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人在塵中不是塵
我親眼看着陳浩東的眼神一點一點暗淡下去,他冷哼一聲,最後化為慘兮兮的聲音:“要聽實話嗎?”
沈寰九眉眼輕眯:“說。”
“實話就是老子真不知道。我這種人從小到大都是混吃等死,幹什麼都幹不成,能幹什麼也不知道?”陳浩東一手揣進了褲兜里,松垮垮的帶帽衫穿在身上就更襯出他的痞味兒。
這番話聽上去是那麼的惹人心痛。
我和沈寰九都沉默着看着他,陳浩東卻笑了笑:“這是一個注重結局的社會,結局我敗了。不過……”他吐出一口特別長的氣:“比我倒霉比我慘的多了去,有時候想想也沒覺得自己很不幸。有那麼多女人喜歡過我,我也掏心窩的喜歡過一個女人,窮困潦倒,手裏毛爺爺多到花不完,這些我都經歷過。住過大房子,也睡過天橋,想想這幾年還挺他媽精彩的。沈王八蛋,你知不知道一種感覺,就是什麼都放下之後,感覺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不對,應該是有挺多都能幹的,又不知道怎麼選。”
依然沒人接他的話,他這會兒就跟個自說自話的人一樣,自己說自己笑,瞧着模樣其實挺二百五的,但我和沈寰九卻很清楚這個年紀不大的男孩子究竟經歷過什麼。
正如他所言,當一切都被放下后,的確會有一段很迷茫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也不曉得人活着怎麼才算活的有滋味,更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沈初突然一聲洪亮的歌聲打碎這種說不清沉重還是輕鬆的氣氛,沈寰九慌不迭地轉身去看沈初怎麼了。陳浩東的脖子仰得和絲瓜一樣長,巴巴望了幾眼,勾着唇角笑得動人又真實。
“我說,這男的女的?”陳浩東問。
我說:“是男孩兒。”
陳浩東一眼斜向我:“男的是叫沈初對嗎?”
我以前和他說過一回,沒想到他記得那麼清楚。
“嗯,沈初。”產後的我特別有氣無力地對他說。
“名字是真不錯,丑也是真丑。”陳浩東一屁股坐在我床位,雙腿大喇喇地岔開說:“扶三歲,你終於當媽了。”
除了微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言語能回應他,到最後我也只是合了下眼皮子代替點頭的動作。
“你才丑。”沈寰九冷聲低咒了句,隨手指着我另外一側的膠袋說:“去,幫我拿快尿布。我寶貝兒子知道你來了,立馬拉了泡蟹黃迎接你,多懂事的孩子。”
陳浩東回諷道:“蟹黃你留下自己下酒,以後估摸着產量還挺高。”
這會忽然覺得也倆成熟是真成熟了,幼稚起來也是真幼稚。就現在的對話而言,我覺着還不如沈初呢。
陳浩東拿尿不濕的時候,沈寰九已經一絲不苟擦乾淨那小傢伙的屁股,陳浩東粗礦地用牙齒撕掉包裝袋,用指尖碾着一個小小的角,身子弔兒郎當地晃動着。
“初初乖,爸給你換尿布,聽話別哭了啊。”沈寰九手法生硬地給沈初換尿布。
沈初卻哭得更厲害了,換完尿布抱着他還是哭,晃着他也還是哭,沈寰九有些急躁地說:“小子,你再有事沒事哭鼻子,你老子我就打爛你的屁股。”
“你敢。”我稍稍挪了下躺着的姿勢,毫無力氣地喊着。
沈寰九回頭看我:“哦,我就隨便說說。”
“隨便說也不行,我小時候老被大人打,我的孩子絕對不能暴力教育。”二十來字的話被我斷斷續續好幾次。
沈寰九含笑:“那他不懂事打自己老子怎麼辦,你心疼我嗎?”
我哭笑不得。
陳浩東冷嘲熱諷:“酸死了,老子出去吃牛肉麵,你們倆自己耍。”
他轉身的時候,我喊了句:“陳浩東。”
他側了下臉:“喊老子幹嘛?”
我鼓足勇氣說:“你不是說想認沈初當乾兒子嗎?紅包呢?”
原本,我只是想用最自然的方式告訴他,沈初這個乾爹認了。
可我沒想到陳浩東真的從兜里掏出一個紅包袋子,甩到了床上說:“我現在沒什麼錢,裏頭只有六百塊,不嫌寒磣就拿着。”
沈寰九把沈初放在嬰兒床里有,一把抽走陳浩東手裏的紅包袋,翻開開口處瞧了那麼幾眼,頷首低笑說:“六百……也是錢。”
陳浩東走後,沈寰九坐在床邊,只是靜靜的陪着我。
姚叔給我們送來午飯,他一早就開始熬豬腳湯,熬了很久才出來一保溫壺的量。我爸和奶奶也來了,還有我的后媽和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也全都擠在病房裏頭。
空間似乎一下就變很狹隘,我說不清此時此刻的心情,看着曾經衣着普通毫無氣質的一群人在北京這幾年被打磨得人模人樣,我不禁感嘆,很多小地方的人為什麼蠻橫粗魯,只不過因為他們沒有接受好的教育,在周遭的所有愚昧氛圍變得更蠻橫,更粗俗。
北京改變了他們。
奶奶說,現在想起來以前被弄死的孩子很可憐,也從來沒好好對待兒媳婦和我,非常愧疚。奶奶說,這幾年她心裏不好過,從剛開始的虛情假意到後來真的意識到自己多無知,後悔,很後悔。
我說不出話來。
“三歲需要休息,以前的事過了就算了。”聲音來自沈寰九,微抿的嘴角流轉出鋒利的弧度。
奶奶和爸爸都很有自知之明,他們比我更清楚,破裂的感情會有很多縫隙,雖然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就被什麼給粘連起來,只是縫隙還在,所以永遠也無法完整。
不如就這樣,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必須有答案,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能收穫夢想中的各種感情。
一周后我出院,一禮拜沒洗頭沒敢照鏡子的我終於從反光鏡里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那何止一個醜死了得,簡直是狼狽到家。
都說孕婦不能吹風,沈寰九大熱天還給我找來一定帽子戴上,帽子遮住頭頂卻怎麼也遮不住都能炸出油的頭髮。
我盯了一會反光鏡,臉就憋紅了。
“沈寰九,你是怎麼對着我一禮拜的?”我狠狠咽口唾沫。
他回頭看了眼後座抱着孩子的姚叔,隨後目光溫柔地瞥向我:“三歲,別的先不談,光是你為我生孩子吃了很多苦,所以你現在再怎麼邋遢都沒關係,我不僅能面對你現在的樣子,同樣也願意遵循自然界的規律,我會老,你也會老,再過幾十年,我就是老頭子,你就是老太太,那時候我們還會在一塊。”
我盯着他,鼻子湧起一股酸:“話是好聽,實際操作好像有點難。萬一我生了什麼嚴重的病,萬一我發生了意外。你也會陪着我嗎?”
沈寰九專心駕車,他過了很久才說:“要是放在以前你這麼問我,我可能沒辦法斬釘截鐵地說能。但現在我能很自信的告訴你,三歲,我能。現在的夫妻承受不住變故是因為他們沒有一起面對變故,內心區分地太清楚不是什麼好事。有些人覺得婆婆是婆婆,媽媽是媽媽,老公是老公,自己是自己。就算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也不一定把人真正當成一家人。天底下沒有人活該倒霉,活該為了誰一味的付出,愛也是需要回應的。它就跟一條拉在手裏的風箏線一樣,緊一緊,松一松。不能一味的緊,也不能一味的松。走到今天,多少事情堆積,讓我們領悟了很多很多。這樣的夫妻,是不會輕易分開的。懂嗎?”
我眼中淚光瑩瑩,感動得說不出任何話來。
姚叔抱着沈初在後面說:“你們倆的婚禮打算什麼時候辦?”
“不辦。”
“不辦。”
我和沈寰九異口同聲,然後又因為驚訝這種默契而互相看了一眼。
我眼中噙着笑,我的笑容也淹沒了閃動的淚光。
他懂我,我也懂他。
婚禮,是向別人交代,炫耀的玩意。
而我和沈寰九顯然已經不需要這種東西。
在醫院待了一個禮拜,我整個人就跟發霉了似的,好不容易又呼吸到家裏的空氣,感覺什麼都不幹都挺好的。
我和他的家庭環境有些特殊,我不可能讓后媽來幫我帶孩子,沈寰九自己也早就沒有母親了。姚叔到底是個大老爺們,讓他拿刀弄槍可能不含糊,軟趴趴的孩子還真折騰不好。
大概三天後,沈家來了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我們看見她的時候都狠狠愣了一下。
米飯的小眼睛極有特點,笑起來彎彎的成了道皎潔的明月。
她還是那副打扮,百褶裙,純色上衣,頭髮又黑又亮,綁成了兩個鄉土氣極濃的麻花辮子。
我睜大眼睛問她:“你……”
“我來看你。高興嗎?”米飯走上前,拉住我的手晃動,她說:“我老公帶我來中國了。”
“就是那個白人丈夫?”我白着一張臉,說實話看見米飯我心裏特別高興,可就因為太高興,我根本說不出來話。
“嗯。他也來了中國。”米飯的小眼睛彎彎的,笑得厲害時只能看見兩條線。
“他對你好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米飯說:“很好。我們打算以後要兩個孩子,可能以後會在澳洲定居吧。”
我定了會眼神,小心翼翼地問:“陳浩東呢?你還喜歡他嗎?”
米飯依舊笑眯眯地說:“結婚前我很喜歡他,結婚後我不能喜歡他。但我特別感謝他,能讓我在結婚前嘗到喜歡一個人是什麼味兒,以後我會和我老公好好生活的。能結婚,本身就是一種緣分。”
我問她來中國打算住多久,她說:“三個月吧。晚上我想把我的白人老公帶來,你叫上陳浩東,咱一起吃頓飯。哦,要是他不來就算了。”
我把手機遞給米飯:“號碼我存着,你自己打。”
她挺大方地從我手裏拿走手機:“行。”
一個電話飈過去,我站在米飯身邊都能聽見陳浩東咆哮的聲音:“老子他媽睡覺呢。祖宗,我靠你大爺的,非挑我睡覺的時候打。”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是我。”米飯也笑了:“陳浩東,我是米飯,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