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直到上了甲板,人流分散開來,楊錦心才迫不及待地跑到高處,眺望那輛載着霍冬來遠去的汽車。不想,眼中卻撞進了那不知在碼頭後方,站了多久,看了多久的高大身影。

他就那麼遠遠的,冷冷的看着她,儘管他離她這樣遠,她仍能感受到他那冷清淡薄的眼神。那一晚的記憶又湧上心頭,楊錦心狠狠的打着冷顫,雙手死死抓住冰涼的欄杆,刺骨的冷意從手指侵入了心底。

她看着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着那個年輕軍官向他跑去,看着他向他行禮再離去。他就那樣遠遠地看着她,一動不動,楊錦心彷彿都能看見他臉上,那冷冷的笑意。

原來她一直只是那個跳梁的小丑,他就是要給了她希望,再狠狠掐掉。腳下一軟,楊錦心跌倒在地,嘴裏只默默地念着。

“冬來……冬來……”

隨着刺耳的汽笛聲,巨輪駛離港口,楊錦心看着遠去的輪船,心裏空空蕩蕩,卻偏偏好似火燒一般。她就看着那艘滿載着她美好希望和未來的巨輪,緩緩駛進了那一片水霧裏,江上煙波繚繞,水天連成一線,寒風陣陣,掀起驚濤巨浪,那巨輪一點一點地消失不見了。

秦慕陽看着那一動不動站在碼頭上的少女,她面向著江面,長發隨風飛舞,整個人被濃濃的悲傷籠罩着。他不由得心中一痛,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走向她,加快了步伐,心痛的感覺很快就被滿滿的踏實所佔據。

身後的腳步聲傳來,楊錦心緩緩轉過身來,依舊深黑似墨的眼瞳,盛滿了濃濃的恨意。就那麼死死地盯着他,這眼神,看得秦慕陽一怔,隨之便彎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我來接你回家!”

淡淡的語氣,那麼理所當然。

楊錦心卻只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怎麼樣才能放過他?”

秦慕陽劍眉微挑,停了一下,輕輕回答:“擅自離開軍營,當作逃兵處理。”

“你要怎麼樣才能放過他?”楊錦心再次冷聲問道。

秦慕陽生硬地抽動嘴角,彷彿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容,緩緩靠近兩步,他高大的身軀籠罩着她,黑眸閃過一縷疼痛的無奈,他的視線牢牢鎖住她不見一絲波瀾的瞳孔。

半晌,他那一向冷清的聲音,幾乎纏綿至極。

“留在我身邊,永遠陪着我!”

……

今年這個冬天格外的冷,一連幾日飛揚的小雪花,將這座古城變成了雪白的世界。

會議一結束,秦慕陽就匆匆離開了軍部,李仲源眼見着他走遠,連忙湊到還在善後的廖勇身邊,壓低聲音問道:“看四少這個樣子,烏衣巷那位還病着呢?”

廖勇白了他一眼,又低頭收拾文件,“不該打聽的事,別打聽,不想活了?”

李仲源沒好氣地拍了他一巴掌,道:“少在這兒狗拿耗子,跟你說正經的,花徑路有個老中醫,醫術高明,請去給那位瞧瞧唄,那洋醫生看了半個月也沒啥效果,換個中醫瞧瞧。”

廖勇皺了皺眉,又聽李仲源說道:“聽我的沒錯,那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症。”說著又拿手肘拐了一下他,“你抓緊啊,我可是再也不想看四少那張臭臉了!”

……

烏衣巷二樓朝南的卧室里,明亮的水晶燈下,一名身穿黑灰色棉袍的老者正一邊捋着花白的山羊鬍,一邊眯着眼睛給床上還在昏睡中的楊錦心把脈,秦慕陽雙手插在褲袋裏,眉頭緊鎖地坐在沙發上,只緊緊盯着這邊。

就在秦慕陽耐心快要用完的時候,老中醫終於收回了手,老樹皮一樣的臉輕輕皺了起來,重重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到底怎麼樣了?”秦慕陽看着他的樣子,起身走過來,心情愈加煩躁,冷聲冷氣地樣子,讓老中醫的臉白了一下。

他抬頭看了秦慕陽一眼,起身朝他行了個拱手禮,才緩緩道:“這位小姐,肝火旺,脾胃虛,加之近日天寒地凍,寒氣入骨,這才得了這風寒之症。”

秦慕陽不耐煩聽他拽文,急急地打斷了他下面的話,冷聲問道:“你就跟我說,她究竟得了什麼病,要怎麼樣她才能好起來!”

這老中醫卻絲毫不受他的影響,依然捋着他那山羊鬍,慢慢悠悠地說道:“她這身體上的病好治,但是這心思鬱結的病,老朽就無能為力了!”

老中醫看着緊皺着眉頭,一身冷氣的秦慕陽,搖了搖頭,彷彿看穿了一切,頗有深意地說道:“我先開服藥,給她吃吃,但是,秦總長,這心病還得心藥醫的道理,你懂得吧,她這心結一天不解開,這病就一日不會好,老這麼下去,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她嘍!”

趙志軍帶老中醫下去開方子去了,房間裏只余留下秦慕陽一人,他輕輕在床邊坐下來,一動不動地看着床上毫無生氣的楊錦心,好半天,才輕輕說了一句。

“別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放了你,你想都別想!”

楊錦心在朦朧間,好似又回到了大雜院的老桂花樹下,娘親仍舊坐在樹下洗着四處收來的衣服,她和姐姐赤腳踩在水盆里,兩人一人一頭,合力扭着沉沉的長衫,娘親溫柔地看着她們,滿臉都是慈愛的笑,姐妹倆嬉笑着,院子裏面好不熱鬧。

“讓我來,讓我來!”穿着一身學生制服的霍冬來,一手拿書包,一手摘帽子,看樣子剛從學堂里下了學。

他風一般地衝過來,就去搶楊錦心手裏的衣服,正處在變聲期的少年,操着奇怪的語調責怪她。

“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打赤腳容易生病,去把鞋子穿上,一邊玩兒去,一生病喝葯就要我的松子糖,害的我都沒的吃了,快走快走!”

楊錦歡就在一旁嘻嘻笑着,“冬來哥,你就是偏心,怎麼不見你給我買松子糖,娘,你說是不是?”

小小的霍冬來紅了耳根,“誰說沒給你買,上次不就給你了么?”

“那你也是先給了妹妹,再給我的!”楊錦歡撅着唇還嘴。

“你,你,你!”霍冬來結結巴巴還不上話,惹得楊錦歡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那時的生活多美好啊,有溫柔的娘親,有快樂的姐姐,還有那個陪着自己長大的小小少年。

秦慕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昏睡着的楊錦心,看着她清澈的眼淚,不斷地從眼角流下來,有些乾裂的唇瓣輕輕開合著。

他有些激動地將耳朵貼了上去,就聽她一會兒叫着“娘”,一會兒叫着“姐姐”,當然還有那個讓他悔莫忌深的名字。

“錦心,錦心!”

秦慕陽輕輕叫着她,這一次成功地讓她睜開了眼,她迷迷濛蒙地睜開眼,就見秦慕陽只穿着一件白襯衣,坐在床邊看着自己,滿臉都是驚喜關切的笑。

屋裏極暖,秦慕陽坐在床頭,將她抱在懷裏,端了水杯湊到她嘴邊,充滿磁性的聲音,是從沒有過的溫柔。

“你睡的太久,先喝點水潤潤喉嚨。”

楊錦心卻只偏頭去看窗外,絲絨的窗帘拉上了,只留下了小小的縫隙,也是漆黑一片。

秦慕陽又將水杯湊到另一邊,輕聲細語的拉起了家常。“你看你睡了多久,外面天都黑了,不過,醫生說你今晚喝了葯,明天就能好起來,外面下雪了,我正好帶你去看雪景,桂園後園的紅梅全開了,正是好景緻,你要趕快好起來,不然就錯過今年的花期了。”

楊錦心仍是不說話,只愣愣地看着窗外,秦慕陽微皺了眉,水杯一直就湊在嘴邊,只要她一低頭,就能喝上一口。

好半天,她終於將視線收了回來,就聽見她沒有起伏的沙啞的聲音,問道:“他在哪兒?你說話算話了嗎?”

秦慕陽心中又是一疼,劍眉蹙起,臉色就冷下來,又想起了那老中醫的話。手裏的水杯就又湊近了一些,這次完全抵到了唇上,就聽見他清冷的聲音慢慢說道。

“那就要看你了,你什麼時候好起來,他就什麼時候出來,你若再也好不起來,他就正好能給你陪葬!”

楊錦心連恨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剩苦笑連連,終是張嘴,含住了那抵在唇邊的水杯,和着那正好滑落下來的淚水,一起倒進了嘴裏。

正好劉嫂端着熬好的葯敲門進來,秦慕陽招手將她手裏的葯碗端過來,那濃郁如墨的葯汁散發著濃濃地藥味。

楊錦心完全不能接受這個味道,“啪”的一聲推開了他的手,葯碗落地,在厚厚的地毯上打了幾個滾,葯汁很快被地毯吸收,留下了印濕的證據。

秦慕陽也並不惱,只淡淡地吩咐劉嫂,“你再熬一碗來。”

楊錦心也不說什麼,只一味地流着淚,葯端來了,喝一口又吐出來,秦慕陽也由得她折騰,親自給她喂葯,一次一次地讓劉嫂熬藥,這一晚就這麼陷入了循環。

冬日的夜晚特別的長,一直到了天空微亮,楊錦心才總算喝進了小半碗葯,房間裏滿是濃濃的中藥味,楊錦心也被折騰地狼狽不堪,身上的睡裙被汗水浸濕,整個人像從水裏撈起來一樣,但是,一直纏綿着的高燒反而退了,這讓秦慕陽不由得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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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傾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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