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3.第三章

張家是個名門望族,光是祖先留下的宅子都大得令人咂舌,提起江南張家,人們的第一印象便是瞪大了眼“呵”一聲,再豎起大拇指來一句:有錢啊!文雅啊!

這多虧了張家百年來從未摒棄自己的信念,不同於其他擁有繪夢神器的家族,伴隨着時間的推移逐漸沒落,甚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徹底消失了蹤跡。張家一直活躍在“繪夢匠”這個職業的最前列,雖然自祖師爺張僧繇后張家再也沒有出過畫出活龍這樣的曠世好手,但是憑藉著對那一桿“點龍筆”的嚮往,歷代優秀的“繪夢匠”也是數不勝數。不說他們創造出多神奇的神物,光是那一桿普通畫筆下畫出的山山水水、萬物生靈,皆有靈性,無論歷經多少朝代,張家的畫,那都是皇室寶庫里擁有固定份額的收藏品。

比如現任當家家主張懷山,年輕的時候一幅《鳳棲梧桐夕照圖》便讓他揚名在外,傳說那圖中鳳凰日初便消失在畫中,化為山頭一個移動的小墨點,日落便身披彩霞重新回到梧桐枝頭,可謂是活靈活現的世間珍寶。京城有大官願意出一套大宅子只為獲得這幅畫作,然而有幸獲得這幅畫的藏家卻絲毫不動心,真可謂是千金不換。

傳奇的故事還有很多。

直到到了張子堯這一代,出了他這麼個對於繪畫全無天賦也毫無興趣的奇葩。

“唉,我怎麼就能算奇葩了呢?不愛畫畫也有錯。”

雙手攏在袖子裏,少年低着頭耷拉着肩膀一副低調做人的模樣,路過九轉迴廊,小院若干,途經一間富麗堂皇的大書房,假裝沒有聽見裏面自己的兄弟們在討論畫技順道互相吹捧對方日後必有大成,只管眼觀鼻、鼻觀心埋頭走路,等走遠了聽不見那些人聒噪的吵鬧聲,張子堯這才放慢了步伐。

此時他一腳邁入了一個與張家大宅其他奢華庭院截然不同的清凈小院,小院中央放眼望去是一池剛剛盛開得正熱鬧的荷,荷塘很大,中間有一座曲折迴轉的木橋,木橋的盡頭便是荷塘中央,水上坐落着一座精緻的小木屋。

大約是因為快要到目的地了,少年緊繃的臉稍稍變得放鬆下來,那張平日裏看上去總是沒多少精神的臉上居然帶上了一絲絲難得見着的笑意。

張子堯的步伐變得輕鬆了些,踏上了那精緻的木橋,任憑橋在自己的腳下被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當他來到那木屋前,從木屋窗中,方才那隻紙鶴飛了出來,停在少年的鼻尖。少年臉上的笑變得清晰了些,伸出指尖輕輕一點,那千紙鶴化作一縷淡墨消失在空中,這時屋裏傳來一聲婦人的喚聲:“子堯,你來了?”

“娘。”

應了一聲,推門入屋。明明是七八月的盛夏,房屋裏卻燃着火盆,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濃郁的中藥味。然而少年卻彷彿對此早已習慣,他的目光在房中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屋內的床鋪上。床上坐着一位約三十多歲的年輕婦人,精緻的眉眼像極了此時站在床邊的少年,相比起少年彷彿天生自帶的淡漠,那眉眼之間卻是溫和了許多,只是那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病容無法掩飾,像是久病多時,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

就連笑容都像是強打精神掛起的。

張子堯看在眼裏,心中一頓,卻不揭穿,只是一掀袍子下擺在床邊坐下,只管笑道:“兒子來看看您。”

“今兒又惹爺爺生氣了?”婦人話語中卻沒有多少埋怨的意思。

少年應了一聲,看着有些個不服氣道:“這不是沒法子的事兒么,又跟我提‘點龍筆’,還拿張子毅七八年前畫的歪臉兔子寒磣我,不就是能啃兩口草么,至於活生生念叨了七八年……”

婦人咳嗽了幾聲,張子堯趕緊伸手將她稍稍扶起,給她順氣的同時耐心傾聽——

“爺爺急也是為你好,你是家裏的嫡子,哪裏有能不繼承‘點龍筆’的說法?咳……你父親去世得早,家裏的一切事物都交給你二叔打理,如今我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若不是你爺爺還在,你二叔他……”婦人說到這裏,眉眼之間沾染上一絲絲憂愁,嘆了口氣,“難怪爺爺今天提起這件事,你也莫奇怪,我聽說前日子擁有‘不滅燈’的趙家人給你爺爺遞了帖子,北邊出了大亂子,眼瞧着就要壓不住,請你爺爺過去助陣……”

“什麼?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還折騰什麼啊?光去北方的路上就能把他老人家的一身骨頭顛折了……”張子堯眨眨眼看似頗為詫異,“我怎麼沒聽見消息?”

“爺爺還不是不放心你才不敢聲張,他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如今你對‘繪夢匠’的繼承興緻缺缺,你二叔和大叔的兩個兒子這些年倒是越發體現了天賦……”

“娘,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張子堯握住娘親的手,“我同爺爺說過了,嫡子不嫡子的這套在我這不奉行,‘點龍筆’誰要誰便拿去,只要那些個人別來招惹咱們母子倆的踏實日子,剩下的就隨他們撲騰去吧。”

“……”

見勸說無果,多年來也了解自己兒子的脾性,婦人便不再多說,索性跳過了這個話題拉着張子堯說了些別的稍微輕鬆的家常話,小小的木屋裏倒是笑聲不斷,直到夕陽西下,每日來送晚膳的丫頭拎了食籃進來,母子倆這才意識到時間不早了。趕緊把兒子打發到正廳跟大家族一塊兒用晚膳,後者應了這才戀戀不捨地從床邊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待張子堯走遠,那湖心小木屋中便又安靜了下來。

只是時不時有婦人低低的咳嗽聲響起,其中,似還夾着幾聲輕微的嘆息……

三日後。

張懷山準備動身前往北方的事情終究還是被提上了日程。

張子堯坐在飯桌上冷眼看着他的兄弟張子毅、張子蕭二人互飆演技,一個眼紅不舍,另一個含淚在目狀似擔憂,一口一個爺爺你走了我們怎麼辦,他二叔張角則在旁邊保證,說爹您放心去北方,這個家有兒子在,保證您走時候什麼樣,回來只會比現在更好!

張懷山:“家中之事我倒是不那麼操心,只是我走之後,家中還有些其他事物放心不下,你嫂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不在了你們也要多多照看着,那吊著命的靈芝是貴,然也不可省,至於那‘點龍筆’……”

張角:“子毅和子蕭也長大了,這些年來畫技見長,前些天子蕭的一隻翠鳥活靈活現,呵,那燦爛的羽毛真有些爹您當年畫的鳳鳥之姿,從畫卷中飛出打從湖上掠過都以為是真的翠鳥點水!”

張懷山:“至於那‘點龍筆’,還是早些讓子堯繼承的好。”

張角:“……”

張子堯餘光瞥見身邊兩堂兄瞬間變了臉色,輕微頭疼,放下筷子抬起頭:“咦?我不要。”

張懷山:“張子堯,你不要什麼不要,你是不是又皮癢?”

張子堯撇撇嘴,只好低下頭繼續扒飯不說話,接下來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雖然張角還在強顏歡笑拍胸脯保證家中事物一定照料妥當,但是他那兩個兒子卻已經因為“點龍筆”的歸屬問題完全失去了繼續唱戲的興趣,兩人安靜下來,陰沉着臉坐在張子堯身邊,動筷極少,顯得食慾缺缺的模樣。張子堯一筷子飯一筷子菜吃得開心,沒忘記招呼他倆兄弟:“快吃啊,不吃怎麼長高高?是不是天氣太熱,食慾不好?”

在張懷山和張角說話的空當,張子蕭狠狠地瞪了張子堯一眼,咬牙道:“得了便宜還賣乖!”

張子堯討了個沒趣兒,只好悻悻摸摸鼻尖,索性作罷放棄搭話。

頭天晚上,晚膳剛過,人們三三兩兩散了,各懷心思地準備回房消化消化,沒想到這時候門房一開,張家又接到了來自北方的急書,書信中似催促張懷山早些上路。結果夜深人靜,鄰居都熄火睡下了,張家卻熱鬧了開來,下人們急急忙忙通宵整理,張羅着給老爺子安排馬車鋪蓋,清點他路上需要帶的東西。

少爺們則被統一叫到張家祠堂訓話,面對着被供奉於列祖列宗靈位上方的那桿描金繪夢神器之一“點龍筆”,三名張家少爺情願或是不情願地均許下諾言終身不放棄“繪夢匠”一職,謹記家訓,刻苦鑽研,不愧對列祖列宗,誓將張家發揚光大,再創輝煌。

等從祠堂走出,天已蒙蒙亮,張懷山帶着張子堯往停靠在家門前的馬車那邊走,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樣,回頭看見低着頭攏着袖子小太監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長子嫡孫,那副沒脾氣又沒志氣的模樣叫他活生生將到了嘴邊的話吞回了肚子裏,直到上了馬車,坐在馬車裏,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一把掀開了帘子,想要把可能已經走遠的張子堯再叫回來訓兩句。

沒想到一掀帘子,那傢伙還傻乎乎地站在馬車下面,似乎也被張懷山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了一下,這會正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子堯啊。”

“嗯。”

“北邊情況確實吃緊,否則那不滅燈傳人也不會拉下面子請老頭子我出山一戰,爺爺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人還在家門口呢,”張子堯微微眯起眼,攏着袖子的手稍鬆開,在身體兩旁垂下,他抬起頭一掃平日裏那副對什麼都提不起精神的鬆散模樣,難得認真道,“別說這麼不討吉利的話,一把年紀了講究點迷信吧,人家隔壁王嬸都學會跳大神了。家中事兒說少不少,二叔一人擔不起,還等着您回來主持大局……”

“我老了。”

“不至日落西山。”

“說啥呢,你就不能乖乖聽我一次話!”

“……”

張子堯聞言一愣,與馬車上俯視自己的老頭對視片刻,見那雙記憶中精明能幹隨時可能噴火的眼此時在朝陽之下居然也呈現出些許疲態與渾濁。良久,終於放棄抵抗般,少年長嘆一口氣,“知道了,我會看着這個家,看着弟弟們的,有我在,定不會讓個這家出大婁子,您且放心去。”

張子堯說到這,話語一頓,而後緩緩繼續道:“早去早回。”

張懷山抬起手,站在馬車下的少年習慣性以為又要挨揍,下意識地稍稍眯起眼縮脖子卻並未躲避。良久,他只感覺到老人的手輕輕落在他的頭頂,似萬語皆化作無言,只是在他頭上輕輕拍了拍,嘆息聲起,車簾落下,馬蹄聲噠噠,自近而遠,直至耳聞不見。

此時太陽東升。

見馬車漸行漸遠,幾乎快消失在視野之中,前來送行的張家人和下人們三三兩兩散去,唯獨身着樸素白袍的少年獨自站在張家大門外,雙目望着遠方馬車離去的方向,似出了神,至於為何而出神,卻是無人知曉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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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龍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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