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季節走到八月間,中秋眼見就到了。這幾日,楊母的精神好了很多,終於起了床,楊錦心扶了母親坐到院裏的桂花樹下。
秋日的陽光褪去了熾熱,透過繁密的枝丫金線般灑下來,楊母躺在搖椅上微眯着眼,楊錦心手裏捧着書,坐在旁邊守着母親。
“心兒,開學很久了吧,你別一天到晚守着娘,上你的學去。”楊母是大家出身,溫婉秀美,說話語速及慢,細聲細氣。
楊錦心合上書,輕笑道:“每天看着我煩了?放心,明天假期就到了。還有,下午我要去趟聖嬰堂,給孩子們上課,可能要晚點回來,您別擔心。”
楊母也是一陣輕笑,叮囑她路上注意安全,母女倆說笑了一陣。
聖嬰堂是金陵最大的孤兒院,裏面大多是戰爭孤兒。南方政府成立后,總統夫人親自成立了這所孤兒院,金陵城的名流紛紛慷慨解囊,時不時捐錢捐物,難免帶有政治意味,但好在,聖嬰堂的孩子都得到了很好的成長。
前世就是孤兒的楊錦心,常常到聖嬰堂幫忙,她前世就已經上了大學,在這裏也已經念到了中學,給孩子們上課倒也得心應手。
……
秦慕陽站在二樓辦公室的窗戶邊,從這裏看出去,正對着聖嬰堂的花園草坪,視野開闊,安靜祥和,所有煩惱都一掃而光了。
“四少,謝謝您一直以來對孩子們的愛心支持,我代表孩子們感謝您!”說話的,是聖嬰堂的院長修女簡,她是英國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
秦慕陽從窗外收回了視線,臉上帶着淺笑,氣場柔和下來。
“這是我母親的一點心意,她一直很挂念這裏的孩子,院長不必客氣。”說著又從身上掏出一張支票,遞給簡。
“這給孩子們添置冬衣,老規矩。”
簡接過支票,湛藍的眼瞳發出慈愛而驚喜的光芒,“謝謝,您總是這樣私下資助我們,實在是太感謝了!”
秦慕陽嘴角牽起清淺的笑,端起茶杯又走到窗邊,並沒順着她的話頭,卻是似有似無地嘆氣道:“院長這裏真好,充滿童真不見喧囂,實為難得的樂土,每次來了,都捨不得走了。”
簡也走近一些,真摯地望向他,“孩子是這世上最純真無暇的精靈,他們都是上帝帶到這世上的天使,四少有空可以常來。”
秦慕陽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視線停留在草坪上那藍衣黑裙的身影上,一動不動,時間都彷彿停滯下來。
簡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是楊小姐,經常來給孩子們上課,是個善良的姑娘。”
“以前怎麼沒見過她?”秦慕陽視線不移,她正帶孩子們做遊戲,神采飛揚。
“她一年前才來這裏做義工的,那時四少正在戊邊,所以沒碰到過她。”
簡剛說完這話就有人找她,只得跟秦慕陽說失陪,秦慕陽並不介意,一直倚在窗邊望着草坪上的人。遊戲似乎結束了,楊錦心正招呼孩子們往教室里去。
秦慕陽眯了眯眼,冰冷無波的黑瞳看不出思緒,低頭抽出一隻煙捻在指間,停了半刻,往樓下去。
沿着走廊往前走,時不時有人向他行禮。入秋的太陽明晃晃的光,褪去了暑氣,清風徐來清涼舒適。
往前走了一段,稚嫩的童聲咿咿呀呀地傳來,越來越近,聽得清了一些,念的是《滿江紅》。秦慕陽靠近窗戶,只見楊錦心走在教室中間,神情肅穆地一字一句教着讀。八、九歲的孩子,捧着手工裝訂的小冊子,或許並不理解詩詞裏的意思,但卻讀得格外認真。
一篇讀完,楊錦心走回講台,拿起粉筆寫下一行娟秀的字,轉身拿起教鞭道:“今天,我要講給大家的,是這個。”
說完,回頭指着黑板上的字,一字一句念道:“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她淺笑着,嚴肅認真地將詩詞背後的故事,講給孩子聽。秦慕陽倚在窗外,手裏捻着並未點燃的煙捲,聽那清澈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像一顆無意闖入的小石子,在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漣漪。
“四少……”廖勇找了一圈,才見他站在教室外,連忙小跑幾步走近來,不想,秦慕陽卻揚起手打斷了他的話。
廖勇有些驚異,看向教室,立刻認出楊錦心就是遇刺那天晚上讓人震驚的少女。
“那個……不是那天撿手雷的姑娘么?”廖勇指着楊錦心的方向,一臉訝異地望着秦慕陽。
秦慕陽點頭道:“是啊,她是百合的妹妹。”
“什麼?”廖勇更加覺得不可思議,秦慕陽在麗景公寓遇到楊錦心的那天,他並沒有隨着去,所以還不知道楊錦心的身份。
“一個舞女有個那麼有膽識的妹妹,她們家,到底是什麼家庭啊?”廖勇貌似自言自語道。
秦慕陽冰冷的眸子看不出別樣的心緒,只一味看着教室里的楊錦心,聽了他這話,轉過頭看過來,漆黑的眼瞳微閃了一下。
廖勇微頓了一下,馬上站得挺直,“我馬上去辦!”
秦慕陽不再理他又轉過頭去,楊錦心在這個時候,也正好轉過頭來,視線不期而遇撞在一起。秦慕陽剛露出一抹微笑,下一刻就僵在了嘴角,只見楊錦心自然地轉過了頭,又一心講起了課,從頭到尾就像沒看見他一樣。
兩人視線相交,然後錯落。
下午五點多鐘,楊錦心從聖嬰堂出來。秋日的日頭還算高,看上去並不太晚,一直牽挂着家裏的母親,楊錦心腳步匆匆。
出了聖嬰堂走了幾百米,身着鐵灰軍裝的廖勇遠遠迎上來,楊錦心當然認出了他,卻並不想跟他們有任何交集,當下皺了眉,準備轉身往回走。
“楊小姐,四少有請!”廖勇看穿了她的舉動,揚聲喊住了她。
楊錦心只得停下腳步,等他走得近了一些,朝他禮貌地點頭道:“我跟四少不熟,請問有什麼事嗎?”
廖勇卻只是搖搖頭,聲音堅毅不容拒絕:“四少有請!”
楊錦心咬咬唇,雙手將胸前的書包帶捏得死緊,微垂了眼帘,聲音平緩道:“我還有事,要趕着回家,就不過去了,還請見諒!”
說著就轉過了身體,廖勇一個大步走過來,又擋在了她面前,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強硬。
“楊小姐,四少跟百合小姐是老熟人了,請你過去說說話總可以的吧,這也是為了百合小姐好,不是么?”
楊錦心深吸了口氣,抬頭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水眸滿是毫不掩飾的憤怒,聲音也隨着冷冽起來。
“閣下是在威脅我么?我姐姐不偷不搶,正大光明的討生活,就因為四少位高權重,我們就該對他卑躬屈膝么?”
廖勇沒想到她反應會這麼大,一時愣住了,倒是身後出現了另一個清冷的聲音。
“怎麼會這麼嚴重,只是想跟你說說話罷了,我們好歹也算相識一場。”
廖勇“啪”的一聲,站得挺直,卻依然擋着去路,一動不動。
楊錦心只得又回頭,朝着走近來的秦慕陽行了禮,“我是真的有急事要早點回去,若有得罪四少的地方,請見諒!”
“再急也有說話的時間吧,今晚百合有新歌上台,我們一起去給她捧場!”說著又走近一步,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楊錦心沒想到他會突然伸過手來,被抓個正着,面色一僵,水眸里的憤怒似乎要溢出來,掙扎着甩手。
“我不去,你放開我!”
秦慕陽手裏卻暗暗使了勁,反而將她拉得更近,淡淡的煙草味撲面而來,楊錦心踉蹌了一下,急紅了臉,美目里水汽更重,不自覺的加重了誘惑。
“我就說送你回去,怎麼了?”秦慕陽淡淡的語氣,彷彿並沒有什麼不妥。
他那鐵鉗子似的大手緊緊箍着她細白的手腕,怎麼也甩不開,楊錦心急紅了臉,並不理他,用了另一隻手去扳他的手指。
秦慕陽看她忙碌的樣子,嘴角掛了淺笑,他太清楚自己的手勁。可是,下一刻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她居然從他的小指開始,一根一根掰開來,感覺毫不費力,在整個過程中,他居然完全用不上力氣。
手指鬆開,楊錦心趁着秦慕陽還處在驚訝中,甩開了他的手,揉着手腕退開了一大步,低頭看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一圈青紫,氣紅了眼。
每次見面,她都能讓自己看到她與眾不同的一面,秦慕陽不由得好奇,她究竟還有多少讓人意外的事?
“你是怎麼辦到的?”秦慕陽看着自己的手掌,又逼近一步。
“我要回去了!”楊錦心不想再跟他糾纏,轉身就跑,卻被秦慕陽抓住了書包帶,他輕輕一帶,楊錦心一聲驚叫,落入他懷中,冷硬的男子氣息席捲而來。
“跑什麼?”秦慕陽略冷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楊錦心奮力地掙扎開來,心裏又氣又急,連帶着聲音都帶了哭腔。
“男女有別,還請四少自重!”
“別哭,你好好跟我說話,我就放開你好不好?”秦慕陽一貫冷冽的聲音,帶了不易察覺的溫柔。
“你先放開我!”楊錦心從來沒有跟男人這麼近距離接觸過,從裏到外彆扭的不行。
秦慕陽應着好,卻不想他剛鬆手,楊錦心就敏捷地脫離開,飛快地往前跑,幸好廖勇在前面攔住了她。秦慕陽看她靈敏狡猾得像只狐狸,又好氣又好笑,不由生了逗弄她的心思,一拉一扯間,兩人糾纏不休。
楊錦心逃不脫,紅着眼眶,眼淚早以打着滾,卻一直倔強的不肯掉下來。
秦慕陽近乎着迷地看着她水樣的黑瞳,裏面憤怒里夾雜着倔強和不甘,或許還有點畏懼。
“錦心?”一道溫柔清亮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僵局。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街對面,見到來人的那一刻,陷在秦慕陽懷裏無法抗拒的楊錦心,終於崩斷了心裏一直牽着的那根弦。
“哇!”的一聲哭出來,聲音里,滿是惹人心疼的依賴和控訴,抽噎着叫了聲。
“霍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