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長命第六
這是耿芝跪在玄武堂前的第三天,她的膝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卻仍然一聲不吭,腰板挺得筆直。
同樣被關了禁閉的尤炳從石洞裏探出半隻手揮了揮,悄聲道:
“小師姐,你犟什麼呢?師兄他就是一時抹不開面子,沒法接受而已,你去服個軟,說句好話,他在這個關頭上也奈何你不得,畢竟你可是有星君聖物的人啊,桃花劫根本就影響不到你,歸根到底他也就是愛操心罷了,你何苦?”
耿芝歪着頭想了想,還是跪在原地堅持不挪窩,她小聲跟尤炳說:
“師弟,你不懂。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不管我是出於什麼原因,說了有關‘我不愛她’的任何話語,我就要失去她了。”
尤炳失笑:“哪裏就這麼玄乎了——誒等等。”他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小師姐,我被關禁閉是因為我生了桃花劫,師兄也是在為我的安全起見,白虎星君是昏迷不醒只能送去混沌洞裏休養,你跪在這裏是要幹什麼?”
耿芝回答得特別嚴肅特別認真:
“我來向師兄求娶唐娉婷。”
“胡鬧!”衛景在玄武堂內把持着封山陣呢,乍然聽見這話就覺得五內俱焚,他在沈雲裳的前車之鑒后就萬分堅定地認為情愛之事再無半點益處,一心覺得唐娉婷和耿芝分開才是正理:
“耿蘭卿!你再胡言亂語半分,就去山腳下跪着,今年都不用上來了!”
耿芝還想說什麼的時候,突然將口中所有的話語都吞回肚子裏了。衛景剛剛還在特別欣慰地想着耿芝終於不犟了,一股異樣的波動傳來,將整座崑崙都狠狠撼動了——
黑雲遍天,狂風席捲。
畢方盤旋,長右三千,肥遺遍地,九嬰狂舞,朱厭歆歆。千萬種異獸千萬名妖修,在萬鬼之雨的掩護下,向著崑崙四星城發起最後的進攻。而為首的赫然便是從來未在人前露過面的萬妖之王,一身黑衣,手執骨劍,高冠博帶,別是一番風流好氣度。
天體間彷彿只有崑崙方圓數里之內是亮着的了,耿芝看着那些狂舞的妖魔鬼怪,一時間竟有種天大地大,再無歸處的感覺。
這是他們最後的容身之所,是再無退路的背水一戰,至死一搏。
衛景啟動了封山陣的最後一道咒言,從玄武堂中出來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終於像是做了什麼決定似的將耿芝從地上攙扶了起來,低聲道:
“唐娉婷在混沌洞,若此間事了……你便陪她去吧。”
這位從面容上看是個年輕人的玄武星君終於在此刻,從他那張俊美而冰冷的臉上終於展示出了一點身為“人”的脆弱,他拍了拍耿芝的肩膀,似乎這樣一來,便能將種種未盡之語盡數託付給朱雀一樣,頭也不回地和尤炳並肩往山下行去了。
尤炳站在姚晚面前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裏竟然沒有太多因被背叛被欺瞞而生的憤怒,反而有一種宿命一樣的、“終於來了”的感覺。他按着劍往前一步,看着姚晚的眼睛笑嘆道:
“姚晚師兄……”
“真是許久未見了。”
他的語氣是那麼淡定,卻生生讓姚晚生出一種名為“無地自容”的感覺來。為了掩飾這種錯覺,他連往常的翩翩君子的偽裝都扯下來了,對尤炳假笑道:
“怎麼能說好久不見呢?明明不久之前才見過的——”
那前所未有、之後恐怕再也難尋的混亂,便是在這樣一個一言不合的瞬間開始的。如果有人想把這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麼看得真真切切的話,恐怕是要讓時間停頓許久才成,才能將那個十分混亂的場面理出個頭緒。
黑霧翻湧之下,朱雀星君耿蘭卿現出鳳凰真身,鳳凰真火在她身後形成了巨大的鳳凰虛像,從天梯之上、城門正前噴吐而下,將第一波湧上來的妖魔們盡數化作了飛灰。她的口中念誦着無比玄妙的咒法文字,顯然便是歷代朱雀星君們修成真身後才能施展的鳳凰真火誅魔陣,只要拖得夠時間,此陣一出,妖鬼緊滅,海清河晏。衛景顯然也知道這個陣法的重要性,手中的長劍暴吐數丈劍氣,將正準備遁上天梯的窮奇和畢方一劍斬落,雲霧渺渺,朔風刺骨;然而姚文卿正是抓住了這個機會,將承影送到了玄武星君的脖頸旁邊,只差一分一毫便要割開他的動脈了;青龍星君尤炳祭出金丹向著姚晚天靈蓋直擊而下,顯然抱着的是同歸於盡的心思,沒有半分不舍;就在衛景受襲的那一瞬間,崑崙大陣陡然震動,尚處於昏迷中的唐娉婷被一道黑霧捲走,瞬息間便遠去十萬八千里了;去世多年的燕明月、耿二妞生母的鬼魂從幽火中掙扎着凝聚出身形,以自己無比微弱的力量攔在向著天梯撲去的妖鬼們面前,想憑藉自己的微末之能再給自己的孩子增添一點保護,渾不顧自己現在只是個什麼用也沒有的末流鬼魂——
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上,衛景進階了。
燕明月爭取到的一點時間也終於起了效,她的魂魄被一擁而上的妖鬼們吞了個乾乾淨淨,卻也讓耿芝終於完成了鳳凰真火誅魔陣的最後一點陣法繪製和咒文吟誦,南明離火衝天而起,將九天玄雷與赫赫烈火盡數引到地面上來,意欲借衛景的天劫來阻擋妖鬼,卻還是……晚了。
來不及了。
什麼都來不及了。
修鍊諸事,自築基始。再次融合,金丹九轉,凝練元嬰,分神洞虛,一朝渡劫。每一次的跨越和進階都伴隨着萬千艱難險阻與巨大的風險,可以說衛景這一次的進階十分不正常,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帶着強抬了修為一樣。
——天道。
玄武甲在隆隆滾來的雷雲中現出形態,巨大的龜蛇法相隱隱浮現在衛景的背後。衛景看着天上那些逼近的黑雲,就像下了個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放棄了一切對抗天劫的打算,顯然是要對耿芝囑託後事了:
“朱雀星君耿蘭卿,你守好崑崙。”
“天道……理應眷顧你!”
他話音未落就正正受了一道紫色的鍛體天雷,卻分毫沒有躲避的意思,仗着長劍便往妖修扎堆的地方衝去了。他一路在前面逃,天雷就一路在後面追,剛剛衛景明擺着是幹了跟泄露天機有關的事兒,讓天道都敵我不分地一路緊趕着他打了。尤炳緊緊握住姚晚的手,“觀”之一道術法發動到了極致,逼得萬妖之王只能正對他的眼睛,且分毫動彈不得,在衝天的金芒里和姚文卿一起,連着渾身是血的衛景和四下奔逃的萬妖一起——
塵歸塵,土歸土。
十死無生。
普天之下妖修千萬,鬼修萬千,可為什麼從來匡扶正義的只有四位星君呢?為什麼他們生來便要為萬民而死,為什麼就沒有人真正愛過他們,扶持過他們呢?
這個世界的“道”,是什麼呢?所謂的天道,就真的是傳說中那樣公正公平的東西嗎?
唐娉婷睜開了眼。
她發現自己正身處之前見過的那個空間中,只不過這次與之前不同的是她的面前端坐着一個人,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
她美到了何種地步呢?宛如晴空之輕雲,清晨的薄霧,初夏皎月,寒冬白雪,這些最美好最純凈的事物也不及她周身的氣度半分。她就這麼閉着眼端坐在那裏,就足以讓世間所有的人為她驚嘆窒息。
她坐在那裏的時候是真切地發著光的,細碎而明亮的光芒從她純白的長發一路流轉而下,映照過她完美無瑕的面容和欺霜賽雪的肌膚,最後緩緩落在她的指尖,照明了那一雙細嫩的、修長的、春蔥也似的手,還有尖尖的、削瘦的下巴,和盈盈一握的腰肢與胭脂色的嘴唇。
唐娉婷幾乎不敢在這麼美麗無暇的人面前呼吸了。她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的樣子,便宛如一個精緻而昂貴的水晶人偶,讓人只敢遠觀,分毫都不敢觸碰。
就在這個時候,白髮的女子睜開了眼。
唐娉婷感到一陣熟悉的電流從頭腦中瞬間擴散開來,瞬息間便傳遍四肢百骸了,那種苦痛簡直超越了人世間用文字所能描述的範疇,讓她幾乎想當場便死去,卻被仍然端正跪坐在原地的女子用目光攝住了心魂,丁點兒也動彈不得!
唐娉婷終於從喉嚨里擠出半句話,可是光這半句話也很能說明問題了:
“系統,天道——”
那女子的形容便忽地一變,她輕輕巧巧站了起來轉了個身,就變成了姚婉兮的樣子,笑得嫵媚又溫柔,動人的緊:
“哎,乖孩子,是我。”
她把手按在唐娉婷頭上,止住了那股能將人逼瘋的疼痛,笑道:
“別怕,很快就不疼啦。”
“你只要親口承認,你不喜歡耿芝——不管哪個她你都不喜歡,我就跟你分道揚鑣可好?身家性命都被掌控在別人手裏的感覺不好吧?”
唐娉婷終於願意抬眼看向姚婉兮了,結果就是這麼個平日裏披着溫良謙恭的表皮、偽裝得好的不得了了的人,在面對姚婉兮包藏禍心的引誘之時,答得那是一個驚天動地、鏗鏘有力,生生把一句髒話罵出了氣壯山河的效果來:
“你他媽少給老娘在這兒胡亂放屁。”
“我終於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姚婉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