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回家
忠勇伯府在上京城外圈,暖香馬車上呆了一袋煙的功夫,方才搖搖晃晃回了家門。因為有侯府氣派在前,又看到門口高大威武兩個石獅子的時候,暖香心裏並未如何忐忑不安。端嚴牌匾下站着兩個當值的小廝,見了便叫:“請姑娘轉角門。”
暖香抿了抿嘴角,並不多話。又是孤女,又是貧女,一文不名前來寄養,走角門也是應該。忠勇伯府是在原來的形制上重新修繕擴建的。暖香下車,坐轎,過廊道,走儀門,衣帽周全的小廝退下。瞧了眼那纏着祥雲瑞獸的垂花門框,暖香臉色未免更難看些。儀門,就是二門。幽靜貴女子要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前世中計,被人逗引着跑出了儀門,可是很受了一番奚落。
扶着婆子的手帶了糖兒碎步踩上砌花甬道,依然不進正堂見客,老太太在後面慈恩堂等她。暖香並不覺得從未見過的親人一照面便能立即熱絡起來,所以前世被那雞皮鶴髮的老人染了滿面的眼淚,只覺得又尷尬,又無措。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大家便私下評價這孩子終究養不熟,情分早淡了。瞧瞧那冷漠樣?
“祖母。”剛進門便有兩個釵環齊全的丫頭走過來,一個解去了她的錦鯉荷花爛綉披風,一個鋪墊子在地上。暖香走上前,磕頭下去,呼喚的聲音微微顫抖,再抬起頭來,眼眶已經紅濕:“奶奶,暖暖給你叩頭了。”
老太太出身貧寒,大半輩子受苦受累,並不是養尊處優保養精細的老人。穿着靛青色萬福連綿香黃盤扣大襖,衣襟上二指鑲邊壓着暗金鳳紋。墨綠色召冬紋抹額雲朵兩片籠住了灰白的頭髮。老人家瘦削的身材,眼角皺紋叢生,腮幫上都是黃褐的斑點。手也同樣粗糙,暗黃色的指甲毫無光潤之感。早年出力干農活,掌心裏的紋路都分外坳深。又是念孤心切,分外用力,撫摸着暖香的時候,她的臉皮被摩挲到發疼。
“丫頭。”老太太開口叫她一聲便哽咽難語,眼淚潑灑而下。“你,你可回來了呀。”
“祖母,孫兒好想您。我終於見到您了。”暖香撲進老人懷裏,碎珠滾滾。想到她對自己的關愛和庇護,又痛又愧,真情涌動,不可抑制。
站了一地的婆子下人被感染,都偷偷擦淚。半晌才有丫鬟過來扶老太太回去坐下。鋪着猩紅金鳳牡丹錦毯,放着曲腳如意紋方形几案,有丫鬟把她往另一邊讓,老太太卻攜了她的手,硬是讓她與自己一邊坐,將她強拉進懷裏。
一道披紅挂彩的身影就站在屏風後頭,瞧見這一幕,心裏嗤笑:老太太也是太大心,剛見面就認做了自家人。說是齊家骨血可有證據?真不知道言家安得什麼心。她身後高低參差還排着一溜串晚輩,都強壓着好奇跟在她身後。她不動,余者也不敢動。
眼睛一轉,就抿出了兩包淚,這婦人頂着滿頭珠翠走了進來。
“老太太,親親侄女來了?快要我看看,諾,我把姑娘小子們也都帶來了。”
暖香乖巧起身見禮,以嬸娘呼之。李氏便拉了她到跟前好一番摩挲:“可憐見的小姑娘。聽說你是瓦渡長大的?哎,不曉得什麼地方這麼會養人,這臉皮手皮,真是白嫩的很呢,可不像干過粗活的。頭髮也好,黑真真的鴉羽色。”她手裏拉着暖香,眼睛卻看着老太太,說話的時候頭臉一晃,鬢角掛着的三串金墜角步搖叮噹作響。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摸暖香的頭髮,因着額角的傷,暖香下意識的往後躲。
這婦人一怔,嘴角的笑容又加深了些,攔住暖香的肩膀讓她迴避不得,指甲一挑撥開了劉海,眼神一動,做出意外驚駭之色,再一看老太太,眼淚就下來了:“可憐的孩兒,吃苦受累,出生以來一天好日子沒過上,這就算了,衣服吃食全都補的,可這臉怎麼辦呀。不曉得哪裏的狠心歹人,手腳欠癢的,將咱們姑娘破了相呀。”
老太太也嚇到,急忙又拉暖香過去看,眼淚也跟着滾了下來。其他幾個孩子看看暖香,又面面相覷,眼睛裏的神色都是又驚訝,又同情。尤其幾個女孩子,她們如今顯貴了,就知道臉蛋對女孩有多重要,別說是疤便是痣的位置長得不對,那也甭指望嫁入豪門了。
暖香蹙起兩道細眉,沉默不語。前世,因為大家的指點,嘆惋,同情,她心裏十分介意,多抑鬱自卑,還是言景行鼓勵安慰,又有妙手丫鬟巧梳頭,畫妝面,才漸漸地好起來。重生一世暖香已看開許多。這樣也沒能躲過這一劫,說不定就是上天有意的安排。
“祖母,您莫要傷心了。”暖香拉住老人的手,用自己白細的指頭拭去她皺紋中的淚痕:“白骨紅肉,花容媸態儘是皮囊。暖暖能回歸家園,侍奉祖母膝下,替父母盡孝,心裏已然十分歡喜。這本就是神靈的恩賜,我不會奢求太多。”
“好孩子,好孩子!俺們丫頭孝順。”老人拿帕子擦紅了眼睛,把暖香摟在懷裏,又心疼又愛惜,連土話都講出來了。
李氏看到了一絲不屑掩蓋的很好,又招呼四個姑娘三個哥兒過來。“來來來,都見見。這是明月,明玉,明珠,明娟。”
按年齡算,明月最長,明玉和暖香同年,明珠略小,明娟最幼。四人掛着一樣的鎖子穿着同款秋季夾衣裳,排成一排。明月是糟糠遺留,明玉都是庶出,沉默不吭聲,互相見禮,只對她微笑並不說話。明珠是李氏所生,比暖香小一歲,個頭卻比暖香高些,上下掃了暖香一遍,瞧她衣服光線首飾簡單卻金貴,心道原來寧遠侯府這麼好打秋風。
那挑剔打量的目光相當失禮。前世暖香被那菜市場看豬肉的眼神噁心到,繞過她先拉住了最小的明娟的手。為著這件事,明珠嚷嚷了足有一個月,說她分不清嫡庶尊卑長幼有序。偏偏眼神是虛無的,說到底是暖香敏感,拿不出證據反落了把柄,只好由着她說嘴。
如今暖香嘴角掛着和善的笑,眼睛微微上翻,也從她頭頂掃到了腳面,最後又慢慢落到了她臉上。十分無意的在她鼻樑上停了一停,彎腰屈膝,女兒禮行的標準而又好看。老太太和李氏都感到驚訝,只是一個興奮,另一個就翻了五味瓶。
三個男孩,明輝明光明成。前兩個都是李氏嫡子,明成卻是庶出,與明娟一母同胞,都是紅姨娘生的。
見禮說話敘舊,老太太又問她生辰八字屬相,都與記憶中相合。又問她些瓦渡故事。暖香口齒清辨,用詞老練,隱下悲傷故事不說,單挑有意思的講來,描述的趣味橫生。連幾個有幸長在富貴鄉的小兒都聽住了。
李氏原本就以口才見長,一張嘴忽悠的老太太團團轉,藏住了多少險惡用心。忽見暖香如此搶風頭,心裏暗恨: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眼神倒是活。以為奉承住了老太太就能在這家裏享福了嗎?
老太太撫摸着暖香的手,看李氏:“給姑娘的衣服可都預備下了?”
李氏立即滿面春風的答道:“瞧您老人家說的,這點小事還用您操心?言家哥兒說去尋人的時候,我便覺得老太太拜了那麼多菩薩終於起了作用,早早就打發人去做了。盡都是頂頂好的料子。只是姑娘沒有親自挑樣子,怕花色看不中。”
暖香趕忙起身道謝:“有勞嬸娘費心了。暖香再不敢挑剔的。”
其實她知道李氏根本就沒有預備。前世她沒有路經金陵舅家,而是直接隨着言景行和奉旨欽差國公府許琛一起回京。齊家同樣是第二天就來接人。那個時候她什麼都沒有,還是路上添置的幾套衣裳,幾對釵鐲。那時冬天意外來的早,眼見得天泛陰要下雪,暖香凍得縮肩勾腰,偏偏又聽信了李氏“缺什麼就來跟我講”的話,便去問自己的衣服做好了沒有,為啥別的姊妹都添了冬裝,單單落了她的。
------卻不知李氏是怎麼跟別人撕扯的,第二天老太太叫暖香去說話,就變成了“咱雖然富貴了,但也不能忘了艱苦樸素的老規矩。你嬸子操持這麼大的家不容易你要多體諒。小姐妹們一處玩,卻不能為一點東西爭競上下。地是子孫累,錢是催命鬼。”老太太擔心貧賤女剛入富貴鄉,迷失了本性,好一番苦口婆心。
那個時候暖香穿着剛縫製好的冬衣,臉皮臊的通紅,拳頭攥緊了衣襟不說話,只恨不能把衣裳拔下來,甩到李氏臉上。連對老太太都存了芥蒂。回到房間,她憋着一股氣操着剪刀將棉衣剪了個稀巴爛。淚水滾滾而下。到現在她都記得那件衣服茜素紅的顏色,暗寶相花的紋路,棉絮扯出來,紅紅白白一團,燈光下好比一隻慘死的兔子。
“喲~小小年紀,氣性倒這般大。”李氏如此講。
漸漸的,漸漸的,暖香就“刁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