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第一百六十一回
【第十一回】聞閑言雪雁陡生忿·入幻境瑧玉怒焚書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便有人謂黛玉所不及。那日雪雁在外聽得有人說這話,只氣個倒仰,一頭往院中來。方進了門,見紫鵑同跟瑧玉的紫竹坐在門外描花樣子,見他來了便擺手,知是瑧玉正同黛玉在房中說話,只得將這話暫且忍了回去,待他二人說完再作計較。
瑧玉前世為雍正帝時,最是端肅不過的一個人,本不喜下人說長道短,然今世先是投生幼兒,此地規矩原也比大清朝稀鬆許多,被賈敏寵了這些年,又平白多了一個妹妹,免不了入鄉隨俗起來,性子已是改了好些。況林府又不是皇家,瑧玉怕拘緊了黛玉,反養成思慮過重的性子,在家時又沒個年紀相仿的姐妹伴着,故跟他的丫鬟多是性格爽利的。這雪雁本是黛玉自幼的丫鬟,情分原不比別人,且為人粗中有細,最是忠心不二;今日一聽那話那裏還忍得,好容易待到他兄妹二人說罷了話叫人進去伏侍,便上前一五一十將這話學了。
瑧玉知黛玉如今並不是小性之人,倒也不怕他聽了心下不快,反覺得令他見識下賈府中人的嘴臉也未嘗不可。見雪雁氣得一行說一行瞪眼,不由笑道:“你這性子也該改改。姑娘尚沒說甚麼,看你先氣成了個茶壺,快喝杯茶降降火氣。”說得眾人都笑了,紫竹便倒了一杯茶交到雪雁手裏,笑道:“你快喝,喝完了再說不遲。”雪雁忙道了謝,一氣灌了下去,放下杯子道:“我聽了這話,本想上去撕了他那嘴,好歹忍住了沒去,又聽那周瑞家的道:‘寶姑娘為人真真是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瞧那林姑娘,見了誰都冷冷的。’那個小丫頭子也道:‘可是呢,我們平日裏也愛同寶姑娘去頑的,林姑娘瞧着倒讓人有些不願親近的。不惟我們,連寶二爺也愛去寶姑娘那裏。’我聽他們兩個說完了方才出去,見他們面上有些訕訕的,只裝作沒聽見,取了果子回來了。”說著又啐了一口道:“甚麼東西!這果子瞧着也不新鮮了,不知是多少人挑剩下的呢!千抱怨萬抱怨的,倒像咱們吃窮了他家似的!”
黛玉到京中已有了些時日,林家在這裏的產業皆由他和瑧玉打理,故對這京中物價也有些盤算,便冷笑道:“咱們來的時候,父親給了五千兩銀子在這裏,憑咱們都是凈壇使者,也用不了這許多。不過是沒舌根嚼了,搜腸刮肚找出些不是來說。”瑧玉聞言大笑道:“好妹妹,你若想作八戒,自己去作,我且不陪着你。”一屋子人都笑得前仰後合,紫鵑便湊趣道:“大爺不作,我可是要作的。雖沒‘凈壇’的本事,這‘凈盤使者’還是作得。”眾人聽他這一說,更掌不住大笑起來,連雪雁也笑得直咳嗽,因推他道:“快去把這桌上的顏料盤子凈了罷!瞧這裏面好看的緊,一會子再吃些布料下去好染顏色的。”幾人笑了一陣,紫竹便同秋縈去傳膳不提。
一時飯畢,撤下盤子去,又有家人送上近日賬目來,黛玉因怕誤了瑧玉溫書,便令人送至自己房中去了。不多時,只見瑧玉來了,笑嘻嘻地扳着門框道:“妹妹忙甚麼呢?”黛玉忙放下筆起來讓座,瑧玉見他桌上賬本,笑嘆道:“果然我得了一個好妹妹。我若中了狀元,倒有一大半是妹妹的功勞。”黛玉聽他這話,又想起甚麼似的,道:“不是看外祖母面上,索性咱們搬出去一家一戶地住着,免得那些蠢物自己不上進不說,還擾了哥哥用功。”瑧玉自知他說的是誰,道:“這溫書倒也不必了,會試還有兩年呢。——你猜那話是誰令他說的?”黛玉早已明白是王夫人的手筆,只是道:“理他呢,這裏是咱們外家,咱們原本是客,還要上趕着討奴才歡喜不成?”瑧玉冷笑道:“可是呢,捧一個踩一個的,須知這捧着的也未必感念他呢。”兩人又看了一番賬目,方各自安歇。
那日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榮國府一干人等等賞花。是日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瑧玉不知為何也覺頭痛起來,賈母便命人帶二人去歇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起身,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因看見一幅《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又見那幅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命出去。秦氏無法,便命丫鬟陪侍瑧玉在這裏,引寶玉往自己房中去訖。及至將兩人安頓罷,便分咐小丫鬟們,好生在廊檐下看着貓兒狗兒打架。
瑧玉便知這秦氏就是義忠親王之女,正是自己這一世的侄女,心中暗嘆這般機緣,竟得令他叫了一聲叔叔。又知此女不日將死於非命,倒嘆了幾聲,隨即昏昏睡去,卻覺竟悠悠蕩蕩往外面而去,不覺至一所在,見這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正納罕為何自己也得來此,又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不由將前世今生那些怨氣都湧上心來,見並無人把守,搶進宮門,至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將別處只不理,闖進“薄命司”中,見那十數個大廚,將寫着“金陵十二釵”字樣的廚一頓開了,其中所有冊子一應倒出,起初欲拿筆改了,急尋不到,暗想:“若我改了,他依舊能改回來,不如毀了乾淨。”便將那冊子翻了幾下,又恐寶玉同那警幻仙姑撞進來,忙將那香爐倒個乾淨,將冊子一應放入,往案上尋了蠟燭便燒。有道是:零零書屋
薄情書冊作香燒,情仇恩怨一筆銷。
人間多少金陵女,莫問前世問今朝!
如此將書冊燒盡,因又想起那警幻仙子演那《紅樓夢》,便又進了內室,幸得無人,見案上銀箏檀板等物,不管好歹,一應砸碎,又取了筆墨,復至那宮門口,將那副對聯扯下,摔得粉碎,自在牆上題道:
海闊天高,莫道古今情不盡;
金尊玉貴,休說風月債難償。
瑧玉一番大鬧,方覺消了不少心頭惡氣,將筆擲下,依舊順來時路去了。
按下瑧玉不表。那寶玉合眼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他至一極精緻的所在。正在夢中歡喜,只見那邊走出一個仙姑來,喜的忙來作揖,隨他到了那“太虛幻境”,轉過牌坊,見一地狼藉,牆上尚有字跡,不覺驚疑不定。那警幻仙姑也變了臉色,急急入那二層門內,便往“薄命司”而去,方一進門,只叫得苦,見廚開冊毀,跌足道:“何人如此大膽!”正欲向灰燼中尋些殘頁,但見幾個仙子慌慌張張走出來道:“姐姐,不好了,那銀箏檀板皆不知被何人砸毀,如此怎生是好?”
警幻聞言面上慘然變色,嘆道:“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卻見他房裏紫氣繚繞,不得近前,只得罷了。正待回來,卻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教誨他嫡孫寶玉。誰知今日竟如此,想是兩府當真氣數盡了。想來天意應當如此,豈是人力可為的?”一語未了,忽見一個女子跌跌撞撞跑來道:“不好了,有個年少的公子提着劍往這邊來了!”警幻大駭,轉身只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仗劍立在那裏,滿面怒容,不是瑧玉又是那個?
卻說瑧玉將此間大鬧一番,本待即時回去的,誰知兜兜轉轉又到了這附近;聞得警幻同寶玉說話,又想起原書中黛玉情形,料想都是受這甚麼“警幻仙姑”擺佈,不免大怒,往壁上摘下一把劍,便往內室直闖。見寶玉痴痴立在此地,只不理他,乃向警幻喝道:“我把你這播弄是非的賤人!那和尚是你命他往我林家去的不曾?說甚麼一世不見外姓親友,若當真不見,怎能如了你們之意!”警幻心下驚疑,乃勉強道:“真君且住,聽我一句。此子本是神瑛侍者,與令妹前世有雨露之恩,少不得——”話猶未完,瑧玉早已不耐,厲聲道:“甚麼道理!那絳珠草原長於河畔,縱沒有他來多此一舉,難道就活不得?分明他自作多情,卻要我妹子還他!縱退他一萬步,既有木石前盟,何必金玉良緣?人道‘萬事皆由天定’,你敢說你是替天行道么?”
這一番如當頭棒喝,直教那警幻仙姑面如土色,瑧玉見狀冷笑道:“你也不必說些冠冕堂皇之語來遮掩。我當日曾見有那奪人運道改自己前程的妖人,卻不想這仙界也有這般污濁之事!若是我冤枉了你,你與我一樁樁辯來!”他本是將自己心下所疑說出,並非當真知道其間陰私;卻見警幻不敢答言,知自己猜得不錯,乃噹啷一聲拔出劍來,直指警幻道,“莫如我今日先斬了你,免教你又寫那勞什子冊子,害了人間多少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