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第一百六十三回(終)
【第六十三回】昨事今情回嗔作喜·此生前世似假還真
卻說黛玉自他哥哥去后,便收拾了東西,要往榮府里來暫住。寶釵亦將同他母親合寶琴往這裏來的,薛姨媽因素習也甚憐愛黛玉,便想着教他也往梨香院來,只是恐賈母不肯,躊躇了一回,便向寶釵說了。寶釵聽他母親這話,乃笑道:“媽縱有十分疼林丫頭的心,也不可越過老太太去。若要照管他,那裏照管不得的?”薛姨媽道:“雖是這話,到底挪過來便宜些。那日我略問了問他,也是願意同咱們一處住的。”寶釵聞言,乃暗想道:“如今姨媽往外去了,府中只得一個主子,少不得要將這牌打亂重洗,此時來此,倒不為穩妥。只是老太太之盛情難卻,況如今這府中也有些虧空的光景,少不得要往別處去尋趁的;再有姨媽臨行前的那話,想來是要在這裏久住了。”因此心下苦思有何好計。
原來王夫人臨行之時,特特往薛家來向薛姨媽道:“我如今不在這裏,妹妹好歹替我照應着些兒。老太太素日又疼寶丫頭和琴丫頭,自然也是要教來住的;我同老爺都往外去了,獨留三丫頭一人在此,卻也可憐見的,教他姊妹多往這裏來尋他說話兒。”薛姨媽答應了,一時送了王夫人回去,便將此語同薛蜨幾個說知。薛蜨聞言,乃笑向他妹子道:“如何,我說不錯。果然咱們姨媽放心不下,要教咱們替他作個耳目呢。”寶釵本就將王夫人之意猜得九成,又聞他哥哥這話,那有不明白的?因此想了一回,便問薛蜨道:“依哥哥之計,我們卻應當如何?”薛蜨笑道:“你愛如何就如何,不必刻意做甚麼。他們都往外去了,還管得着這裏的事不成?況這是他們賈家的事,同咱們薛家有甚麼關係?沒得教人嚼舌根子。”寶釵聞言,卻又想起當日偶然聽來的那兩個丫頭之語,不由生了忿意,乃道:“正是。他們自他們,咱們自咱們。”薛蜨知他心下明白,也便不再多說,不幾日便往外伴駕去了。
如是寶釵自想了一回,卻終是未曾得計。隔日恰黛玉收拾罷了東西來這裏尋他頑,說了一回子話,又商議何時往榮府去。寶釵便笑向黛玉道:“媽那日還說呢,教你往梨香院住着,咱們姊妹三個在一處。只恐老太太捨不得放你。”黛玉聞寶釵這話,便暗想道:“寶姐姐此話雖是說著頑,細想卻有極大好處的。我同他和琴妹妹原比其他人好,脾性又相投,住在一處倒便宜;況雲兒或不久便要往榮府來,定然要在老太太院中住的,我卻是懶待見他,若依舊往老太太那裏住着,少不得碰面,竟是同姨媽住的清凈。”因向寶釵笑道:“真格的,我就去那裏住着,只怕姨媽嫌我煩了。”薛姨媽忙笑道:“瞧你這話。我疼你還不夠的,那裏嫌你。只怕老太太不肯。”
幾人正在說著,賈府使了一個婆子往這裏來,見黛玉亦在,乃笑道:“這可真是巧了,省得我再往林姑娘那裏去走。老太太教我來問姨太太同姑娘們何時過去;又教同姨太太說,林姑娘年紀小,還要多仗賴姨太太照看。老太太那裏正在整修屋子,不好教林姑娘住過去的,只得同姨太太一道往梨香院裏暫擠一擠。”薛姨媽聞言,正合心意,忙道:“不消老太太囑咐,我自然照看林家甥女兒的。如今這東西也收拾得了,待吃罷中飯就過去。”婆子得了這話,便告了一聲,自回去向賈母稟報不提。
寶釵見那婆子走了,忙拉着黛玉笑道:“如何?果然‘有福之人不用忙’。我正想怎生教你住過來,誰知天助咱們,不用費心想轍,輕輕巧巧就住過來了。到時就算房屋整修罷了,你只說懶待搬,可不就一直同我們住在一處了?”黛玉得了此信也自喜歡,便向薛姨媽笑道:“說不得,又要勞碌姨媽了。”便起身向薛姨媽福下去。薛姨媽慌得扶住他道:“我的兒,好端端的,作甚麼行起禮來!若只管這們說,我就惱了。我素日常和你姐姐妹妹說,當時在府里住那些時日,雖心裏極疼你,面上卻不好帶出來;只恐那起小人瞧我們同你親近,卻說我們見老太太疼你,林哥兒又是個好的,故而上趕着巴結。”一行說著,卻又想起當日影影綽綽聽得的那些言語,倒為傷心起來,乃道:“這些暫不說罷;日前連你哥哥同寶丫頭他哥哥好,尚且有人說呢。那些沒天理的倒不說你兄妹兩個為人作人配人疼,且編排這些。”110電子書
黛玉見薛姨媽神色有異,也知是為那些風言風語之故,乃笑道:“姨媽也不必難過;同他們一般見識作甚麼?他編排教他編排去,咱們只管好咱們的。”一行說著,便攬着寶釵笑道:“姐姐也不必傷心。若那個說你,只管告訴我。做妹妹的別的不會,這嘴上尖刺還是有的。”幾人聞言都笑了。恰寶琴收拾罷了東西往這邊來,見幾人笑作一堆,乃笑道:“大娘同姐姐們笑甚麼呢?快也說來教我樂一樂。”薛姨媽便將黛玉這話學與他聽了,寶琴聞言,也掌不住笑,道:“姐姐原來有這般本事?我卻是不知道的。”黛玉笑道:“妹妹又不曾說了寶姐姐,自然領教不得我這手段。”寶釵笑道:“改日你林姐姐施手段時,可教你來看個景兒罷。”娘兒幾個又說笑一陣,便令擺上飯來,幾人吃了,一同往賈府去訖。
如今單說瑧玉等人。今上此次出巡,卻是往江南而去,又命各處“不可太過靡費,務必儉省為要”。只是所經之地官員同各大世家聞訊,各自又有準備,皆想着要在聖上面前露得臉去;又見瑧玉幾人皆是少年,深得今上器重,自然要動些心思,暗地裏多方打探幾人所好。瑧玉同薛蜨兩個前世便是皇子,對此等之事皆已司空見慣,並不詫異;馮岩卻實實是個未弱冠的少年,未過幾日便覺渾身不自在,乃向瑧玉兩個抱怨道:“這些人甚麼道理!我愛甚麼東西,自然自己會去尋來,與他們有何相干?只管羅唣我!若將這番心思花到正地方去,何愁不得好前程?”
瑧玉聞言乃大笑道:“霦琳所言甚是。只是有人偏不愛走正途,專喜歪門邪道;這走歪門邪道的一旦多起來,竟將歪門愈走愈闊,邪道愈走愈寬,教人猛一瞧上去,也瞧不出那裏歪斜。”馮岩將頭一扭,道:“待他們走到頭了,自然知道歪斜!真真是教人開了眼界;若做官的都是這們等的人,如何是好!”薛蜨見他這義憤填膺模樣,笑道:“你也低聲些兒。實同你講罷,有些人做官前,也不是這們等的;只是入了官場,見周圍人都這般光景,自己若不學着如此,不免成了異類;待你日後領了差事,自然明白。”
馮岩聽得這話,怔了一陣子,卻道:“我不想明白,也明白不來,更加學不來;若教我如此,還不如甚麼都不幹來得自在。”瑧玉聞他這話,忙道:“你同我們說罷了,可別同別人也說去。不願就不願罷了,誰逼着你不曾?”馮岩冷笑道:“我又豈是願意甚麼都不做的!”待要再說,又覺自己失言,乃住了口,半晌道:“我往後面練拳去。”話音未落,便起身往外去了。
薛蜨見他出去,乃向瑧玉笑道:“此子心中定有大志。”瑧玉亦笑嘆道:“霦琳之為人自然是極好,只是年紀尚輕,有些莽撞;若假以時日,或可為棟樑之才。”薛蜨笑道:“他如今親眼見了這些污濁之事,難免受些震動;我當年也是這們過來的。不必管他,若他連這些都受不得,也不足為棟樑了。”瑧玉聞言更不作聲,卻是想起了他前世幼時之模樣,倒為嘆息,默了良久方道:“我瞧着他如今這樣就很好,極似你當年的光景。”薛蜨聞言便知瑧玉所想為何,乃道:“那有一輩子這樣的?總是要變的。你幾時也這們蝎蝎螫螫起來?”瑧玉聽了這話,倒想了一回,笑道:“許是這一世不曾生在皇家罷。前世自記事起,便不曾將自己放鬆了一分一毫;此生卻很是過了幾年鬆快日子。如今雖又有這們一樁事,卻又與前世不同;成便成,不成也沒甚麼。況這一世能再得見你,已是意想不到之喜,故而只想你此生平安喜樂,並不願你再為我所累。你如今只是薛文起,不是老十三;我也只是林瑧玉,不是胤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