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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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怎麼辦才好?”嘆息聲從床沿傳來,聽得出聲音主人非常憂心,“好不容易京城那邊來了人要接姑娘回去,姑娘卻把自己給弄病了。要是讓京城那邊知道了,不知會怎麼編排姑娘!”
顏舜華眼睛睜開一條縫,刺眼的光透過帷帳照進來,讓顏舜華和熟睡時一樣沒法好好睜大眼。
是以她眼前依然是朦朦朧朧一片。
顏舜華耳朵最為靈敏,能分辨出世上最難的曲調,自然也能分辨出每個人的聲音。
……這是從小跟着她的嬤嬤,姓李,素來是最能說的,嘴巴永遠停不下來。後來李嬤嬤去世了,兒子李卓然在宮中當侍衛。李嬤嬤臨去前說,還是自家人最放心。
她也一直很信任李卓然。離宮之日,她將一切託付給李卓然。
李卓然他們一定幫她遮掩得極好,否則她絕不可能順利抵達北疆。
李嬤嬤還活着?
顏舜華有些不敢置信。
她記得自己與東華郡王一起死在戰場之中。而在死去之後,她眼前一直是茫茫的白霧,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小的黑影出現在前方。她下意識地跟了上去,眼前漸漸亮了起來,最後竟聽見了李嬤嬤的聲音!
那個黑影是什麼?
它莫不是在給她引路?
顏舜華正思索着,丫鬟珠圓的聲音也傳來:“這事可不能怪姑娘,嬤嬤你是沒看見他們有多過分!他們用繩子綁住那貓兒的脖子,兩個壯漢從兩邊拉扯,要把那貓兒活活縊死!那貓兒叫得多慘呀!姑娘她一向心善,怎麼看得過去……”
顏舜華聽着聽着便想了起來。他們如今是在通州,這地方有個怪俗叫“貓鬼神”。
這怪俗殘忍至極,竟是將貓兒活活縊死,齋戒供奉七七四十九天。據說這樣貓兒就成了所謂“貓鬼神”;將“貓鬼神”的靈牌置於門后,“貓鬼神”即可以為主人竊財,這就是所謂的“送財”。
尋常人家也不會供奉“貓鬼神”,但有一種人會:偷兒。通州有個偷兒窩,聚着不少偷兒,按輩分排了個一三五等,輩分高的負責銷贓,輩分底的負責出去偷竊,時不時聚在偷兒窩裏分贓。眼瞧着還有三兩個月便是年關了,偷兒們又準備去干一票,於是從別人家摸了只貓兒準備“供奉”起來。
顏舜華帶着丫鬟珠圓溜出去玩,聽見貓兒的慘叫聲跟了過去,好巧不巧撞見了那群偷兒要將貓縊死。
顏舜華用彈弓射中壯漢的手,叫那壯漢吃痛地鬆了手。那黑貓兒也是機靈的,繩索一松它就跑,眨眼間就沒影了。
那群偷兒丟了貓,霎時間怒火中燒,跑出來尋人。顏舜華怕被抓到,拉着丫鬟珠圓急匆匆地往家裏跑,不想半路下起了雨,兩個人淋得渾身濕漉漉的。
珠圓身體底子好,換了衣裳倒是沒什麼事,顏舜華卻大病了一場。正巧這時候京城來了人,要把她接回去過年。見她病成這樣,京里來的人只能多留幾天,寫信向京城那邊說明情況。
顏舜華腦袋漸漸清明。
她死後看見的那黑影,莫非就是她七歲那年救下的黑貓兒?
七歲啊……
在七歲之前,顏舜華被送到通州,住在外祖家。她母親姓沈,她外祖父是個掌廚的,外祖母則是屠夫之女,都沒念過書。
外祖父連生五個兒子才得了這一女,一家人把這女兒當眼珠子似的疼着,取名叫寶珍。沈珍寶曉事後愛讀書,外祖父便搜羅來不少好書給她看,還花重金為她請來個好先生,硬是養出個知書達理的女兒來。
沈寶珍到了議親的年紀,戀上了外放到通州的顏家長子。顏家長子也喜歡沈寶珍,兩人背着父母約定嫁娶,顏家長子便回家求長輩做主。
門第相差懸殊,這樁婚事自然幾經周折。最後沈寶珍雖是嫁給了顏家長子,卻也開懷不起來,生下顏舜華之後沒兩年便去世了。
有高僧說顏舜華命硬克親,顏家那邊竟直接將顏舜華送到沈家養着。
沈家二老知道顏家那邊瞧不上沈家,便將顏舜華當自家孫女疼愛,五個舅舅也把顏舜華寵上天——沒辦法,誰叫他們全家都是生兒子的命,折騰了這麼久,顏舜華這一輩居然也全是兒子,只有顏舜華這麼個嬌滴滴的女孩兒。
顏舜華垂下眼睫。
她七歲這年大舅舅立了戰功,在聖上面前露了臉,被封為威武大將軍,不僅手握兵權,還兼管着整個通州的政務,大有如日中天之勢!顏家會提出接她回京,恐怕是看出聖上要重用她大舅舅吧?
想到大舅舅後來戰死沙場,表哥沈雲初替了上去,迎來的也是同樣的宿命,顏舜華鼻頭不由有些發酸。她原是想去救表哥的,途中卻收到表哥的信,叫她去解清澗關那邊的急。
“……分別後,吾亦甚是想念……若得糧草兵馬,且向西行……通州可失,清澗關不可失……”那信寫得潦草無比,全然沒有平日裏的從容,顯然是匆忙之中寫下的。
寫下那封信時,表哥恐怕早已知道自己將面臨的是什麼吧?後來她聽來通州那邊來報訊的人說,表哥是站在城牆上中箭身亡的,死時身上中了十幾箭,卻始終沒有倒下。他直直地站在原處,眼睛一直看着清澗關的方向,彷彿還活着似的。
沒了清澗關,韃人的鐵騎等同於沒了任何阻擋,可以直接打到京城——
可是他們苦守的清澗關,早已被朝廷捨棄。
顏舜華心臟微微一抽。聽聞表哥死訊時的痛楚再次在她的胸口蔓延,讓她的呼吸有些不暢。那是她選定的夫君,她想盡辦法助他登基、護他周全,卻換來他一句:“皇后之位我會給你,可我愛的是璇璣。”
那時她和顧成晁鬧,鬧得兩個人每次都不歡而散,從未有過夫妻之間的親昵。她和那薛璇璣也不對付,兩人時常起爭執。吵着吵着,她也看清了顧成晁是個怎麼樣的人。
北邊出事之後她去求顧成晁,顧成晁卻指責她只想着表哥他們不顧全大局。
她氣得不輕,卻無可奈何。
那是顏舜華第一次意識到,將權柄交給顧成晁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奸臣誤國,君王昏庸——更誤國!
顏舜華眼眶紅了,吸了吸鼻子,覺得鼻頭隱隱發酸。
李嬤嬤和丫鬟珠圓雖然一直在說話,卻也時刻注意着帷帳里的動靜。見顏舜華眼皮動了,李嬤嬤又驚又喜:“姑娘,你可算醒了!”
很快地,顏舜華被李嬤嬤摟進懷裏。李嬤嬤說:“姑娘你可真是嚇死我了。下回可別再做那樣的事,要是被那些人把你拐去賣了怎麼辦!”
聽着李嬤嬤關切的話語,顏舜華眼眶一熱。
正要開口,就聽有人在外頭敲門。接着一把溫潤的嗓音自門外傳來:“李嬤嬤,晚晚醒了嗎?”
晚晚是顏舜華乳名,當初顏舜華還沒出生,顏父和沈寶珍就為她起名為“舜華”,意思是木槿——因為估算着她會在木槿花開得最好時出生。不想她出生晚了足足一個月,木槿花都快謝了,顏父便笑着打趣:“我們叫她晚晚好了,叫她出生得那麼晚。”
沈寶珍覺得這乳名還挺順口,就讓親近的人都叫她“晚晚”。顏舜華舅舅和表哥們就這樣喊她。
顏舜華聽出門外是誰的聲音,久違的稱呼幾乎是脫口而出:“雲初哥哥!”
屋外之人聞聲推門而入。
顏舜華手腳並用地坐起身,望向被打開的房門那邊。
明燦燦的日光中,少年雙目如星,丰神俊朗,正是她表哥沈雲初。沈雲初這會兒約莫才十一二歲,眉眼還帶着幾分稚氣,偏又有着穩重的性情,比同齡人多了點老成,最是吸引比他小的女娃兒——以前顏舜華就愛黏着他。
真的是雲初表哥。
顏舜華有點兒高興,漂亮的眉毛都揚了起來。
沈雲初瞧見顏舜華精神奕奕的模樣,頓時放心了不少。他眼底含着柔柔的笑意:“晚晚你可算醒來了,你這一覺睡得可真沉,嚇得你姥姥昨晚一晚都沒睡好,這會兒算賬都心不在焉,非要我來瞧瞧才放心。”
沈雲初說完,才察覺床上的女孩兒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水汪汪的眼睛裏帶着難掩的歡喜和……傷懷?
沈雲初上前伸出手,探了探顏舜華的前額,關切地問:“不燙了,大夫說出點汗把寒氣發散出來就好。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顏舜華忙說:“沒有了。”說完她又瞬也不瞬地看着沈雲初,生怕一眨眼沈雲初就不見了。
別看沈雲初溫溫和和,實際上可不是心慈手軟的人。她記得沈雲初在她昏迷時直接搗了那個偷兒窩,把那些偷兒統統送進了大牢,讓那些偷兒在她醒來前吃盡了苦頭。
說來也怪,明明沈雲初把他們送進了大牢,那些偷兒卻都服了他,不僅不再行竊,還被沈雲初安排去做別的事兒。有些特別厲害的,沈雲初直接推到大舅舅面前,潛入韃子那邊當了細作。
男人們的情誼真是太奇妙了。
顏舜華又忍不住望向沈雲初。如果眼前這一切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七歲這一年,那她一定不會再讓那些事發生。她自己當然做不到,但是他們都還在!所有的人都還活着!
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想把沈雲初看得更仔細。
沈雲初比顏舜華大了幾歲,已漸漸懂得男女之間的事兒。他曾聽祖母他們說,將來要把他們晚晚嫁回沈家,不讓晚晚受半點委屈。被顏舜華盯着看,沈雲初耳根微微泛紅,莫名地有點不自在。可轉念一想,他還真捨不得他們捧在手心疼愛的晚晚嫁給外面的人——
這麼想着,沈雲初大方多了。他親自去端來外頭熱着的清粥:“餓了吧?我喂你喝粥。”
顏舜華還擔心這是場夢,沒察覺沈雲初耳朵紅得厲害。
李嬤嬤和丫鬟珠圓卻瞧出了端倪,對視一眼,都笑了出來。
雖說李嬤嬤一直盼着京城那邊把顏舜華接回去,可她在沈家住了好幾年,自然看得出沈家人對她們姑娘有多好。如今沈家大郎熬出頭了,沈雲初作為沈家大郎唯一的兒子,和她們姑娘實在再相配不過了。
是以李嬤嬤和珠圓都退到了一旁,由着沈雲初給顏舜華喂粥。
顏舜華回過神來倒是有點不好意思,可粥都已經吃了半碗,總不能這時候才忸怩着不吃。她把沈雲初當最親的兄長看,乖乖把沈雲初喂來的粥一口口吃掉。
沈雲初正要再給顏舜華添一碗,外頭忽然傳來下人的問話:“六郎君,外頭有人想要借宿,說是和大老爺相熟的。別人都不在,六郎君要不要出去見見?”沈家沒有分家,沈雲初在沈家排行第六,所以底下的人都喊他“六郎君”。
沈雲初還未答話,就瞧見剛才乖巧聽話的顏舜華眉毛一豎,小嗓兒提得高高的:“趕出去!把他們趕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