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長命第四
姚晚當即便有些着實被驚到了,然而他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和語氣,再開口的時候便是隱隱有些失落的感覺:
“你是不是還在介懷我是妖修?”
尤炳緩緩推開他,輕聲道:
“不,如果我是會介意這種事的人的話……”
他很輕地笑了笑,年輕而俊秀的面容在青山綠水和萬丈晴空的映襯下顯得那麼有朝氣,光是看着他疏朗的眉目就能讓人心情愉悅起來:
“我就不會在此為你停下腳步了。”
姚晚覺得這小青龍真是可愛的緊。懵懵懂懂,少艾知慕,一邊懷着最簡單最赤誠的心意一邊獻上自己一腔真心的人,先不論相貌如何,單看這份心思都是讓人不好鄙薄的,更何況尤炳長得也不差,他隱隱間竟然有了些要把尤炳帶回妖界的想法。
帶回去做什麼呢?妖界奉行強者至上的原則,像他這樣一身正氣的人類恐怕一露面就會被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倒不如抽了青龍筋,永遠養在幽離皇宮裏,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妖修們的天性註定了他們泰半都不會像正常人那樣談戀愛的。能像通天靈犀和九尾狐那般保持人性,不逾矩不沾血的妖修簡直少之又少,更多的妖修們還是堅持最血腥暴力,也是最直接的辦法:
搶。
罔談兩情相悅,不說三媒六聘,看中了就開打,打得過就搶回去,藏在自家窩裏好好看着,打不過就賠上一條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尤炳可不知道姚晚的心裏在想着什麼東西,他將姚晚扶起來,給他塞了顆凝氣定神的丹藥在嘴裏,解釋道:
“等我修出元嬰,面對十大妖魔也有自保之力的時候,我就去妖界找你。”
姚晚握着尤炳的手,能感覺到這隻手已經和許多年前的那個毛頭小孩兒的手完全不一樣了,骨節分明,十指修長而有劍繭,依稀能摸到丁點淺淺的傷口,想是在他劍術未曾嫻熟到今日這個地步的時候的舊傷。姚晚緩緩收緊了手,對着落入某個可怕計劃而自己渾然不自知的尤炳笑道:
“你要說話算話呀……”
絲絲縷縷人眼不可見的邪氣開始飛速擴散,妖修的本性在蘇醒,尤炳渾然不知自己許下了一個怎樣的承諾,更不知妖修們如果得到了某人的親口承諾,不管是真是假,便都可以按照這個承諾的內容向人類索取東西的,便滿含安撫地拍了拍姚晚的肩膀:
“嗯。”
“等此間事了,我便去找你。”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晴空,卻陡然聞得天邊一聲驚雷響,崑崙護山陣察覺到了微妙的氣息,卻又因着種種可疑的跡象和不能判斷的疑點而不敢發動雷陣,只得任那個黑衣的男子一步一頓,身後曳着斷斷續續的血痕,往遠方走去了。
尤炳看着姚晚的身形直到消失,才嘆了口氣笑道:
“也難為你來找我。”
他長劍一抖出鞘,便是往與姚晚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了,畢竟他此次下山是接到了某處修士們的求救訊號,身為崑崙四星城主人,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能自由行走的人,便只好由他再親自跑上這麼一趟,渾不知這就好像他們未來的命運一樣,或許只能有過分短暫的互相依偎,而最終,還是要形同陌路的。
而或許,連最短暫的和平與愛也不能擁有半分。
南歸國皇宮內室。
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高盤走夜光。當晚正是曾經的南歸薇公主,眼下的攝政皇後生辰,王公大臣們紛紛來賀,珍奇金貴的各種寶物流水一樣送進椒房。然而不管外間是怎樣的熱鬧,重重宮闈的最深處始終是安靜的,死寂的,連丁點兒活人存在的跡象都沒有。
陳薇緩緩睜開了眼睛。
鏡子裏的她是那麼好看,朱紅的口脂淡淡一抹,將她本就嬌嫩的雙唇點綴得更加嬌媚可人,金釵玉簪,步搖瓔珞,十八串琉璃垂珠垂在眼前,織錦髮帶被編在發間,如果不看她過分蒼白的臉色,和是不是閃過紅光的眼底,那麼這簡直就是一副堪稱完美的美人梳妝圖。
姚婉兮無聲無息地湊到她的身後,扶住她的肩膀笑道:
“你真好看。”
她的言辭是那麼親密那麼溫柔,就好像面前坐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已經成為了半妖的陳薇,而是她那死於非命的戀人似的。她修長的手指緩緩拂過陳薇白皙的臉,笑道:
“那麼,皇后是終於下定決心,要去昆崙山上搶人了么?”
陳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詞來:
“我絕對——”
耿芝驀然從入定的狀態中回神,滿頭冷汗,扶住粗糙冰冷的石壁調整自己的呼吸。她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惡意從崑崙上方急速掠過,卻又在瞬息之間消失不見,隱隱約約,從未散去。
她心裏不安生的很,就輕輕敲了敲洞壁:“娉婷,你在嗎?”
唐娉婷雙手環胸,抱劍而立,衣襟帶風,乍一看就好像不是凡塵煙火里生出的人,而是九天上仙山外的姑射神人一樣。她兩眼看向前方的時候一片空茫,不知道正在想什麼走神呢,渾然沒聽見耿芝呼喚她的聲音。
時隔良久,等到耿芝都有些發慌,以為唐娉婷行蹤不明可能已經被擄走的時候,才聽見她輕輕一聲回答:
“嗯,我在。”
她們的雙手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石壁貼在一起,隔着難以逾越的阻絕貼合得天衣無縫。唐娉婷將額頭抵在手上,以一種接近嘆息的語氣道:
“阿芝……”
系統在她的腦子裏攪來攪去,直接作用於靈魂的力量幾乎要把她扯成碎片了,一邊是系統幾近崩潰的尖叫,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任務在眼前像煙花一樣炸開,一邊是耿芝輕緩而從容的話語,只是短短一聲,便讓她飽受折磨、痛苦不堪的靈魂平靜下來了。
“娉婷,我會保護你的,我說話算話。”
“你要信我。”
——可是他們的矛頭對準的始終不是我,而是你!
那句話在唐娉婷的嘴邊轉了無數次都被莫名的力量盡數攔下,與此同時,千萬里之外的南歸國里,陳薇拔下發間玉簪,狠狠擲在地上,聽着那一聲上好的玉石被生生摔斷的脆響,無比暢快地笑了起來,就好像被她毀壞了的這根簪子,就是她即將要對付的那個人似的:
“——我絕對要取了耿蘭卿性命!”
姚婉兮打開檀香扇搖啊搖:“那你打算怎麼辦呢?我定襄助你一臂之力。”
陳薇沉吟了好久:“我要上崑崙去,擺桃花陣。”
“那可不行。”姚婉兮失笑道:“耿蘭卿已經凝練成鳳凰骨,你這些伎倆奈何不了她的,就算你吃的是萬年桃妖的內丹,那也不成——”
“誰說我要對付耿蘭卿的?”陳薇滿含惡意地笑了起來:
“我要看看,傳聞中和朱雀星君關係親密、同進同出的那位白虎星君唐娉婷,究竟能不能用她的死撼動朱雀真身半分!”
只是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憂心忡忡道:“可是崑崙星君們久居四星城,和傳說中受天命所託養育星君們的混沌洞關係緊密,彼此間也都以師門同脈相稱,我這麼做會不會得罪天道意識?”
姚婉兮唇邊的笑容愈發詭譎而莫測,她輕柔地撫過陳薇的發頂,看着這不知死活、被自以為的愛情蒙蔽了雙眼的姑娘,覺得心底無比暢快,就連說出的話語都輕鬆愉悅了數分:
“天道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皇后。”
說完,生怕陳薇不信似的,又補充了一遍:
“一直都是。”
衛景自從崑崙大陣開啟之後便常年留守四星城,眼下他正排列開千萬蓍草擺天衍大陣呢,在他能得見世間萬事萬物的眼睛裏,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着,近一點他能看見唐娉婷在給耿芝護法,看見山腳下升起裊裊炊煙,遠一點就能見得尤炳正在飛劍趕回,能看見車轔轔馬蕭蕭,南歸邊境已陳列兵馬萬千,卻無人敢攻打半分,他的視線繞過遍是黑霧的南歸我,正要往更遠一點的地方看去之時——
變天了。
萬千黑霧以昆崙山腳下的某處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黑霧所過之處,草木枯萎,土地龜裂,河水乾涸,儼然是大妖出世之象。
他眯着眼睛看去,只能看到個隱隱約約的身影,着華服,配鳳冠,踩着無邊的瘴氣與血河,踏萬千白骨與屍山緩步行來,定睛一看,卻又只能看到一張美艷的臉,正端端正正向著崑崙施禮呢:
“南歸攝政皇后,見過崑崙諸星君了。”
唐娉婷腦海中所有的叫囂在這一刻盡數沉寂。她已經來不及細想為什麼系統會在此時收斂戾氣變得服服帖帖了,草草抹了把額上的冷汗,提劍便要飛馳趕去,卻只聽得身後一聲鳳唳傳遍長空,石洞轟然崩裂,黑髮紅衣的朱雀星君手持南明離火劍出關,獨屬於九轉歸一期的劍修的威壓在一瞬間盡數外放,多少修為不精的靈修們都被壓得抬不起頭來,她掌管之下的天梯隆隆作響,紅蓮色澤的烈焰立時燃遍萬丈白玉:
“區區後天半妖,也敢在我面前口出妄語!”
陳薇正兩難着呢,卻只見黑雲急速聚攏,往那遍是烈焰的天梯上降下陰冷的萬鬼之雨,不由得大喜,對着四星城城門前的耿芝冷笑道:
“我何止敢口出妄語?我還敢上四星城呢!”
耿芝卻只是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倏忽又散去了的黑雲,輕輕嗤笑了一聲,喃喃道:
“原來……”
“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