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惆悵道:「我不會再怨你,因為我……也不是多好的人。」
方利澤下樓,走出充滿回憶的地方。上車,駛回餐廳。
筱魚還坐在那裏。
他坐下,看着地,忐忑又心虛。「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愛你。」筱魚直接破題,一鼓作氣。然後,一直搓揉左耳。慌死了,終於說出口,心跳很亂。他震住,沒想到——筱魚不是開玩笑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連聲音都顫抖。她已經想好了,今天就要做個了斷!
「如果不能愛我,以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說完,端起開水,灌一大口,又重重放下,繼續喝。
「怎麼樣?」
心跳好快,左耳都被搓紅,瞼龐也腥紅着,她很緊張的。
「你愛我?」
「對。」
「為什麼?」
他對箱隹一言惡南惡氣,印象中,老是虧欠她,老是不講好話哄她。然後,還偷她家的錢,因羞愧而不見而。他本以為筱魚要拆穿他偷錢的事,想不到她卻說——我愛你。
那樣認真善良的眼神,教方利澤慚愧得低下頭。
筱魚反問。「為什麼不愛你?你很棒,你不是一直也覺得自己很棒?」不,強裝出來的驕傲,隱藏的是自卑,他更慚愧了。
筱魚又說:「我想跟你生活,如果我們在一起,我保證會對你很好,不會像江紫薇那樣背叛你,絕不會。」
「你想跟我一起生活?」
「當然。」
「為什麼?」
「就覺得只要能跟你生活,我就很幸福。你是可以信任的人,看你照顧媽媽就知道了,你對家人一定會很好,跟你生活會很有安全感。而且——雖然你講話惡毒,但是你對我真好,我超感動的,你把我家弄得那麼舒適,花錢佈置,還幫我買被子,我當然喜歡你,你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那是因為……佈置她家是因為罪惡感,所以想彌補啊。
被她講成這樣,他更抬不起頭。
她看錯他了。
偷錢那一夜,他多卑鄙醜陋?
而她竟說……他值得依靠,能給她安全感?這是多大的諷刺。他知道她怕孤單,才喜歡他作伴。但他不知道,她竟把他看得這麼重要、這麼好。
他在別人面前佯裝志得意滿,萬事皆搞定。唯獨在筱魚面前,她說愛他,他竟羞慚至板,臉龐熱燙,幾乎想拔腿就逃。
筱魚逼他決定。「怎樣?你……你的答案呢?你……愛我嗎?」換他吞吐結巴。「你搞錯了,我其實……沒那麼好。」筱魚僵住,這還真是超級婉轉的拒絕啊。
高傲又好勝的傢伙,從不認輸的傢伙,在她告白時,竟對她說——我沒那麼好?
明顯是給她軟釘子。她很窘,又絕望,感覺尊嚴掃地。
「我要回去了。」筱魚將桌上的大魚抱在懷,就要走。
「我送你。」
「不需要。」
「你的手不方便。」
「不關你的事!」
她堅持自己走,但他堅持跟。結果他們在餐廳外拉拉扯扯推推拖拖地,最後,她還是被他硬拉上在車上,筱魚沉默不吭聲。
深夜馬路,汽車少,上高架橋后,遠方樹木,黑墨墨地,筱魚看着那些樹群,默默流淚。
「筱魚?」他喊。
「……」她不回應,不說話,怕一說話眼淚淌更多,讓自己更丟臉。「筱魚?」她胸口好悶。一想到這可能是最後跟他相處的時刻,眼淚就不爭氣,啪嗒一直棹。超討厭的!已經夠丟臉了,還哭?幹麼啊!
她哭了?
方利澤慌了,沉重氣氛令他窒息。
該怎麼跟筱魚講清楚?
他不配她的愛,他耿耿於懷,一直內疚又羞愧的醜事,他不要開車子,在影印店前停下。
筱魚推開車門,真的要走了。
她也說了以後不要再見面,但直到這刻,她還在煎熬,她掙扎想着,還後悔了。我不該威脅他不愛我就不見面,也許我們還可以當朋友,我還想見他,我也許……噢天啊,廖筱魚,你真是夠慘的。
該死心了。她拽緊大魚,狠下心,不回頭,就這麼走開。
「等一下、等一下!」方利澤喊。「筱魚——」
他橫過身來,將車門推得更開,和車外的她講話。
他難啟齒,但——這內疚跟罪惡感,他受夠了。
「我……我曾經偷過你家的錢,所以……」他嘆息,這真的很難。「所以……同學會聽到你過得不好,想彌補你。」
「所以一直說要借我錢?」
「對。」
「後來佈置我家,你當是……還我錢?」
「我真的是……那時我媽缺出院費所以我才……對不起。我偷了兩萬塊……我一直覺得……很內疚,很丟臉……所以……」
「所以你才對我好?!」
真相大白。
不是因為喜歡她才……那些關懷跟善待,出自罪惡感!她卻神經兮兮地懷着美夢,幻想跟他有愛情。筱魚火大吼他。「偷錢還錢就好了,幹麼搞那麼多花招?幹麼害我以為你……」
「因為我想彌補……」
「彌補什麼?」她氣炸了。能彌補為他浪費的種種心思嗎?付出的感情嗎?那些揣測期待希望又失望,輾轉千百回的折磨嗎?
筱魚恨得眼眶紅透,咬牙說:「不用這麼辛苦,既然你要彌補,錢的事,用錢解決就好了。」她從包包拿出便條紙,寫了字,扔車裏。「我的銀行帳號,你就爽快點,那麼內疚,就匯個二十萬來,連利息都給了,反正你現在有的就是錢!以後你不用再受良心折磨,爽爽快快過你的好日子,去跟你的江紫薇好。放心,你的醜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筱魚走進公寓。砰,關門。
方利澤怔在車裏,失了魂地呆視前方。
終於說出口了,卻沒有解脫感,也不感到輕鬆。筱魚憤慨嫌惡的臉色、傷心的咆哮,讓他感覺超失敗的。
他愛筱魚嗎?不知道。他很混亂,他的情感迷失了,在追逐名利的路途上,已忘了自己真實的感受,從未停下來,好好釐清自己,或認真去感覺什麼。
當筱魚傷心憤慨,當他承認他偷錢后,他不敢上前擁抱她。
他還有什麼臉面對她?她現在應當知道了,他根本是個差勁的人。她愛錯人了,就算他穿着體面、應對得體,內心的羞恥感,還是如影隨形,尤其在這時候,特別難堪困窘,非常厭惡自己。他甚至不敢問筱魚——現在,你知道我偷錢了,你……還愛我嗎?還會像剛剛說的那樣,信任我,認為跟我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覺得我是個很棒的人?
你……還會想愛這樣卑鄙可和的我嗎?
筱魚回到房裏,燈沒開,澡也不洗,趴倒在床,攬着大魚,徹夜痛哭。
瞎忙到最後,全是誤會一場。暖昧不明的善待,原來只是他內疚下的補償。
天啊,這實在太搞笑了,有夠扯,她卻在這裏邊超認真,滑稽演出自以為是的深情戲碼,出盡洋相。廖筱魚,你套爆了!
方利澤回到家,燈開着,澡洗了,然後在沙發愣坐着,徹夜慌着。好幾次拿起手機想打給她,又放下。他坐立難安,很旁徨。可惡——他蒙住頭,不知道該怎麼辦……
廖筱魚八歲時,做過這樣的事。
她在社區公園,常看到一隻黑色流浪狗。這隻狗很瘦,右後腿瘸了,不讓人靠近。幾次,筱魚或鄰居試圖喂它,它會咬牙吠叫,拔腿就逃。
筱魚後來聽大人說,那隻狗的腳,是被頑劣的孩子打瘸的。
有天下午,筱魚看到那隻黑狗,不知叼着什麼,目光專註看向前方,小跑步地叼着急走。筱魚好奇,跟蹤它穿過芒草堆,在一處隱匿坡地,看見那隻狗前腳刨土,將叼着的東西埋進去,再把土撥回,掩埋完畢,然後,才安心離開。
筱魚衝過去,把土挖開,看黑狗藏了什麼。
是已經腐爛發臭的豬大骨。
「這麼臭的怎麼能吃?又沒什麼肉。」
小狗竟當成珍寶,慎重藏起。
筱魚把骨頭埋回去,然後急匆匆地跑回家,從餐桌打包中午沒吃完的紅燒蹄膀,奔回那個小土坡,再刨開土,將蹄膀跟豬骨頭埋在一起。
那天晚上睡覺時,筱魚蓋着棉被,笑咪咪想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