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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三十八章
夜色中的通州城,宛如潛伏在北地的猛獸。它所處的位置,註定了它不能像江南諸城那樣溫柔繾綣。欽使突至,通州城中連夜戒嚴,府衙眾官員都立刻聚集到府衙前迎接。
顏舜華一行人與欽使幾乎是同時入城的,只是從不同的城門入城,他們又對路況更熟悉,是以比欽使到得早一些。
沈大郎原本正嚴正以待,瞧見雪白雪白的雪球出現了,心中莫名一松,臉上露出了笑容。
不知為何,只要看到他們晚晚,再沉重的心情都會霎時好轉。沈大郎上前把顏舜華抱下馬:“晚晚,怎麼回來了?”
顏舜華揭林州丞的底:“林叔知道妙妙姐要回來,不好意思自己來見,所以拉上我呀!”
被說中心事的林州丞哭笑不得,指着顏舜華直搖頭:“晚晚啊晚晚,有你這麼編排人的嗎?我好歹也教會你吹笛,你就這麼戳我痛處?”
沈大郎微訝。
林州丞親口說出“痛處”,看起來倒比以前看開了許多。再仔細一瞧,林州丞真的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沈大郎哈哈一笑,伸手拍拍林州丞的肩膀:“沒關係的,不要不承認,怕母親,怕婆娘,怕女兒,是男人最該有的三怕,不怕才不是男人!”
林州丞瞪着沈大郎:“沈大郎,我可算知道晚晚那張嘴像誰了,原來是學你的。”
其他人也聽到沈大郎的“三怕”調論,又看林州丞滿面困窘,眉宇卻徹底舒展開了,不由都發出滿含善意的笑聲。
欽使帶領的兩輛馬車轉過街角,就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期間還夾雜着銀鈴般清脆的女孩兒聲音。車中的人掀起車簾望去,臉上的神色霎時變得複雜萬分。
這輛馬車坐的正是林靈妙。她已考上靜雅學坊,這次是得了老師首肯回家看看,課業都在路上和休假期間完成。離家之後,她才發現自己有些想念通州,想念口舌笨拙卻想和自己親近的爹爹。想到在京城聽到的舊事,她對每日悶悶不樂的爹爹多了幾分心疼,對母親的不滿又多了幾分。
想要她去完成當年做不到的事嗎?
林靈妙捏起手中的絹帕。
她考上了靜雅學坊,並且得了老師青眼。這樣夠了吧?
夠了吧!
越是見識京城的迷眼繁華、風流世態,林靈妙越是想念通州。
通州沒有那樣的潑天富貴與錦繡繁華,但她只要好好練琴就可以了,每每累了還能坐在窗前遙遙地往下看,看那每天都很快活的女孩兒到處撒歡。
在琴技遇到止步不前的困局時,林靈妙任性地提出休假數月回通州看一看。老師是最重心境的人,知她被京城的紛亂所擾,索性就允了她,讓她回來解了心結。
不想一回來,便看見林州丞笑得那般開心,那張永遠帶着沉鬱的臉龐終於掃清陰霾,眉梢眼角都滿是霽月光風。
林靈妙心中又酸又澀,目光落在那笑得最開心、被沈大郎一把抱起的女孩兒身上。是因為她吧,爹爹的改變一定是因為她。
若她是爹爹的女兒,爹爹一定不會鬱郁不歡那麼多年。
林靈妙眼睫微微垂下,眼下眼底的傷心,放下車簾不再往外看。
這次的欽使是薛侯爺,因此車中還有另外兩個女眷:一個是薛侯夫人,另一個則是薛侯千金薛璇璣。
薛夫人見林靈妙神色不對,不由伸手拉住她的手,關切地問:“妙妙,怎麼了?”
薛璇璣剛才也從車簾往外看。林靈妙的眉眼與林州丞有幾分相像,她一眼便認出那是林靈妙的父親。
那三十來歲的男子長身而立,笑容疏朗,與同僚們言笑晏晏,哪有傳言中的落落寡歡與不合群?
即使見慣了京城許多風流人物,薛璇璣也得贊一聲“俊朗不凡”。
這樣的男子,配林靈妙那偏執孤高的母親倒是可惜了。
薛璇璣望向林靈妙。這小姑娘雖然從小被她母親灌輸了不少東西,卻沒有繼承她母親那份可笑的執念,不拉一把實在可惜得很。
薛璇璣微微一笑,說:“妙妙妹妹應該是近鄉情怯吧?”
薛夫人輕輕橫了女兒一眼:“你說的什麼話?小小年紀的,說話總老氣橫秋。還近鄉情怯,以為你妙妙妹妹是你嗎?”
薛璇璣也不多說。長輩們總覺得只有大人才會有種種愁思,卻不知孩子有時比大人更敏銳。林靈妙面對她們時的沉默艱澀,應該是因為得知了她母親的所作所為。
那些東西,薛璇璣從來沒打算幫林靈妙瞞住。讓林靈妙知道她母親在別人眼裏是怎麼樣的、讓林靈妙明白她自己的處境,對林靈妙是有好處的。
免得林靈妙和她母親一樣一意孤行,非要做不該做的事、嫁不該嫁的人。
林靈妙被薛夫人抓着手、被薛璇璣看着,只覺心裏一陣冷一陣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馬車停了。
前面傳來了府衙眾人與薛侯爺寒暄的說話聲。
薛璇璣還沒撩起馬車的門帘,就聽外面有人高興地喊:“妙妙姐,你可算回來了!”
林靈妙一頓,撩開門帘,對上車外那張如花笑靨。
顏舜華還是這麼高高興興的,和那天攔下她馬車說要上她家玩時一模一樣。
真好。
所以她想念通州。
顏舜華跟東華郡王打聽過林靈妙的消息,知道林靈妙這次如願以償地進了靜雅學坊,自然是為林靈妙高興。
“上一次”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在靜雅學坊沒見到林靈妙。這次能得靜雅學坊那邊的認同,林靈妙到了嫁娶年齡也有學坊老師可以給她把把關,絕不至於兩眼一抹黑地嫁給那個風流好-色的浪蕩子。
看到林靈妙回來,顏舜華是真的為她高興。
顏舜華繼續編排林州丞:“妙妙姐你不知道,前些天林叔聽到你要回來的消息后整個人都呆了,剛才知道你到了,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他剛剛在我們書院那邊的,見着了我!要不然的話,他可真是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過來見你了!”
“顏晚晚!”林州丞正與沈大郎一起迎接薛侯爺,客氣話說完了,便見顏舜華正眉飛色舞地與林靈妙說著什麼。林州丞不用想都知道顏舜華會說出什麼話,也顧不得欽使還沒迎進屋,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你是不是在妙妙面前胡說!”
顏舜華不服:“我才沒有胡說,我是實話實說!”
林州丞剛才也是腦子一熱,回過神來察覺薛侯爺、沈大郎他們都看了過來,女兒也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林州丞像被什麼掐住脖子、梗住喉嚨,三十來歲的大男人,一瞬間竟不知該怎麼往下說,只能靜靜地看着大半年不見的女兒,鼻頭髮酸,眼眶發澀。
林靈妙也是經顏舜華一說,驀然想到這些年來林州丞在她們母女面前的小心翼翼。
那不是厭棄、不是疏離,只是想要靠近卻又不知該怎麼靠近。
林靈妙到底還只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再如何沉靜早慧也不由紅了眼睛,再也顧不得那麼多,張手抱住怔怔立在車前的林州丞:“爹爹,我想您了,我可想您了。”
林州丞被林靈妙帶着哽咽這麼一喊,眼淚頓時止不住地往下掉:“妙妙,妙妙。”
車中的薛夫人不由側過頭,用絹帕擦眼角。她向來最見不得這些事,別人難過痛哭她受不了,別人喜極而泣她也受不了,都想跟着哭。
薛璇璣的目光卻落在車外的小姑娘身上。
那小姑娘才七八歲,那麼矮的個頭,一張小臉卻滿是高興的笑,叫人看了也覺得心裏也暖洋洋的,竟注意不到她那過人的容色。
顏舜華也從林靈妙父女伸上移開視線。她看向車內時,着實嚇了一跳。
薛璇璣!
薛璇璣為何會在這裏!
和林靈妙同車而來!
顏舜華瞪大眼。
接着她想到了剛才見着的欽使。難怪她覺得眼熟,原來是那風華無雙的薛侯爺!
老實說,見到薛璇璣她心情有點複雜。
她早已放下對顧成晁的執念,甚至覺得自己有點眼瞎。如今一見到薛璇璣,她就想起自己天真又愚蠢的少女時期。
……還好薛璇璣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看清顧成晁的時候,薛璇璣還覺得顧成晁還有救!
顏舜華如此這般地自我安慰完,便覺得眼前的薛璇璣順眼多了。吵了那麼多年的傢伙突然變成小孩,還不認識自己,感覺真是奇妙!
顏舜華秀秀氣氣地一笑,向薛璇璣兩人問好:“薛夫人,璇璣姐姐,你們好呀。”
薛夫人已平復好心情,見顏舜華兩眼亮亮的,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兒望向她們,心中便生出幾分喜愛。
只是這小姑娘看着眼生,到底是誰家的孩子?
顏舜華當然沒忘記自我介紹:“我叫顏舜華,小名晚晚,你們叫我晚晚就可以了!”讓一生對手喊自己小名什麼的,感覺還挺有趣呢!她挺愛和薛璇璣吵的,薛璇璣懂得多,也講道理,輸了就認——不像有的傢伙,輸不起!
薛夫人一聽便明白了,這就是顏家寄養在外家的嫡長女。沈家把這小姑娘養得很好,也教得很好,雖不如京城那些世家千金規矩,卻活潑開朗、靈動可愛,叫人一看便跟着她一起高興。
薛夫人下了馬車,柔柔地握住顏舜華的手:“原來是晚晚。我與你母親見過幾面,你與你母親很像,都這麼討人喜歡。”
顏舜華沒想到薛夫人會提起母親。她想起姥爺舉起拐杖打顏正卿的那一幕,心中湧上一種難言的酸澀。有的人眼裏容不下人,就覺得對方哪裏都不好。
顏舜華說:“母親那麼好,為什麼有人就是不喜歡呢?”
薛夫人見顏舜華眼中有着鮮見的黯然,頓時明白自己說中了顏舜華的傷心事,一時有些無措。她不由望向薛璇璣,向自己女兒求援。
薛璇璣也知道顏舜華的身世,對顏舜華有了幾分同情。她說:“再好的人,也會有人不喜歡的。”
顏舜華聽薛璇璣柔柔地開口,哪還有什麼傷懷。薛璇璣說得對,有時不是自己做得不好,而是再好的人也會有人不喜歡。就像有的人愛吃甜的,有的人愛吃辣的,這本來就沒有任何道理可講。
顏舜華臉上的黯然一掃而空。她笑盈盈地看着薛璇璣:“我聽大舅舅提起過璇璣姐姐,大舅舅說璇璣姐姐你可厲害了,白馬寺山牆上那首迴文詩你能解出五十五首!”
薛璇璣糾正:“五十六。”
顏舜華一愣。
薛璇璣說:“來的路上我又解出了一首。”
顏舜華:“……”
她果然還是不想和薛璇璣做朋友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