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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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仙翁恢復了原身,抖了抖翠色衣袍,在月色下俊朗如玉樹芝蘭。他在桃姬面前擺出最**的樣子,醞釀了一番謙遜的說辭,正待張口,桃姬顫聲卻道:“伏羲,是你么?”

翠仙翁一句話噎在嗓子裏,定定瞧着桃姬。微紅月色下,桃姬微亂的鬢髮上沾染了點點飛絮,顯出一絲平日裏看不到的柔弱。一雙眸子烏沉沉的,卻映不出半點光亮。

桃姬又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曉得你一定會來,可你怎麼來的這麼晚。方才秘術‘曜日’傷了我的眼睛,恐怕要將養些時日,唔,現下我已瞧不見你了,也不知你近日清減了沒。”話尾一聲幽幽嘆息,令翠仙翁心頭酸楚,不知是悲是喜。

結果是翠仙翁出於愧疚,將從前煉的一枚結魄珠強行贈予昏迷的魔君,並趁着夜色,將桃歌送回了百花宮她的寢殿中。重重白色沙曼綉着月影秋荷,博山薰爐燃着裊裊沉水香。他瞧了她的睡顏良久,又趁着夜色,幻化成打掃院子的小童,深藏功與名。

這一次,她錯以為他是他,卻不知竟是他。

不過此後發生的種種,若在話本子裏,便可以用“人物關係錯綜複雜,故事情節曲折離奇”來形容。先是魔君因為感情受挫,掀起了仙魔兩界之間曠日持久的一場大戰,與伏羲所率天兵在碧落泉畔鬥了許多年,戰火所及之處無不生靈塗炭。接着便是魔君的妹妹領了副帥之位,日日在戰場上與伏羲兵戎相見,卻竟對他起了思慕之心。

隨後魔界便遞上和書,委婉表達了兩點意思:其一,咱們打了這麼些年,三軍都比較疲勞,不如划碧落泉而制,大家彼此休息一下,過幾年太平日子;其二,上面一條成立的必要條件便是兩界和親,並且咱們已經看上了伏羲,就便宜了這小子,將咱們公主許配給他。他若不識相,大家就接着打,反正誰也不怕誰,倒霉的是三界無辜生靈。

伏羲在天岳殿上聽一名仙侍抑揚頓挫的念完這封和書,雙眉緊蹙,從鎏金的丹墀上一步步走出殿外。天岳殿外桃姬親手種下的一片紅楓似染了血色,落葉蕭蕭。伏羲望着百花宮的方向,從日升直至日落,目光一寸寸暗淡下去,終於啞聲道:“昭告天下,天岳殿迎親的車輦,一月後便至大乾坤宮。”

往事種種如煙而去,桃歌抬手接住一片赤色楓葉,幽幽嘆了口氣,側目道:“伏羲為了天下蒼生,竟做了如此大的犧牲,可他對得起天下,卻獨獨負了桃姬。龍音,若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龍音瞧着桃歌秋水般的眸子,竟察覺到一絲她從未有過的憂鬱,沉默了片刻,認真道:“從小師父便教導我,人立於世,最最要緊的便是‘信’字。若我有了思慕的姑娘,又許了她滄海桑田的諾言,便必不會失信。我沒什麼拯救天下的報復,只求無愧於心,但我會用生命保護我想保護的人,也保護腳下的土地。”

桃歌若有所思,點點頭,聲音如秋葉般蕭索,道:“你若是思慕上了哪個姑娘,當真是她的福氣。”

幻境中繁華彈指而過,與所有故事一樣,桃姬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神仙。彼時距伏羲大婚只半月之期,桃姬正在寢殿內專心綉一個鴛鴦戲水的香囊,銀針刺破了指尖,血珠滾落,恰好綴成一朵紅蓮。

因戰事緊張,她與伏羲已許久未見,卻沒想到,再次聽到他的消息,竟是婚訊。

桃姬卻仿若無事,繼續一針一線綉她的鴛鴦,竟似世間再沒什麼比這香囊重要。龍音卻知曉,她這是傷的太重太深,哀莫大於心死罷了。若換做別的姑娘,恐怕就要上演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桃姬卻認真綉好了一對栩栩如生的白頭鴛鴦,然後給自己安排了一場盛大的比武招親,恰好,與伏羲大婚在同一天。

誰能贏我,就能娶我。

百花宮張燈結綵,萬花齊放,大紅喜字貼了滿眼,龍鳳喜燭日夜長明。翠仙翁每在窗欞間貼上一枚“囍”字剪紙,就長長嘆口氣。他曉得,桃姬這是在逼伏羲,她在等他回來。

這半月之中,桃姬將寢殿的竹簾高高掛起,每日抱着逍遙琴,一眼一眼望着不知名的遠方,一遍一遍彈着不知名的曲子,手指磨破了,在琴弦上留下斑斑血跡,若月下殘破花影,她卻渾若不知。夕陽西下,寢殿內白沙盡皆換成紅綾,深深淺淺的紅,映得她蒼白的臉龐微泛出些血色。

琴音驟歇,桃姬眼神空茫,自語道:“‘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呵呵,真是天大的一個笑話。伏羲,你雖負了我,卻是為了天下蒼生,我並不能怪你。你既心存如此宏願,我便助你一臂之力,為逍遙琴譜一曲《桃花庵歌》,將我畢生修為融進其中,好助你日後斬妖除魔,所向披靡。”

龍音終於明白,大家普遍認為《桃花庵歌》出自伏羲之手,卻原來只是誤傳。其實這曲子竟是桃姬所作,又攜了她畢生修為,難怪桃歌化出人身後,與當年桃姬一般的摸樣。

半月後,伏羲大婚,桃姬招親。

神仙妖魔們紛紛痛恨自己分身乏術,這兩邊的熱鬧只能瞧的上一場,四海八荒的醫館亦接待了不少重度選擇障礙的病人。翠仙翁倒沒什麼糾結的,恢復了元身,端了盞碧瑩瑩的新茶,早早便侯在桃姬設下的擂台前。

那一日,白雲悠悠,碧空澄澈。桃姬着一身大紅喜服,美貌鋒利,妝容精緻,眉心貼了一枚燙金花鈿,更顯容色嬌艷。她端坐在高台上,靜靜望着天邊花開花落,雲捲雲舒。擂台上打的精彩非凡,不停的有人勝出,又被打倒,卻沒有一個人能映在她眼中。翠仙翁知道,她只為了等一個人,若那個人不來,這一切便都沒有意義。

翠仙翁躍上擂台,挺拔如一株翠竹,將四面八方的挑戰者一一踢飛,目光卻從未離開高台上端坐的桃姬。這是他混進百花宮的兩百多年中,第三次見到她。

午時三刻,一名仙侍匆匆而來,在桃姬耳邊低聲道:“天岳殿,禮成。”

翠仙翁瞧得清楚,桃姬眸子中最後一息火苗,在那一瞬間化作飛灰。她勉力維持住端莊雍容的仙姿,抬起手,向擂台虛虛一指,道:“便是他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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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記之七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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