足的竹子,或許風過得時候會彎了竹枝,等到風靜之時,又直直向天伸展。他還有一雙謝家人的眼,或許說,自己所見到謝家人,眼自這位老者傳下的。謝薇蘭有他眼底的淡淡疲憊,謝懷溯有他眼裏的堅韌,而她自己,李薇竹忍不住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眼。
“姐姐。”謝懷溯對着李薇竹招招手,等到李薇竹湊近到他的嘴邊,從口中呼出的濕熱的空氣,噴在她的耳廓上,鑽入她的耳道里,聽着他細細小小的聲音,“那個老爺爺,同你生得好像。”頓了頓,“我也有點像他。”他的聲音越發小了。
如果說,她可以輕易地認出謝薇蘭的那雙眼,看得出謝懷溯的眼同自己肖似,那麼和謝老太爺的眼,則近乎是一模一樣。像是蓬勃的野草被燎原之後第二年也會有嫩生生的翠綠從凍土裏鑽出,滿是堅韌和希望。
李薇竹還沒有收回眼,就和謝老太爺的眼碰到了一起,他也是一愣,拄着拐杖,就往他們兩人所坐的桌子走了過來。
心跳陡然快了一些,李薇竹強迫自己看着老者的腿腳,他腿腳不利索,是生了什麼病?
“兩位。”謝老太爺說道,“介不介意拼個桌。”
因為謝懷溯喜歡這一家的吃食,加上昨日睡得好睡得早,今日裏他們來的比昨天還要早,大約也是因為太早了,所以這家熱鬧非凡的食肆,人並不算太多,還有空着的桌子。只是謝老太爺的拼桌請求,李薇竹和謝懷溯都沒辦法拒絕,他便坐在了李薇竹的對面,坐在了謝懷溯的身側。
他因為李薇竹的那雙眼落了座,見到了謝懷溯,注意力卻放在了謝懷溯的身上。
“你多大了?”謝老太爺問道。
謝懷溯說了年齡。
謝老太爺便說道,“你也太瘦了,怎的不多吃一些?”像是想到了什麼,又搖搖頭,“早晨吃的太多也是不好的,一日之計在於晨,要食得精而不是多。也夠了。”
“是我身子不太好。”謝懷溯說道。
李薇竹沉默着,右手捏着勺,攪拌着豆汁,彎出了一圈一圈的漣漪擴散開來,看着謝老太爺拄着的拐杖,雕琢的是龍頭,龍頭被手心摩的發亮。
謝老太爺順着李薇竹的目光,“這是龍頭拐杖,是先帝賜予我的,說起來,這得來還有一小段的故事。”他的目光里有着懷念。簡單講了龍頭拐杖的來歷,李薇竹聽得入迷,更遑論是謝懷溯了。不愧為兩代帝師之人,說話不徐不緩,用詞看似淺白,卻極其精準,娓娓道來卻不會平淡如水,波瀾起伏的過去盡數在他的言語之中。
他年紀大了,面上滿是皺紋,就連精力也比不上從前,說幾句,往往就要養生息,但也可以窺見,曾經的風華正茂,指點江山侃侃而論。
說著話,就連豆汁涼了,也仍然沒有說完。臨到末了,那位謝老太爺說道:“還沒有上學,你可有字?”
謝懷溯搖搖頭。
“我送你一字,可好?”
謝懷溯點點頭,等着謝老太爺賜予他的字,起字是慎之又慎之事,李薇竹曉得,謝懷溯也猜到了謝老太爺的身份,若不然,也不會答應謝老太爺給他起字的請求。
低頭思索,沉吟片刻之後,緩緩開口,“長順,長長久久的長,平安順遂的順。”並無其他的含義,不過是望他一路順遂,人生的路上行的長久一些。李薇竹的眼有些熱意,低頭不讓人見着自己發紅的眼眶。
謝懷溯也一瞬間明白了,他的字的含義,舌尖舔了舔乾澀的唇瓣,他怕辜負了祖父的好意,他的表情有些為難。
“這兩個字,你看可好?”謝老太爺再次開口,他的聲音里有着不着痕迹的期盼,那雙飽經滄桑的眼裏含着的是期待。
謝懷溯的目光觸及到祖父的眼,再也拒絕不了長順兩個字,仰着頭,應了長順這個字。
“好。好。好。”謝老太爺連說三聲好,好似應了長順兩字,謝懷溯的人生也會如此一般。滿是皺紋的面容也綻開了笑,像是菊花一般。
謝老太爺還送了謝懷溯一枚壓袍角的玉璧,玉璧上結着褪了色的平安扣,玉璧被人時長把玩摩挲,泛着潤澤的光,那褪了色的平安扣,是謝老夫人在世的時候,結成的絡子,若是謝懷溯嫌棄顏色暗淡了,讓丫鬟重新結一個就是。
“這個樣式,可少見的很。”謝懷溯的手抓着玉璧,對李薇竹說道,“是不是?”
這平安扣李薇竹見過類似的樣子,但不會這個時候掃了興緻,看了過去,認真點頭,“挺好看的。”
謝懷溯把玉佩納入到懷中,“明日起,我就掛着。”
謝老太爺笑道:“你喜歡就好。”
除了謝懷溯之外,還要送一樣禮物給李薇竹,只是今日裏沒有帶過來,等明日清晨,再來這家食肆,把東西贈與李薇竹。謝老太爺不知道李薇竹與謝家的淵源,只從謝懷溯的只言片語裏知道她是他一位極其信任的姐姐,有醫術斐然。
對於禮物,李薇竹是推辭的。
謝老太爺手撫須道:“此物須得習醫的人才用的上,我強留着在身邊,不過是因為是當年內子所制。今日與小友相識,也算是緣分了。”
“既然是尊夫人所制,那就更珍貴了。”
“是金針。”謝老太爺見着李薇竹執意推辭,便道:“長順頗得我眼緣,見着小友,心中也是覺得可親,這金針贈予小友,若是用金針治好長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了。”
這般說來,李薇竹就不好繼續推辭,“好。”
第三日的時候,李薇竹與謝懷溯到食肆的時候,謝老太爺已經坐在了食肆之中,對着兩人招手,李薇竹見着裝金針的木匣,用的是上好的楠木,只是雕工並不細緻,寥寥數筆祥雲紋路,有兩道過了界。
“這是我少時,雕刻着玩的。”謝老太爺說道,“你快打開看看。”
雕刻木匣贈與謝老夫人,與沈逸風曾做過的事情,倒是一般。李薇竹想到了鬢髮之中簪的那根桃花簪,面上一紅,低頭打開了木匣,見着金光閃閃,長短粗細不一的金針靜靜地插在黑色的絨布上。
瞳孔不由得放大,拿起了一根金針,與銀針不一樣,金更軟一些,所以少有做成金針的,因為不足以穿刺入穴道,而現在手中的金針,卻和一般的金針不大一樣,金光閃閃,卻又不至於太過於柔軟以至於無法穿透肌理。是金與銀的合金?
李薇竹心中想着,伸手拿起一根針,細若毫毛的金針就隨着她的捻動,輕巧地就陷入到了她的手背上。
謝懷溯沒有料想到李薇竹就會這般的把金針插入到肌膚之中,“姐姐。”他張開口,結結巴巴。
李薇竹看到謝懷溯眼底的關切的含義,再看看謝老太爺,也同樣是關切之意,淺笑道:“不礙事的。”說話的功夫,右手覆在了金針上,只見得是金光一閃,還沒有看清楚她的動作,她攤開手,素白的手掌里靜靜躺着的就是一根金針。
“好,厲害。”謝懷溯說道。
曾經的謝老夫人也是通曉醫理之人,謝老太爺見得多了,也知道李薇竹的這一手有多難得,想到第二層送的是曾經謝老夫人批註過得醫書,越發覺得贈與李薇竹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李薇竹的手指拂過每一根的金針,“這……太貴重了。”她的眼底有讚歎,有不舍,這當真是一套極好的金針,恐怕世間也是獨一份了。
謝老太爺見着李薇竹看中了這套金針,皺紋都舒展開來,輕笑道,“第二層還有。”
李薇竹正想要打開第二層的時候,忽的聽到了哀嚎之聲,那聲音凄凄慘慘戚戚,一眼望過去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撲通一聲跪在了對面不遠處的門口。
“娘。”一個梳着兩個小髻的丫頭從身後抱住了她娘親,嗚嗚咽咽哭着好不可憐,“你別跪了,小心傷着了肚子裏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