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005章 裴承讓
“這一回,我就要看看他大學士府怎麼下台。看小說最新更新來----網,---------------------哈哈哈,三枚銅板,終究還是高了些,回頭就那馮保計較起來,也夠他們喝一壺的。你這小丫頭,心思忒壞啊!”
高拱越想越樂,臉上笑容簡直壓不住。
謝馥無奈:“馥兒是恰帶了三枚銅板罷了,原本也不必如此的。您別說的好像我故意算計一樣。”
“難道不是?”
高拱眼睛一瞪,看着謝馥。
謝馥終於不敢再蹦躂半句。
好不容易,高拱笑夠了,才對着一擺手:“趕緊坐。”
謝馥與這一位外祖父先前並未怎麼見過,只等到高氏忽然沒了,才被接到京城來。
她親眼見着高拱宦海的沉沉浮浮的這五年,倒覺得跟這一位外祖父,比自己親爹還親近。
爺孫倆早有了默契,高拱一說,謝馥也就順着牆邊放的一把太師椅坐下了。
高拱也起身來,直接坐在了茶几對面的椅子上。
門開了,丫鬟們奉茶進來,高拱順手一端,便開始叨咕。
“說到底,淮安府鬧水患,干他們一家什麼事兒。一個半大小姑娘也往裏面瞎摻和。就那一點點體己銀子,能辦什麼事兒?”
謝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來。
小扇子樣的眼睫毛顫了顫,眼睛抬起來略一打量高拱,見他眯着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們府上的茶,還是去年的。”
高拱茶喝到一半,頓住了,將茶盞放下。
“你在他們府上喝了什麼茶?”
“一盞鐵觀音,一盞大紅袍,一盞西湖龍井,都是今年剛上的新茶。”
謝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高拱氣得吹鬍子:“天底下真是只許他一家驕奢淫逸,要叫別家都喝西北風去!”
謝馥明白他在說什麼。
老早以前,高拱就說過了,張居正這一頭狐狸,待人待己那是兩套規矩。
聽聞當今皇爺還沒登基,龍潛裕王府的時候,張居正與高拱同為裕王講學。
張居正不許裕王有半點的奢靡之舉,高拱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個老好人,沒想到末了一看,好傢夥,張家那個好酒好肉,真叫個奢侈。
是以,高鬍子給這張居正取了個別稱,只有他們爺倆知道,叫“張大蟲”。
謝馥想着那茶的事,也不過是順嘴一提,最後還是繞回了淮安府水災上。
“張離珠在做義募,這等博名聲的買賣由他來做是剛合適。不過杯水車薪,這一點銀錢怕還救不了幾個災民。朝廷不放銀嗎?”
“還在朝上扯皮呢。”高拱搖了搖頭,“那麼多張嘴巴都等着吃東西,朝堂上這一幫,都是想從死人喉嚨里摳錢出來,往自己兜里揣。”
謝馥皺眉:“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災最重的鹽城縣,已是餓殍遍地……”
高拱長長嘆了口氣:“內閣裏頭還有個李春芳跟我作對,這會兒掐着不放銀。有什麼辦法?”
淮安府,鹽城縣。
瓢潑大雨連綿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開了顏,終於漸漸放晴。
火辣辣的日頭鑽出雲層,才被水淹過的城池立時又被照得一片慘白。
城牆根下,被大水沖沒了家宅的災民們三三兩兩,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陽開始西沉。
城門大開着,卻沒人走動。
往年在城裏吆五喝六、耀武揚威的小混混裴承讓,這會兒也有氣無力地靠在城牆根下面。
他滿臉泥黑,面黃肌瘦,僅有一雙眼眸亮得仿若黑天裏的星星,嘴唇乾裂起皮,叼着一根燈心草。
那燈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燈心草,仔細看,草頭根子上還給鍍了一層金。
這都是裴承讓有錢的時候乾的混賬事兒。
他現在也就把玩把玩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繩。
窮苦人家,苦難時候大多這般,一根繩子勒緊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餓。
“嗒嗒嗒。”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偶有災民轉頭一看,只見開着的城門裏,忽然奔來了兩匹瘦馬。
馬上跨坐着兩名青衣皂隸,腰上還別著朴刀,想必是衙門裏出來的公差,卻不知怎麼配了一匹馬。
一名公差舉起手裏的刀,駕馬繞着城牆根跑,口裏大聲喊着。
“城內賑濟粥棚已開,鄉親們不要守在城門外了!縣太爺有令,都進城領粥先解饑寒。晚上會有禦寒衣服送來,都入城去吧!”
“城內粥棚已開,鄉親們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聲響回蕩開去,城牆根下一個又一個饑民全部抬起頭來,齊刷刷地忘了過去。
是縣裏的衙役。
縣太爺要傳的令?
粥棚!
“要賑災了!”
“一定是朝廷放銀賑災了,快,我們快走!”
“朝廷賑災了,鄉親們快呀!”
一時之間,大傢伙兒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氣,三三兩兩相扶着,連忙湧進城裏。
城外的災民何其多?全數從地上站起來,稍年輕一些的都是拖老攜幼,人如潮一樣聚集過去。
原本泥濘的城門前,轉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給覆蓋。
每個人死氣沉沉的臉上,都煥發了別樣的光彩。
燈心草從唇邊掉下來。
裴承讓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離開城牆,遠遠看着城門口喜極而泣的眾人。
他身邊原本有很多災民,現在全部爬了起來朝着那邊走去。
轉眼之間,這裏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活人。
沒走的,都是永遠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災情才出沒半月,縣太爺陳淵一直說朝廷沒放銀,要等着朝廷的指示。
就因為這事兒,大家都覺得他是個貪官,憤怒的災民二話不說衝上去,讓陳淵吃了一通老拳。
現在說放糧就放糧,難不成陳淵真是個貪官?
“咕嚕嚕……”
肚子裏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繩子拴着,餓也還是餓。
“娘的,老子在這裏想縣太爺干屁,又跟老子沒關係。趕緊喝粥去才是啊,回頭沒了怎麼辦?”
裴承讓一把將掉下去的燈心草抓在手裏,撐着泥地站了起來。
放眼一望,整個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門口,那兩名來通傳的衙役也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看着。
裴承讓走近了,正好站在那兩匹馬的屁股後面。
兩名衙役看着眼前的場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個一個勁兒地搖頭。
“總算是趕上了,再這樣下去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多虧咱們縣太爺還有後手,這一次聯合了各大鄉紳,先湊了錢糧出來,可不容易。等到大計,應該不會丟官帽了吧?”
“嘿,對外是這樣說,你還真信啊?”
“怎麼,不是?”
“那些個鄉紳員外,見了災民,哪個不是把自己的門鎖得緊緊的?指望他們手指縫裏露出錢來,還不如等着貔貅給你放血。”
“那錢糧從哪兒來?”
“還不是咱老爺從京里調過來的,多仰仗着那位貴人呢。”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個大驚。
傳話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過來,便對着他耳朵悄悄說了兩句。
“什麼?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哎喲,你這破嘴!”
知道內情那衙役嚇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這事兒可聲張不得!”
“好好好,剛不是太驚訝了嗎?”
兩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里到底是怎麼個買賣,大家都不清楚,兩名衙役就在前面守着,以防這時候出現亂子。
背後不遠處的裴承讓掐了掐燈心草,只一聲嘀咕:“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高大學士,約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來,淮安府這一場水患里藏着的故事還不少呢。
不過這都跟他這升斗小民沒關係了。
裴承讓看了看前面擠擠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兩手分別朝兩邊扒拉,直接把人給撥到兩邊去,活生生擠出一條道來。
“來來,讓讓,讓讓。承讓了,承讓!”
“你幹什麼?”有人嚷嚷。
裴承讓直接把燈心草往嘴上一叼,兩手扒開擋住臉的頭髮:“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你說老子幹什麼!”
一看這臉,再看這一根草,他的身份誰人不知?
橫行鄉里的惡棍不就是他嗎?
這會兒災民們都慫了,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任由裴承讓大搖大擺先入了城。
外頭倆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這孫子!”
京城,惜薪衚衕,高府。
“說來,離珠那小丫頭還給你下了戰帖,約你去白蘆館斗畫?”
“她邀她的,我可沒答應。她自個兒開心才好。”
頂着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神,謝馥可自在了。
茶几上,一盞茶已經漸漸見底,高拱說得也差不多了。
他年紀大了,內閣里一天到晚的掐,也只有回來能好好跟着早慧的孫女說上兩句真心話。
有時候一說就剎不住。
高鬍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一股腦兒給你掰扯了這麼多朝中的事情,你怕是已經聽煩了吧?”
謝馥搖搖頭,眨着眼睛笑笑。
“旁人想聽還求不來這機會呢,馥兒怎麼會聽煩?”
高拱可是當朝元輔,只在皇帝之下,可實際上,隆慶帝什麼都聽他的。
說句僭越的話,現在的高拱手裏握着半個大明江山。
聽這樣的人說一席話,是真勝過旁人讀十年書的。
自打被接回高拱身邊之後,謝馥大多數時間都在這樣的熏陶之中度過。
她跟別家的姑娘,總是不大一樣的。
高拱膝下兒女稀薄,一個庶子不成器,一個嫡女已經沒了,其餘的三個庶女命不好,都是出嫁不久便紅顏消逝。
是以,現在的高大學士府里,人丁稀薄。
除了謝馥與高妙珍之外,僅有高拱和高老夫人,另有兩個毫無存在感的側室和小妾。
謝馥在高府長大,不用花心思在姐妹間的爭鬥上,反倒漸漸養開了眼界。
高拱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只覺得自家外孫女聰明。
他摸了一把亂糟糟的鬍鬚,只道:“明兒個上朝再看看,總不能讓他們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湯。”
時辰不早,眼見着天擦黑,謝馥起身,朝着高拱一福:“那您休息,我先回屋裏看看,晚間再來給外祖父請安。”
“嗯。”高拱應了一聲,抬手朝門外喊,“高福,送馥兒回去。”
外頭高福忙叫人拎了盞燈籠過來。
謝馥出了書房,高福就當頭打着燈籠,一路把謝馥送房去。
謝馥的貼身丫鬟滿月在門邊已望了百十回,早聽前院來人說,姑娘回來,卻一直沒見着人,想來又是跟老爺聊上了。
門廊下頭,掛着一隻鸚鵡架,鸚鵡英俊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架子上頭。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聽見這聲音,滿月立刻朝着院門口看去。
果然,外面燈籠亮着過來,滿月忙喊了一聲:“小姐,可算是回來了。”
謝馥走上台階。
高福沒上去,對着謝馥行了個禮便退走了。
滿月迎上來,臉盤子圓圓的,身材有些微胖,看着可喜氣,一面攙着謝馥朝里走,一面喊其他丫鬟。
“二姑娘回來了,趕緊出來伺候着!”
謝馥沒怎麼在意,側頭看一眼站在廊檐下的鸚鵡,一隻手伸出去摸了摸它的頭,算是鼓勵。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依舊嘲哳難聽。
謝馥笑了:“這麼多年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你真是蠢死的。”
鸚鵡磨磨爪,發出咕噥的聲音,還生了悶氣,歪過頭去,竟不搭理謝馥了。
滿月看着,忍不住捂嘴偷笑了。
謝馥斜了滿月一眼,滿月立刻不笑了。
“懶得跟這小畜生計較。”謝馥兩步進了屋,只揉了揉額角,“小南那邊還沒信兒傳回來?”
“五日前姑娘才派了他出去,從京城到淮安鹽城,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一陣呢。不過估摸着也快了,姑娘您甭想這麼多了,先歇下吧。”
滿月伺候着謝馥脫了身上褙子,披上一件薄衫,就坐在屋裏。
另幾個丫鬟打來了水,滿月把手袱兒放進去絞了水,再拿出來給謝馥擦手。
謝馥低垂着眼,看着自己透明粉白的指甲,眉頭攏起:“近日大計,各州府縣官員就要來京城。會稽謝家那邊,你可聽說過什麼消息?”
滿月的手一下頓住了,她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謝馥。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