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五十三章
顏正卿在湖山落腳,發現三三兩兩白衣正冒着風雪而來。越到北邊,風雪越大,南人的衣物已不大夠用,凍得他們臉色發青。其中一個已經病倒了,被背着進旅舍來。顏正卿在南邊呆久了,也學了點醫術,見那人情況危險,忙上前說:“都這樣了,怎麼還趕路?”他叫人去藥鋪準備些藥材,又把包袱里的裘衣給那白衣補上,招呼夥計送上熱水。
把人送進房裏忙活完,其他人都向顏正卿道謝。顏正卿說:“怎麼穿得這般單薄?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其他人說:“我聽北邊的友人來信說,陛下要開科舉,明年開春就考!不管這是不是真的,我們都想去京城看一眼。若是能有幸看到榜文,也不枉苦熬這麼多年!”說到這兒,所有人眼中都閃動着難掩的輝芒,絲毫不因嚴寒和貧苦而黯淡。
顏正卿一路上都忙着趕路,竟沒接到這樣的消息。他着實吃了一驚,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他邊照看着病倒的白衣,邊坐下詢問其他人科舉到底是怎麼回事。等聽其他人說完了,顏正卿長長地舒了口氣。顧衍這一次,是真的準備整頓朝綱嗎?想到那位病弱的帝王,顏正卿心情非常複雜。
在沈寶珍下葬那日,顧衍一直在山上吹笛。笛聲凄然,宛若萬樹梅花齊齊凋落。所有人都散了之後,他一個人跪在妻子分錢慟哭,顧衍才終於現身,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顧衍聲音哽咽:“她嫁給了你,你就那樣對她!你就由着你母親那樣對她!你就看着她受那麼多委屈!她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半點委屈!”說到最後竟是傷心難抑,簌簌地落下淚來。
在那一刻,顏正卿感受到這位帝王對沈寶珍的感情。那是一種複雜的、長久的、深埋在心頭的感情。若是在妻子生前知道這一點,他必然會嚴防死守,決不讓這人靠近妻子半步。可是妻子已經不在了,看着顧衍同樣悲痛的臉龐,他只想着能多一個人記着妻子多好,妻子那麼怕寂寞,知道有人還記掛着她才不會孤獨。
這些年來,顧衍一直蟄伏,像個對所有人千依百順的傀儡,掌印太監李順安把持朝政,朝中人心離散,朝廷裡外世家豪強沆瀣一氣。顧衍想要動這些人,實在太難了。一招不慎可能就會命喪黃泉,換上更容易控制的傀儡!
這一次,顧衍真的做好準備了嗎?還是不得不做好準備?顏正卿心頭突突直跳。如果顧衍的身體不行了,會由誰來繼承帝位?難道還要把那個被廢掉東宮之位的顧成晁複位?宗室之中,又有哪個是可以不被當成傀儡的?
正是因為看到了未來的渺茫,顧衍才決定放手一搏吧?如果能一舉清掃完朝中污穢,便是拼了他那病弱之身也在所不惜!顏正卿想到這一點,第一次對這位帝王產生了一絲敬服。許多人都覺得顧衍做得不夠好,可是臨時被推上那個位置的,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好?顏正卿歸心愈切。等那白衣的體熱退了下去,他才給他們留了些盤纏:“去置辦些衣物,別凍着了,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留着好身體好好報效朝廷。”
其他人聽到顏正卿這番話,又看看顏正卿留下的銀錢,眼眶不自覺發熱。他們認真答應:“官人且放心,我們定會愛惜身體!若趕不上今年,還有明年後年!”以後的日子長着呢!這句話讓他們整顆心都舒活開來。是啊,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以後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眼前再也不是一片灰淡沉黯。
顏正卿與他們揮別,上馬踏着雪歸去。剛才那些年輕人的臉龐在顏正卿心底不停變幻,變成過去他認識的一張張臉。那時他們也正青春年少,那時他們也決心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那時他們滿腔的血也還是熱的、他們眼底也都還閃着光,覺得未來有着無限期望——回京,回京,回京!
的的馬蹄聲在寂靜的雪地中分外鮮明。風很大,呼呼地刮過來,像是要給行人一記大耳刮子。可是顏正卿一顆都不想停,他怕停了下來,心底燒着的那簇火又會熄滅。大江南北之中,有不少人都懷着和顏正卿一樣的心情趕往京師。要快一點,再快一點,到了那繁華如夢的京城,就可以知道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就讓它變成真的吧!
那麼多的人都希望它能成真,怎麼會無聲無息地落空!就算他們趕不上,還有他們的朋友、他們的後輩、他們的兒孫能趕上——如果總要有人先去開路,那他們就當這開路人!
風雪越來越大,覆籠整個京城。
顏舜華正在宮中練字,京城的修繕工作已經收尾了,她沒什麼事干,被顧衍拎進宮裏陪他看奏摺。自從提出“當我女兒好不好”這個建議,顧衍越發不把她當外人了,每天都來讓人來問她衣服夠不夠好炭夠不夠食材夠不夠,時不時叫人送些狐皮鬆炭還有暖房裏出的新鮮蔬果。顏舜華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對自己好,顧衍都坐到這種程度了,她偶爾也會投桃報李讓來傳話的內侍送顧衍一些做好的吃食或淘來的新鮮玩意兒。
一大一小的感情突飛猛進。
顏舜華正練字練得入神,突然感覺顧衍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愣了愣,抬起眼,望向顧衍。顧衍見顏舜華看了過來,絲毫沒有被人逮個正着的窘迫,而是從從容容地朝顏舜華一笑:“餓不餓?我叫人送些點心過來。”
顏舜華還沒回答,就有人在外面求見:“聖上。”
顧衍沒有避着顏舜華的意思,頷首說:“進來吧。”
來求見的內侍謙恭地彎下腰:“聖上,顏正卿顏大人在殿外求見。”
顏舜華愣了一下。
顧衍笑容頓了頓,轉頭對顏舜華說:“晚晚,你爹爹回來了。你到屏風後面躲躲,等下再出來,嚇嚇你爹爹。”他眼底重新染上了笑意,看着就像頑劣的孩童準備捉弄人時閃動的目光。
顏舜華:“……”
顏舜華從善如流地躲到了屏風后。自從去年過年時見了,她也一整年沒見顏正卿了。說不想念,那自然是假的。有些事想得再清楚,也不過是學會了習慣、學會了接受而已,真要一點都不挂念自然不可能。顏舜華從屏風的縫隙里往外看,瞧見勤政殿的殿門打開了,身披裘衣的顏正卿走了進來。裘衣下裹着朝衣,有些單薄,襯得他身形越發清瘦。一路上趕得及,他臉上的皮膚凍得都點干,整個人看上去風塵僕僕。
顏正卿走到書桌正前方,竟直直地跪了下去,行了個君臣大禮。一般而言到了顏正卿這種職位,這些禮儀便免了大半,不需要再行這種正正經經的大禮。顧衍瞧見顏正卿這番作派,也着着實實愣了一下。他忙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三步並兩步地上前扶顏正卿。
顏正卿沒起來。他再拜了一下,抬起頭問:“聖上真的準備開科舉嗎?”
顧衍明白了,顏正卿是為他這個決定跪的。顧衍咳了兩聲,因為冬日的寒冷而微微透着青,他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把顏正卿從地上扶了起來。因為沈寶珍的死,顧衍一直不願意給顏正卿好臉色看。可在世家之中,像顏正卿這樣願意遠赴南邊蠻荒之地一呆就是那麼多年的並不多,所以顧衍雖不喜歡顏正卿,當顏正卿那邊需要什麼時他還是會盡量幫顏正卿爭取。
可是他們都很清楚,他們正在做的事不過是徒勞的掙扎。就比如有人拿着刀在水桶上不停地戳孔,他們沒辦法制止對方,只能東補一下西補一下,每天都疲於奔命地想把孔堵住,卻快不過對方戳孔的速度。
最終不過是讓水流失得慢一些而已。
君臣對視一眼,都知道前路艱險,卻也都明白了對方的決心。顧衍給了顏正卿準話:“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已經讓人控制住李順安,準備換掉掌印太監。”他深吸一口氣,“這件事很難,但我一定要做。哪怕拼上我這條性命,也一定會做到!”
顏正卿聽了顧衍的保證,心漸漸安定下來。他說:“聖上能有這樣的決心,必然會有無數人願意為聖上效命!”顏正卿笑了起來,“臣在路上聽人說起科舉的具體章程,覺得實在周全至極,看來聖上又得一賢才。”這種大膽的改變不是駱宜修的風格,是以顏正卿猜測顧衍又有能人相助。
顧衍心中一動,有了個壞主意。他笑了笑,說:“確實又得了一賢才,不過這賢才如今還是不肯盡心為我效命,說是家裏人不許她接受我的任命。如果顏卿是她的家裏人,可會阻攔她為我效力?”
顏正卿沒聽出顧衍話里的深意,點着頭說:“如果是我的兒女,我自然不會阻攔。可惜我只有晚晚一個女兒——”說到這裏,顏正卿驀然頓住了。他抬起頭望向顧衍,霎時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兒,“你在打晚晚的主意?”
顧衍很坦誠:“讓晚晚當我女兒不好嗎?”
顏正卿顧不得君臣有別,當下就站了起來,惱得滿臉發紅、怒髮衝冠:“想都別想!”
顧衍:“……”
所以他不喜歡顏正卿。這傢伙把姿態擺得再怎麼好,骨子裏還是有着世家子的孤傲,該擺臉色的時候絕對不會吝於擺臉色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