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倔強
?三月,萬物復蘇,春回大地。
青龍鎮上人流熙攘,叫賣叫買聲此起彼伏,一派繁華。
大晉帝國有四鎮,青龍鎮在帝國之東,說是鎮,城郭、人口、富庶,比之名城大都也毫不遜色。以鎮稱之,乃是取鎮守四方之意。
青龍鎮上有三大術族,羅、黃、楊。
鎮北羅家,大晉術族之首。興族之人羅鼎,十六歲從龍,征戰天下十五載,戰功無數,晉太祖親賜一個‘鼎’,以國器為名,榮寵可見一斑。如今,羅鼎已是九十六歲高齡,膝下五世同堂。
羅府在鎮中的府邸佔地百畝,牆高院深、青磚黑瓦、肅穆凝重,但凡有點常識的人只看這房屋廳堂的用材,就知道是軍功之後,而且是功勛彪炳、顯貴非凡的那種。畢竟建房用青磚的雖然數不勝數,但敢搭配黑瓦的,大晉萬里江山,一共也數不出十個來。
開支散葉幾十載,就算羅家人丁不旺,也早有了嫡、庶之分,如今執掌羅府的是羅鼎的宗子長孫羅孝。
五十有六的羅孝有三子一女。其中,三子羅英最有才華,就連老祖宗都誇過一句:“有我當年之風。”可惜羅英竟為一風塵女子神魂顛倒,視族規祖訓不顧,離家七年,杳無音信。好容易有了消息,卻是喪命託孤的噩耗。
“難道,羅家也逃不過富貴不過三代的命運?”每每想及當今高宗皇帝銳意進取、革新稅制、收權削藩;想及族中四代、五代無一人當的起‘才智’二字;想及鎮上暗流洶湧,黃、楊兩家明裡、背里挖苦諷刺、宵小手段;想及自家的‘麒麟兒’英年早逝、家道似盛實衰;羅孝就黯然神傷,繼而怒火中燒。
啪!羅孝將手中宣德府的上等官窯茶盞擲出去摔了個粉碎!屋外候侍的僕人丫鬟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羅府內宅的下人們都知道,但凡這種時候,宗主最是心情不郁,這時定要加倍小心,稍有不慎,輕則一頓家法,重則有性命之險。
偏就有那不開眼的,一個僕人慌慌張張的一路闖進來,一路還大聲呼喊:“老太爺,不好了,不好了!”幾個輕手輕腳行走的僕人緊給使眼色也是不管用。
羅孝沉着臉,“成何體統,來人!”
侍衛如虎狼撲上,將那僕人壓下。
“掌嘴十下!”
薄而寬的竹片掄起來,左右開弓,兩下扇罷就能成胖子。十下過來,牙沒掉那是祖上顯靈。
羅孝此時已踱步到正堂檐廊之下,負着手,道:“說事!”
“哎!”僕人疼的呲牙咧嘴,不過也打醒了,含混不清的道:“四哥兒和七哥兒在族學外又打起來了!”
一聽此話,羅孝的臉頓時陰沉的如同暴雨之前的天空。
“金侍!”
“在!”十名漢子成兩列立於場中,叉拳行禮。個個闊背蜂腰、眼神犀利,虎狼之姿。
“將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都給我押回來!”
“喏!”眾金侍轟然應諾,領命而去。頗有軍營硬朗彪悍之風。
羅孝在檐廊下來回踱着步,往來的下人們恨不得自己會隱形。兩隻鳥兒在數丈外的庭院假山上聒噪,吵的羅孝心煩,右手一揮,無形之力釋放,齊齊被凍斃,如碎石般滾落假山。
術族,掌握異力,允文允武,可與陰靈溝通,受天下人敬畏。羅孝便是術族中的通靈者,靈宗境界,寒潮七式,威力強橫,不及弱冠便出仕任職,隨祖父平叛立功,乃是大晉王朝有名的高手。
大約一刻之後,幾個從十歲到十六七歲不等的錦衣少年被押回來了。其中兩個,是被金侍腳不沾地的叉着走的。
“嗚啊……”被叉着的少年之一落地之後手刨腳蹬、嚎啕大哭、滿地打滾。本就儘是褶皺破損的錦衣更是臟破不堪,襯着那一臉淤青、散亂頭髮、橫淌涕淚,看着果然凄慘。
“兒啊……”一衣着華美的婦人喚的情深意切,撲至撒潑鬧騰的少年身前,抱着少年哀哀慟哭。
“娘!孩兒被欺負啦!”少年哭泣抽噎着說。
“是誰這麼狠心,我可憐的兒啊!”婦人哭的更大聲了。
“僕從退下!”羅孝一聲冷哼,僕人鳥獸散,場中只剩幾個少年,金侍和抱頭痛哭的母子。
羅孝無奈的抿了抿嘴,走上前,口稱賢媳,和聲勸慰。這婦人是羅孝長子羅恪正妻羅顧氏。育有兩子,長子羅啟,年後已隨其父在青龍術營歷練,不常在家。次子羅岱,十四歲,就是正在哭嚎那位。
壽州顧家,雖不及從龍十二術族顯赫,卻也是天下知名的。聯姻顧家,一是考慮到術族的血統傳承,再一個就是妻族對羅恪的助益。羅孝對這媳婦,也是禮讓三分。
“耀宗(羅恪字)不在,岱兒無故受人欺凌,請公公為我母子做主。”羅顧氏悲聲叩首,那哀戚的樣子,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
“賢媳請起,賢媳放心,今日定還岱兒一個公道。”羅孝一轉臉,肅聲道:“羅植。”
幾個少年中歲數最長者出列,躬身施禮,“孫兒在。”
“將事情始末依實陳述,如有欺瞞,家法伺候。”
“哦!”羅植今年十六歲,其父羅錦是羅孝次子。羅植雖文采上略有才名,可在術上卻是資質平平,到如今仍只是個靈者蒙童。其高祖父如他這年紀時已是靈師初階,大治山義救高祖,被封為貼身親衛。兩相一比較,雲泥之別,羅植在羅孝心中分量,可想而知。
羅植口才不錯。事情始末由他道來,活靈活現,模仿起爭執的雙方也是惟妙惟肖。那賣弄之意和小小的自得又怎能逃的過羅孝的眼睛?羅孝暗自神傷,不識情勢、賣弄口舌,這就是他這宗主的孫字輩風采。
問羅植其實只是走個形式,前去押人的金侍早已將事情過往查探清楚,以密語告知羅孝。
“身為兄長,不知勸阻。且站到一旁,等會兒再說你的問題。”呵斥聲中,羅植低眉耷眼的站一旁去了。羅孝說一不二的脾氣,兒孫們都知道。有冤也好,認命也好,說等會兒就得等會兒,哪個敢頂撞糾纏,那就有大麻煩了。
輪到肇事正主了。羅修,也就是僕人口中的七哥兒,在一干叔伯兄弟姐妹中行七,中年早逝的羅英之子。
羅修尚差幾個月圓鎖,一身原本漿洗的點塵不染的白錦衣衫此刻早已污跡、血跡斑斑、破損不堪,臉上也儘是傷,嘴角鼻窪有血,熊貓眼,額頭有大包,頭髮散亂,頭皮有幾處血肉模糊,明顯是被扯掉幾綹。不過,這羅修表現與羅岱卻是截然相反,腦袋昂昂着,那顯得瘦小單薄的身板兒,竟是站的標槍般筆直。
“族學之外,可是你先動手?”羅孝怒視着羅修問。不知怎的,他每回一見羅修就氣不打一出來。羅修沒有老羅家人的‘彪悍’樣貌,除了那緊抿時向下成弧的薄唇酷似羅孝,眉目間有九分跟了他娘。不過,那股咬住屎橛子給個麻花都不換的倔勁則十成十是他老子的翻版。
“是!”羅修回答響亮但有些走風漏氣,羅孝這才發現,羅修嘴裏牙都少了兩顆。
羅孝眉毛皺了皺,沉着臉道:“將家規第四條和第九條背出來!”
羅修大聲背誦。這兩條一是忌同室相悖;一是忌當眾失禮。
羅孝又道:“自己說,是不是知錯犯錯?”
金侍們耷眼肅立,面目表情,如同雕塑。一眾羅家公子則偷眼望着羅修,聽他怎麼說。連羅岱哭聲也小了,和他母親一起看向羅修,靜待下文。
知錯犯錯,這罪名要認了,那至少是藤擊五下。羅家家法紫藤,成人食指粗細,由三根細藤和金絲編就,韌性十足,一藤下去,絕對的皮開肉綻,比之軍中鞭撻之刑也不遜色多少。
熊貓眼的羅修依舊昂着頭,大聲回答:“是!”
羅顧氏眼中陰森笑意一閃而過,“賤種,今天這五藤若不能落在實處,我姓倒過來寫!”想到這兒,再次哀慟出聲,凄聲道:“兒啊!都是母親不好,讓你平白受人欺辱。”同時,在羅岱腰上暗擰了一把。
“哇……”羅岱再次悲嚎出聲。“娘,兒身上好疼啊!”
金侍中面向這對母子的兩人無聲的別過臉去。大房借故演戲,這也不是頭一回了。羅府上下,都清楚是怎麼回事。
羅修的幾個叔伯兄弟,還有堂叔伯兄弟,幸災樂禍者有,嘆羅修少不更事、太過倔直的有,跟羅顧氏母子一個心思的也有
羅孝看在眼中,心情愈發不好。
“羅修,知錯犯錯,可知悔改?”
羅孝此話一出口,在場諸人皆是一怔。一向以嚴治家的羅孝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顯然是有意饒羅修一回。
人們的目光再次投到羅修身上,羅顧氏要緊了牙,想着說辭,琢磨着無論如何,她兒子的罪不能白受。
就見羅修大膽的直視着羅孝,大聲道:“不悔!”
隨着這一聲,包括羅顧氏在內的所有人都驚呆了,足足有兩息,才依次從震驚中恢復。
“棒槌!”羅植和他的親弟弟羅常暗自嗤笑。
“夠倔!”金侍中不少人這樣想。
“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紫藤加身,皮開肉綻,大人養傷都得兩三個月,真是太不知輕重了!”羅修的幾個叔伯、堂叔伯兄弟中有的這樣想。
“家法挨定了!”另幾個這樣想。
而在羅孝眼中,羅修固執的喊出不悔的那一刻,跟十一年前羅英在婚姻問題上的表現重合了。一樣的誓不低頭,一樣的大聲答:“不悔!”
一瞬間,羅孝怒髮衝冠,連聲道了三個好。大喝道:“金侍,演武場執行家法,藤擊十下。”
“喏!”金侍是羅府的精英侍衛,只聽命於宗主,就是宗主讓他們立即自裁,也會欣然領命。說其是羅家的死士,也毫不為過。
演武場執行家法,如此一來,驚動的人就多了。
不少人替羅修求情,就連羅顧氏也虛情假意了一番。這回她倒是沒有玩似勸實縱的把戲,她也知道羅孝並不好糊弄,過猶不及。
“老奴給宗主叩首了。七哥兒少不更事,求宗主看在我家老爺只此一脈單傳的面子上,饒他一回吧!”演武場中,最是聲淚俱下、真情求饒的是頭髮花白的羅福。羅福是羅府的老人,打小就在羅英身邊,羅英託孤,就是羅福背着小主子從千里之外,送羅修認祖歸宗。
“福伯,起來!我事我當,不求人!”羅修說的磕磕巴巴,一張臉憋的通紅。羅修六歲的時候有一次突然發病,病因不明,高燒不退,請了多少醫生都表示束手無策。挺了七日,都以為性命不保,卻不想慢慢好了,但落下了口痴之疾,到現在也只能勉強嘣短句。完整的話是說不了的。這也是被同輩兄弟姐妹輕視的原因之一。平日裏不少哥兒都傻哥兒、傻哥兒的叫他,意思是高燒燒壞了腦子。
一句‘我事我當’如同烈火烹油,當著羅府上下,生生的再次撅了羅孝一下,氣的羅孝渾身栗抖,手一揮,將哭求的羅福隔空揮退數米,大喝:“行刑!”
嗤啦!雙腕被綁在人字柱上的羅修上衣被扯碎,露出了遍佈淤青的單薄上身。很多人低聲驚呼。
羅孝瞳孔就是一凝。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的出,這不是一個人打的,而是被好幾個人圍毆而致。咬了咬牙,羅孝面無表情。
羅福跪爬過來繼續替羅修求饒。這邊羅孝還沒反應,那邊羅修先怒了,野狼般嚎叫:“福伯,起來,不求他!”
“給我打,不見血不算!”羅孝大聲咆哮。
金侍給羅修遞上一根軟木,這是讓他咬在嘴裏的,怕他受不住痛,牙齒扥斷自己的舌頭。
“不用!”羅修直接無視。
執鞭的金侍都有些火,這羅修年歲不大,倔勁可真是非同小可,八頭牛都拉不回。心說:“待會兒疼的哭爹喊娘,當眾出醜,可別怨我。”
啪!紫藤上密纏的金絲如鱗似銼,藤條由力士般的金侍抽下,絕對的皮開肉綻,鮮血迸裂。這已經不是疼不疼的問題,而是每一下能帶走多少血肉,這樣的酷刑,就算自小為成為靈者而努力修鍊的羅家子弟也難以承受。
啪!飛舞的血肉在明媚的春guang中鮮艷的妖異,看的人心驚膽寒,很多人都不自覺的倒吸冷氣。羅家家法之酷烈,今兒個算是又見識了。長記性!
啪!家主交代的事,自然要認真執行,別說十二歲,就是二歲,該多大勁也得多大勁。
啪!羅修悶哼一聲,口鼻溢血,已是傷了臟腑。
啪!羅修目眥欲裂,牙齦緊咬。
啪!嘶嘶吸氣,臉上、脖頸、前胸的汗如雨滴落,都是疼的。
啪!羅修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都快趕上剁過鮮豬肉的菜墩案板了。
啪!羅修再一次眼前發黑,眼前景物模糊,後背感覺不存在了,而臟腑彷彿在被油煎火烤,痛入骨髓。
啪!藤條在滴血,上面掛滿了碎肉,被羅孝下令召集的觀罰者有超過一半臉色煞白,更有那女性支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啪!鮮血順着衣褲流淌,異常醒目。
“家主,執刑完畢!”金侍叉手抱拳。演武場中鴉雀無聲,落針可聞。陽光普照、柔風和煦的三月天,人們愣是能感覺出嚴冬的森寒。不光是被刑罰之重而震懾,也有對羅修的敬畏。尚不及十二歲,就是這樣一個剛脫離幼齡,連少年都好好不能算的大孩子,十藤條下去,整個背都抽爛了,嘴裏也沒有咬任何東西,卻是從始至終未吭一聲,這未免也太有骨頭了。
羅修被從人字柱上解下來,福伯踉蹌哭嚎着撲了過去。
“福伯,烈酒,雪鹽!”羅修不讓人扶,用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吼,褲上,前襟是汗,后襟是血。
福伯已是顫顫巍巍,泣不能語。但有機靈的男僕將烈酒和鹽罐拿了來。
“潑,灑!”羅修對那男僕指了指自己的後背。
“啊?”男僕傻了。不光是他,見羅修真要這麼做,場中上上下下都傻了。什麼叫往傷口上撒鹽,這可是能把人活活疼死的做法,把自己不當人也不至於這樣吧!
羅修實際上已經堅持不住了,他需要刺激,非比尋常的刺激!
一把奪過酒罐,撕開封條,當洗澡水般從肩頭傾斜了下去。同時怒吼:“幫我撒鹽!”
男僕被徹底震懾了,幾乎是機械的,抓了把鹽撒過去。
嗷!這下,羅修再硬氣也不免嚎叫一聲,竄跳而起。“繼續!”
幾把鹽撒下去,人們發現,羅修眼珠子都是綠的,那神情宛如斷腿的野狼,說不出的森然猙獰。
呸!連着血再次吐落兩顆牙齒,這回是因為疼痛生生咬落的。羅修向著羅孝行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了人們的心坎兒上,讓人跟着心顫。
“羅修,謝祖父教誨!”羅修叉拳施禮。
羅孝事先也沒料到七哥兒硬氣如斯,說實話,他都有些妖孽的感覺。“下去調養休息去吧!”羅孝揮揮手,只覺嘴中乾澀,心情越發複雜苦悶。
“是!”羅修恭謹的答了一聲,退了三步,轉身向羅岱走去。
“你、你想幹什麼!”變色的羅顧氏象只護雛的母雞,橫於羅岱身前,但怎麼看都顯得有些色厲內荏。至於羅岱,如同得了雞瘟,縮那兒早抖成了一團,連正眼都不敢看羅修。
羅修駐足,根本沒搭理羅顧氏,而是衝著羅岱呲牙一笑:“四哥兒,下次再侮辱家慈,可就不是一頓拳腳了事了。”
簡簡單單一句話,但由羅修此時說出口,別說是羅顧氏,就連多次出生入死的羅孝都能覺出那份森然寒意來。
“你敢威脅岱兒,你敢威脅岱兒!”羅修都走出幾十步外了,羅顧氏才恢復了鎮定,繼而毫無風儀的指着羅修遠去的背影,栗抖的翻來覆去只剩一句話。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嚇的。
另一邊,羅孝冷眼看着羅植等一干孫子輩,冷聲道:“說說吧!你們覺得自己該領幾藤?”
結果一干孫子都軟倒在地,叩首求饒的,痛哭流涕的,有一個乾脆褲子都嚇的尿濕了。
羅孝叉着腰,怒目圓睜,聲疾色厲的道:“一起打七哥兒時候的膽魄都到哪兒去了?嗯?”
“祖父饒了孫兒們這一回吧!”一片求饒聲。
羅孝仰天長嘆。
一腳將跪爬着扯住自己鞋褲的一個孫子踢開,“無膽無腦、無德無才,一群廢物!”說罷用看一坨屎的眼光看了一眼恍惚驚恐的羅岱,袍袖一揮,羅孝也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