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一無所有
前線的消息,自克諾薩斯翻山越嶺而來,抵達塔蘭之時,已過去將近十日。
長笙看着遠方傳來的戰報,與冥絡失蹤的噩耗,那顆本是萬分焦躁的心,一點點,一點點地涼了下來。
自沃多歸來,黑龍復生后,讓她每日茶飯不思,每夜輾轉難眠,一直一直在心底最害怕的那些事情,終究是一一發生了。
她曾因死去的人再也無法歸來,而不擇手段的想要保護還活着的人,她以為自己只要足夠決絕,足夠狠心,不怕背負罵名,不怕被人誤解,就可以將他們留在身旁……可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蔣箏走了,三個月來了無音訊,冥絡走了,三個月來抗命不歸,甚至不惜化龍也要守護那些本該與他無關之人,兩人都決絕如此,她又要怎麼才能將他們挽回?
她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擁有了什麼,是至高無上的權利,還是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這些對她而言,真的是種快樂嗎……
忽然之間,一幕幕畫面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她看見,遠東的屍山血海,父親被魔族高懸的頭顱,還有那遍體鱗傷,至死都還想着安慰她的弟弟。
她看見無數藤條染血,看見斷刃刺穿少女的胸膛,看見火光中的四時輪轉,看見城外圍剿中死去的精靈,看見入雲塔上血肉模糊的至親……
“你們……如果看見現在的我,可會分外憎惡?”
長笙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放下了一切,卻發現只是失去一切后的自我欺騙,那些早在心上打下烙印的人或事,沒有一刻真正將她放過。
“陛下,諾拉夫人得知冥絡殿下失蹤的噩耗后,一直吵着鬧着要見您!”急匆匆前來傳信的下人此時跪在地上,額頭緊緊貼着地面,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現如今塔蘭城中,沒有人不怕她。
她以為,這就是她想要的。如今的她,本就不是什麼善類,不需要被尊敬,不需要被愛戴,只需要那些對她不滿的人怕她畏她,這就足夠了。只是忽然有那麼一刻,她竟覺得自己好孤獨,孤獨到身旁連一個敢站着聽自己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別說聽她傾訴點什麼。
“起來吧。”長笙說著,沉思了片刻,深呼了一口氣,決定去見見那個被自己軟禁已久的弟妹。
冥絡離開的三個月裏,諾拉一直很安靜,她答應過冥絡,千萬不能激怒長笙,所以縱使心中有再多的委屈或怒氣,她都絲毫不敢表露。
每次前線傳來戰報,長笙都會命人提前復抄一份,送至諾拉手裏,順便捎上一句:“克諾薩斯亡國已是遲早之事,還望公主能放過冥絡,勸他歸來。如不嫌棄,艾諾塔會盡心儘力收容克諾薩斯的難民,也定會給予你和你哥哥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這樣的傳話,幾乎是恨不得把那個曾經尊貴又驕傲的公主的尊嚴踐踏在腳底,然後再告訴她,她早已一無所有,乖乖順從才是唯一生路。
諾拉知道,長笙恨她,甚至將冥絡擅自領軍離開艾諾塔前往克諾薩斯之事歸根於她的慫恿。如今這位女王陛下的所思所想,甚至所作所為都趨於極端,怕是早已神志失常。如今自己的性命都在長笙手中,諾拉除了害怕與祈禱,也不再有別的方法能改變這讓人快要窒息的現狀。
她堅信哥哥與冥絡一定有辦法抵禦魔族的進攻,就像幼時聽保姆講故事時,堅信故事結尾必定邪不勝正一樣,去信任,去期待,黎明后終將到來的曙光。
只是,這份信任,隨着前線傳來的那個噩耗,一同崩塌了。
冥絡在帝都保衛戰中消失無蹤,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這個消息,幾乎擊潰了她所有的理智,打碎了她所有的期待。
長笙邁進那個昏暗房間的一瞬,只見諾拉躺坐在床上,一雙通紅的眼以近似祈求的眼神望着她,近似哽咽地笑着問她:“怎麼會這樣?騙人的吧……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忽然下落不明?”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知道他為何忽然下落不明。”
長笙說罷,關上身後的那扇門,唯一的光源又被阻在屋外,她看向諾拉不可置信的雙眼,咬牙道:“可我寧願不知道!”
諾拉能從長笙的身上察覺到一股極其危險的氣息,以及一種被壓抑得格外沉重的悲痛。這種悲痛,假不了,冥絡果然出事了……
“你不是在乎他嗎?為什麼一定要為了自己的私/欲,把他推向那條不歸路呢?”
“這不是私/欲,克諾薩斯被魔族攻佔,艾諾塔便要直面魔族,這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好處?你又和我提這個詞。”長笙不禁自嘲地笑了,道:“你想要冥絡幫你的哥哥,你想要他保護你的國家,你說這不是私慾,因為可以救很多人是嗎?那麼我也告訴你,我想冥絡乖乖的留在塔蘭,我想他漠視你們國家的敗亡,因為我早已與黑龍有所交易,他早已經答應我,只要我在世一日,魔族大軍便絕不進犯艾諾塔!”
“這是我對艾諾塔的大義,我捨棄的,不過是與艾諾塔無關之人的性命!”長笙說著,忽然大步上前,抓起諾拉的手腕,咬牙道:“冥絡如果不曾參與這場與他無關的戰爭,他就不會被那些他所保護的自私人類驅逐,甚至是深深傷害!”
諾拉被嚇得不輕,整個身子縮到了床角,想要掙脫,卻是完全擰不過長笙,不禁哭求:“你能不能放開我,放開我!”
“放開你?我現在只是抓着你的手,你可是一直抓着冥絡的命啊!”
“你在說什麼!”
“我說,冥絡那個傻孩子,明知自己是龍,註定遭到人類的懼怕與厭惡,明知自己修為不足,一旦化龍,沒有強大的外力幫助將會無法回歸人形,卻還是義無反顧衝破封印,只為守護那些最終將他傷害,把他驅逐的人類!”
“為什麼,我們生來就要藏頭縮尾的活着!明明我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曾對人類忠心耿耿,甚至不惜與自己的族人作對,只差沒有掏心挖肺……可到最後,只因一句‘非我族類’,我們所有的努力便都被全盤否認了……”長笙逐漸赤紅的雙眼中呼之欲出的,是難以壓抑的憤怒。
她說:“你知道嗎?冥絡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人類容不得他,他要如何在魔族與人族的夾縫中生存?黑龍不會輕易地放過他,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忽然,她止不住地又哭又笑,直到喉嚨好似被誰扼住,任憑她再怎麼張着嘴,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後,她鬆開了諾拉的手腕,望着諾拉那全然失神的崩潰模樣,抽了抽嘴角,附身湊近她耳畔,啞着嗓子,輕聲問道:“難道,我不該給你們一點報應嗎?”
她說著,情緒愈發激動,竟是伸手掐上諾拉的脖頸,想要多用幾分的力,卻又止不住隨着指尖獵物的痛苦掙扎而顫抖。
終於,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撫上了諾拉的肚子,道:“你覺得我是惡魔,對嗎?”
諾拉捂着脖子大口喘息,哭得通紅的雙眼滿是驚恐的瞪着長笙,壓抑地啜泣着不敢說話。
“其實我從未想過報復誰,我只想……仗着那令人厭惡的身份,從黑龍掌中求取一隅安寧,換我在乎之人一生無憂……可我發現,我怎麼做,都保護不了他們?”
長笙已分不清這一生的對錯,她只知她站着反抗時,有人要將她雙腿打折,當她跪下求全時,又有人偏要逼她起身戰鬥。
“我的心,我的手,也曾乾淨過。”長笙說,“如果不是那些為了一己私/欲而出賣靈魂的人把我一步步逼到現在,或許我還能在戰場上,以人族王國艾諾塔三公主的身份,光榮的死去。”
諾拉努力將身子緊縮在床角,長笙好似惡魔一般,離她那麼近,近到彷彿伸手就能將她粉碎。她腦中思緒已如亂麻,驚恐與悲痛交至在心間,讓她感到難以呼吸。
昏暗的房間,壓抑着人心。不知過了多久,諾拉終於聽見了死寂后的第一個聲音——長笙跌坐在床腳,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起來。
“冥絡,我的弟弟。如果我不計代價也要與黑龍交易你的性命,你是否再也不會將我原諒?”
“可我如果不同黑龍交易……還能拿什麼救你……”
長笙已失去了選擇的勇氣,只因她每一個自私的抉擇,都像被蒼天看在了眼中那般,一一遭到了報應……她多想救冥絡,又多怕冥絡寧死也不願接受她的“付出”。
畢竟那個孩子,是那麼的倔強。
諾拉咬了咬牙,緊緊攥起被子的一角,努力冷靜道:“冥絡不需要你救,你不配。”
“我不配?”長笙不禁抱膝蜷縮,無助得像個孩子。
“面對艱難險阻時,他靠自己努力求勝,你靠犧牲旁人求全。同樣非人,偏就分了你惡他善,你還將這一切歸結自己的身世……難道,你天性本惡嗎?”諾拉問,“你第一次違背自己本心時,真的不痛嗎?如果痛過,你又怎忍心把漸漸侵蝕自己的惡,強加在冥絡身上?”
……
“你非要一步步把自己逼到眾叛親離,一無所有,然後再來怪罪這個世界對你不公嗎?”
——長笙,你不要聽那個女人胡說,她只是自私卻又不敢承認。
“滾!”
頭好痛,彷彿快要裂掉。
——你怎麼會一無所有?你擁有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東西,這都是你做出正確選擇才得來的!
“不要再說了!”
好吵,這個聲音……
——那些離開了你的人,你為什麼還要在乎呢?明明他們先丟下了你,你為什麼要為此自責呢?
“我叫你閉嘴!”
它怎麼還活着?它怎麼還沒死!它要什麼時候才肯放過我!
長笙忽然瘋了似的,伸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瞪大的雙眼佈滿血絲,眼球彷彿快要奪眶而出,雙腳在地上因痛苦而不由自主地亂蹬,發出駭人的聲響。
諾拉蜷縮在一旁緊咬着被單,全然不敢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長笙忽然鬆開了雙手,脖頸赫然留下上一圈紅得有些發青的勒痕。
她又哭又咳,又笑又怒,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安靜下來。
“阿箏……我這一生,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與你回來重新走這一遭……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知這世間千百種苦楚,都敵不過眾叛親離……”
那一瞬,長笙覺得自己就跟失了魂魄一樣,一顆心從善善不容,從惡惡不收,最後落得個無處安放。
她忽覺眼前視線變得血霧朦朧,雙眼睜開或是閉上,看到的都是一片暗紅的世界。她努力睜眼想要把一切看得透徹,直到痛得沉重不堪,眼角方才滑落一行血淚,紅得錐心刺目。
最後,她將淚擦乾,血跡猶在臉測,便已起身跌跌撞撞後退幾步,轉身踉蹌着離去。
帝國曆779年冬,西南統領冥絡於克諾薩斯帝都保衛戰後下落不明,女王萬分悲痛,一夜白頭。
一時間,恐慌濃似陰雲,猶如惡魔之翼,幾乎要將埃爾和大陸的整片天空籠罩。
就在絕望即將籠罩這片大地時,長笙忽於沉痛中自拔,率兵親往克諾薩斯前線支援,兩國聯/軍勢力空前壯大,形成反撲之勢,連連戰捷,一時大振人心。
那是尼科爾第一次見到長笙,援軍抵達的那一日,他望着那個年紀輕輕便已白了頭的一國之君,眼中滿是詫異。這個一直反對冥絡支援克諾薩斯的女王,如今竟會親自來此迎戰魔族,這不禁讓他感覺長笙的到來是一個陰謀。
可當他試圖試探長笙時,長笙的態度卻是意外的坦然:“你不需要知道我的想法,也不用顧慮之前那些風言風語,從前那個在我耳邊頗多讒言的傢伙,已經被我親手殺了,從我決定率兵到來此處的那一刻起,我便同魔族再無瓜葛了。”
再無瓜葛四字,幾乎等於承認了曾經有過瓜葛,可長笙一點也不在乎。她知自己絕非幡然醒悟,只是……在一無所有后,忽然很想,很想替冥絡繼續守護他不惜一切也要守護的東西。
尼科爾不禁尷尬:“你這麼說,我倒是不知如何接下去了。”
長笙道:“我已沒再軟禁諾拉,無論冥絡是否還能回來,從今往後我都會將她善待,他日她若想回家了,我也不會阻攔……”
“或許,我該對你說聲對不起,冥絡至今生死未卜,我實在是……”
“不用說了,我心裏有數。”長笙打斷了尼科爾的話,抬頭望向遠方的天空,她曾從旁人口中聽聞,那是她弟弟遠去的方向。
冥絡,我一定會去找你,你若活着,我便不惜一切代價將你救回,你若已死,我便取千萬魔族首級祭你在天之靈。
阿箏,這樣的我……會讓你稍微看得起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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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是這兩天完結,太久沒寫過虐了,所以最近這幾章,我自己把自己虐得有點肝疼……但是不管你們信不信,結局一年前就寫好了,大概算得上HE,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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