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一股寒氣從西伯利亞升騰而起,越過茫茫蒙古草原直衝□□腹地,蕭蕭然,彷彿刑天哀長的號子在呼喚,凄厲着反抗,一點九死不悔的執念。老去,老去,沉湎,沉湎。雲水城那玲瓏剔透的天地經不起敲打,瞬瞬間,撕破了風簾翠幕,瞬瞬間黯淡了珠璣羅綺,瞬瞬間,頹唐了十萬人家。
可是,那又如何,豐肌弱骨的美人受了折麼也能擺出梨花帶雨的凄美來。站在演講台上的時候,青青不小心又看到了蒼江對面直插雲霄的哥德式尖頂,隱隱想到那裏面應當是歌台暖響,春光融融,俊男靚女一派酒綠燈紅,出口的語調不自覺分外動情。
“我的青春,要有花,有笑,有露水,有無法磨滅的熱情。
我的生命,要有光,有火,有信念,有紅鞋子永不停息的舞動----”
一水之隔,天上人間。江北那一角破落絕對是維納斯□□上的一點水蝕印,不僅傷害大美,簡直罪不可恕,人人得而滅之。
那是隔了一道水流的老舊城牆,城牆后是經年不見改善的破敗居民區,原本就是灰姑娘,如今風一吹倍顯凄涼卻反而臭脾氣發作般死倔的梗着脖子,透着點末路紅顏的風骨。
S女中上空飄蕩着紅底白字的條幅“掃眉才子詠絮能,巾幗英雄蹈海志。”廣播喇叭拼了命的哇哇叫:“熱烈祝賀S女中第一屆‘青春如歌’演講大賽勝利閉幕。”
得了頭等獎的女學生在一眾歡呼聲中上台,低眉頷首,笑意帶怯,雙手恭謹的捧着獎狀,一副乖乖女的好模樣。早聽說這次演講別有一番深意,江南城中心的富人們終於在茶餘飯後想起了江北那瘡痍之地,要到這裏投資促發展,只是會事先視察一下江北的教育----新一代的人才素質。用腳趾想也知道這想法來自真皮沙發上某一個肥肉縱橫的屁股,教育廳領導頓時如臨大敵,千挑萬選后迎接任務落在美名遠播的S女中。校領導更是戰戰兢兢,打着演講賽的名號,勢要選一個容貌出挑才華出眾既不怯場也不做作的學生代表出來。那陣勢趕得上草民接駕皇帝選妃----青青作為“秀女”中的一員,心裏期待自豪夾雜着冷嘲熱諷,對自己,也對尚未謀面的“大人物。”
聽着領導滿面紅光的總結陳詞,看着同學一張張亢奮的臉,青青不期然一撇眼捕捉到不過四旬的班主任鬢角一點銀絲,忽而某女作家的話闖入腦海“你年輕嗎?不要緊,很快就老了”心頭一撞,話梅糖的糖衣被咬碎,酸澀突然衝進喉嚨,眼中一點光亮漸漸暗下,暗下,寂寂然微弱,渺遠一顆黯淡晨星。唇角依然在微笑,微笑,恍恍然做夢般飄下領獎台。
天色暗沉沉一片,彷彿要霜降,不黑透,卻沒光亮,人類垂垂老矣卻不甘心死去的模樣。
青青行走在鋪出菱花圖案色彩斑斕的行人路,藍布校服裙搖曳在一段細長的小腿上,一路的霓虹流淌着駁雜多彩的亮。遠方的放學鈴還在迴響,升騰而起的白鴿圍繞着聖母像,轉眼間熙熙攘攘,擠擠抗抗,大力改建的英才街瞬間變成吵嚷的菜市場。廉價的奶茶店前圍繞着成堆的姑娘,熱狗的肉香縈繞在每一顆白生生的齒上。藍白兩色的學生服上鑲嵌着一張張年少的面孔:眼鏡下渾濁的瞳孔昭示着主人的靈魂還在題海里狗刨;唇角飄散的香煙圈渲染着不良少年的故作輕狂;
“演講比賽拿了一等獎,恭喜恭喜。”說話的少年晃蕩着兩條長腿坐在欄杆上,眉宇間掛着青春男孩特有的桀驁,眼神卻流出一片愛憐,輕車熟路的拿過書包瀟洒一甩,撂在自己肩上。話音落下青青尚未開口,旁邊便有小弟跟着起鬨:“飛哥看上的人會有差?早說嫂子蕙質蘭心,那些阿貓阿狗的怎麼能比?”
“嫂子!”“嫂子!”“嫂子!”
起鬨的人拍掌大笑,喧鬧的道路瞬間熱鍋澆油,噼里啪啦炸響一片,叫囂聲會讓刻板的教導主任瞬間血壓升高進醫院。群聲沸沸,眾生嘵嘵,斑駁雜亂人間世。青青回過身來,眉山眼水,山水含春,唇角勾出淺淺一點笑,淺淺,一點,柳梢拂水般瀲灧。瞧着那唇舌鼓噪喊聲震天,瞧着那青春痘透亮的漲紅的臉,眼角瞟到阿天英挺的鼻下傲然自得翹起的唇線,瞧他顧盼間頗有蓋世英雄一呼百應的豪情,多麼美好,多麼蒼翠----少年,少年。
置身於內,旁觀於外,眸如澄澈秋水,心如澄澈秋水。
“好了,別鬧。”阿飛一揮手,一幫小弟嬉笑着散開,回過頭來試圖在青青臉上找到一點臆想中的羞澀紅暈。
他失望了。他當然會失望。
那過於淡定的眼神,可以擺到鎂光燈下的標準微笑,隨手按了快門便是街拍美圖的姿勢,整個人呈現着倩女離魂的質感,優雅,壓抑,游移----可那質感於自己無關。一點失落夾雜着莫須有憤怒繞上心口,卻瞧見黑亮的發磨蹭着面頰,菱形的唇紅寶石一顆鑲嵌在白膩尖利的下巴,寬大的校服被風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萌芽的剛剛好的身形,青青若無其事的伸出手,白細小指一勾,撂開垂落面頰的髮絲,隨即縮手入袖,好似被凍到,轉瞬間失落被憐惜所代替,阿天忍不住伸出一隻手來“你穿太少啦,冷不冷?”
藉著上台階,腳步一錯,避開要扶上腰肢的手,昂起頭,直起腰,邁開步,在一溜的濁流里高傲的豎著船帆,十七八的女孩子,有着北風摧折不得的姣美身體,繃緊的小腿,細白的指頭,一走一擺一走,柳條兒纖纖,落在肩頭撫上臉,越癢越撓越癢,介於成熟於稚嫩之間的風情,暮秋時節盡數掉落足尖。
青石板街,青苔小巷,陰暗的色調幽微的光感,迎出古舊美人,款款。
青青忍不住伸手,觸摸斑駁的牆縫,冷濕一線,染上指尖。
恍惚間,有錯覺。噠噠馬蹄,自北而來,攜帶冀北煙塵,又落一身江南煙雨。她不必開窗,只需回眸,或驚呼,或愣怔,清風吹起發,遮住了鼻,遮住了眼,卻遮不住眸中精光一點,瞧他翩躚而來,翩躚而去。遠去,遠去,然後,夢一般,無痕無跡,灰飛煙滅。身子恍若水澆,淺淺一個冷戰。
“你回去啦,被雙喜姨母看到,又是一番啰嗦”青青柔柔的開口,喝止了就要撫上手背的一隻手。
阿飛收手趁勢點了煙,手指微翹的姿勢模仿大上海的許文強,唇線抿出桀驁,煙圈吐的瀟洒,開口聲音卻溫和:“哼,那婆娘,再敢欺負你,我早晚廢她的腿,你只管讓她看見。”小小年紀,張口閉口砍砍殺殺,沒人管沒人理,卻有人好奇這賤命一條,竟然現在還沒爛。瞅到她眼中慨嘆,只以為她擔心,佯作不以為意的笑出來“放心放心,到今年過年,我都有未成年人保護法罩着呢。”
青青掩口笑,腰身一裊,腳尖一轉,領過了書包。阿天站在那裏,手插在破洞牛仔褲的兜里,常見的耍帥姿勢,盯着那藍布裙,一飄一搖,蘭花般纖纖弱弱,卻不知那皮囊下放置着一顆怎樣冷香裊裊的心臟。她怎麼會擔憂?怎麼會念着他?
珠藏匣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青青活的清醒,活的冷酷。
雨巷詩韻是富貴閑人的生活調劑,看不到明天的掙扎者永遠感覺不到青石板街的詩意。下水道的臭味透過縫隙往外冒,閉上眼睛幾乎可以看到骯髒的泥湯,蠕動的蛆蟲,糞便,貓的屍體。滴答,滴,牆壁上潮濕的水珠,慢騰騰的往下掉,一隻蜘蛛牆脊上爬動青青冰冷了一張臉,腳步落上石板路卻沒有一絲聲響,一隻不甘現狀卻善於忍耐的羊。
隔老遠,便看到雙喜姨母三輪車前,拿着鞋墊,大嗓門的吵嚷:“便宜點啦,便宜點,就這底子,薄的很,穿兩天就透了----”
口沫橫飛,張牙舞爪,背後的肉一聳一聳,青青不期然的厭惡,皺起了眉毛,走進了卻是溫柔靦腆的笑,“姨母,我去做飯。”雙喜哪裏顧得上理她,待到一塊五還到一塊三終於得償心愿,一揮手就是一巴掌,“還知道回來!女娃子家天天讀個什麼勁,早晚是人家的,現在還白白的往外丟錢!”青青不着痕迹的躲過:“喝米湯吧,中午的小菜還有剩,我去熱了,爹爹下工吃。”
“吃吃吃,就曉得吃!下的哪門子工,爛骨頭醉死在酒缸里!”雙喜姨母眼睛一瞪,眼白森森的往外突,一轉口又罵青青:“傻大姐生的賠錢貨,野地里撿來的孬種,我每日價累死累活洗那泔水桶,全都是狼心狗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