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003章 她的出價
畫屏後頭是男客們的位置。
謝馥心知那邊有古怪,眸光一閃,也沒計較。
頂天了,也就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罷了。在張府里,還鬧不出什麼事來。
葛秀輕輕一笑,開了口:“張府的耗子還不少呢。”
謝馥正想接話,還沒來得及,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我們府上的耗子可沒葛小姐府上的多。”
這一把嗓音清脆里透着甜,是張離珠,當朝第一才女。
抬起頭來,謝馥便瞧見了“老對頭”。
四個綠衣丫鬟簇擁着,張離珠手裏敲着一把描金扇子,嘴角噙着冷笑走了進來。
葛秀被堵了話,心下有些不快。
原本她是好意為大家打個圓場,糊弄糊弄就可揭過去,沒想到張離珠說話這般不客氣。
眼見着張離珠來,她眼帘一垂,索性不搭理。
有仇的是謝馥與張離珠,與她沒什麼相干。
謝馥與張離珠原也沒什麼矛盾。
不過內閣之中鬥爭日益激烈,張居正原本與高拱一心,近半年來卻漸漸勢成水火。張離珠素來不喜謝馥打頭掐尖兒,故意不上妝的“惡習”。兩個京城裏一等一的貴小姐,便頂上了針眼。
現在是謝馥她們兩個誤了時辰,半句道歉的話沒有也就罷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
偏生進來她就聽見一句“張府耗子多”,有這麼折損人的嗎?
張離珠聽着不爽,直接堵了葛秀。
要堵謝馥,她還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分量,可對葛秀不用啊。
張離珠臉上帶笑,款款看着,彷彿就等着謝馥還擊。
誰料,謝馥半點不惱,就端端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唇畔點了三分假笑:“我家裏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們二位府上耗子多,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邊的女客們一時都不知謝馥這話到底有什麼意思,謝馥竟沒反擊?
屏風那邊,男客們則是面面相覷,不由得齊齊望向李敬修。
李敬修剛要坐下,聽了這話已經是目瞪口呆。
才被太子爺一扇子打蒙也就罷了,轉頭來竟然聽見隔壁說“耗子成精”了?
難怪孔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呢,聽聽這都把他說成什麼樣了!
李敬修屁股都還沒沾到椅子,立時就要蹦起來為自己正名,誰料正正好,一眼看到了旁邊朱翊鈞。
朱翊鈞正瞅着李敬修,幽深的眼眸里,暗光隱隱,帶了幾分似笑非笑。
不對,有古怪。
李敬修忽然覺得背脊骨有些發毛。
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哆嗦。
自己要現在跳出去理論,那完了,不僅自個兒聲名掃地,回家還要因為今日登徒子的行徑,被老爹一頓狠抽。
為了一個虛名,划不來啊。
被朱翊鈞這一看,李敬修醒轉過來,再不想着蹦出去了,恭恭敬敬對着朱翊鈞行了個禮:“多謝太子爺提點。”
朱翊鈞修長的手指點着扶手,透明的指甲蓋跟黃花梨木的木料敲擊,碰出“篤篤”的聲響,沒說話。
隔壁傳來女子清越的嗓音。
“如今總算是主人家來了,耗子什麼的先放到一邊,不知最後這一輪會出現什麼東西?”謝馥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很快轉開了話題。
張離珠聽了,心裏哼一聲,道她謝馥還算給面子,也就順着坡下去。
“早已經備下了,正想要給諸位瞧瞧呢!”
“啪啪啪。”
張離珠擊掌三聲,花廳前面搭着的檯子上,便有下人把最後的三件東西給抬了上來。
義募義募,至少也得有個噱頭。
越是後面上來的東西越是珍貴,這最後的三件東西里,一件是京城第一才女張離珠自己的字畫,只因她是今日的主人家,且又值生辰,所以放在最後,討一個好彩頭。
可其餘的兩件到底是什麼東西,卻叫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花廳里,感興趣的都探頭出去看。
管家游七站在上頭,着人將第一件東西起了開。
張離珠開口:“雙面綉巧手芸娘前年遠赴蜀南,學了一手的蜀綉功夫,博採眾家之長,綉了這一幅女媧補天圖。今聞淮安府大水,芸娘有悲憫之心,所以獻了這一幅綉品。來人,起圖,請諸位給掌掌眼。”
京城的芸娘出身蘇綉世家,不僅一手雙面繡的絕活兒叫人讚嘆不已,人更長得漂亮,早年不少京城富戶也願上門求娶,無奈芸娘不肯。
後來宮裏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馮保看中了她的本事,請入宮中針工局,待得年紀一大,便放出宮去,還做綉娘。
只是進過宮一趟,又給皇帝后妃們做過衣服,芸娘便更受追捧了。
張離珠能拿到芸娘的綉品已是難得,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年也未必能綉出一幅的雙面綉。
謝馥心裏也得贊張離珠一句:好本事。
四名侍女抬着那綉品下來,擺在廳中,眾人一齊看了個仔細。
淺碧的緞面上不大看得出針腳的痕迹,只因太過細密。
正面是纖腰束素的女媧正在熬煉補天石,蒼穹上一片熾烈的紅。
錦屏一翻,另一面則是女媧乘雲而起,髮絲飄搖,裊裊娜娜,縴手高舉,熾烈的紅收了一半,代以淺淺的青碧,雲氣繚繞。
眾人看得心下驚嘆,便是葛秀也忍不住咋舌。
“早聽芸娘之綉工,仿能奪天地造化,往日我不曾見過她繡的東西,今朝才知道什麼叫盛名之下必有真材實料。這不像是繡的,倒像是畫的。”
一針一線得有多細密,才能叫人乍一看上去分不出是畫是綉?
謝馥也微微點着頭:“這一幅是夠漂亮了。”
然而……
等到要出價的時候,一列侍女端着描紅的漆盤上來,裏面放了一個信封,一張宣旨,一管湖筆,奉到謝馥面前。
謝馥動也沒動一下。
葛秀將自己出得起的價位寫在了紙上,封入信封之中,心裏已然暗嘆:她這小身家,怕是看得起這一幅綉品,也拿不到手了。
“給。”
葛秀把信封遞了出去,侍女上前雙手接過了。
轉過頭,葛秀就想去看看謝馥出價幾何。
旁人不知道,葛秀可是門兒清。
謝馥手裏握着她娘的嫁妝,從田產到鋪子,無一不有,她雖不見得是個聰明到拔尖兒的人,可利滾利、錢生錢的買賣誰不會做?
這兩年,銀子流水一樣從謝馥手裏過。
別家小姐可能囊中羞澀,可換了謝馥,三千兩白銀扔進水裏沒聽見響,她都未必肯費力眨眨眼睛。
葛秀心裏好奇,可轉過頭來,只看到謝馥朝小丫鬟擺了擺手。
小丫鬟端着漆盤,有些躊躇,一時沒明白謝馥的意思。
謝馥搖搖頭:“去吧。”
這兩個字一出來,小丫鬟一下就明白了,捧着漆盤對着謝馥一行禮,才恭恭敬敬與旁人一樣退了出去。
很簡單,謝馥沒出價。
葛秀看謝馥也像是很喜歡那綉品的樣子,現在她卻沒出價,倒是奇了。
謝馥淡淡道:“興許下一件更有趣兒呢?”
葛秀點了點頭,私心裏卻覺得不是這樣。只是謝馥不說,她也不問。
畢竟她老父葛守禮是仰仗着高老大人吃飯的,她雖陪着謝馥玩,卻時刻該警醒着,莫以為自己與謝馥玩得好,便能逾越了。
那邊廂,張離珠清清楚楚地看着謝馥揮走丫鬟,半個字沒落下紙,鼻子裏輕輕哼出一聲來。
“早知道她這麼摳門,我還請她幹什麼?光那一盞茶都不知花了我多少體己!”
今日謝馥坐在這裏,喝了三盞茶,第一盞鐵觀音,第二盞大紅袍,最後一盞是西湖龍井。
每泡茶都是往死里貴,張離珠想想可肉疼。
偏偏謝馥人是來了,可一次價沒出,那摳門兒勁兒,看了就讓人生氣。
想想,張離珠搖了搖頭,吩咐上第二件東西。
至於上一件,自有人去比對各家出價,錄下最高者,出價人不會知道最後是誰得走了東西。
很快第二件東西上來。
這一件比較小,是放在托盤裏的,揭開紅綢一看,是一掛一百零八顆舍利子佛珠。
張府管家游七解釋:“這一掛佛珠乃是當年禪宗初祖菩提達摩拜見梁武帝時候,贈給梁武帝的見面禮,傳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我家小小姐前幾日出遊路過潭拓寺,通慧大師所贈,想必絕無虛假。”
這一下,周圍頓起嘩然之聲。
禪宗初祖,那可是達摩啊!
這樣珍貴的東西竟然到了張離珠的手裏,未免叫人咋舌。
這下怎麼出價?
誰買得起?
一時間眾人犯了難。
謝馥倒是半點不急,依舊沒出價。
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了,大多數人都沒出,知道自己兜里銀錢不夠。
唯一出價的漆盤,是從男賓那邊端出來的。
謝馥瞧了一眼,不由一挑眉,生出幾分好奇來。
這一串佛珠若是真的,少說也在四萬白銀的價上。
京城裏若有哪個不長腦子的紈絝出價買了,價低了討人嫌,佔了張閣老的便宜;價格高,對得上實價了,回頭多半要掉腦袋。
朝廷正一品每月的俸祿折銀算,也不足二十二兩,即便是知道朝野上下幾無一官不貪,可豪擲數萬兩買一掛佛珠,終究太打眼。
不過往回想,張離珠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沒得拿出這一掛佛珠來做義募。
心思短短時間內早不知電轉了多少回,一個想法冒上來。
謝馥瞧了一眼中間的大麴屏,已經瞭然幾分,轉眸看向張離珠。
張離珠也從那漆盤上收回目光來,唇邊的笑容明顯深了幾分。
“還好不負通慧大師所託,這一串佛珠也有了主,能救苦救難,造下七級浮屠了。下頭一件,我不說,大家也該明白了。”
“來人,抬上來。”
最後一件,便是預定好的,張離珠自己的畫作。
閨閣畫作雖禁止流傳,可冠上了“義募”的名義,又有誰敢多嘴多舌?
眾人只定睛朝畫上看去。
兩名侍女捧着一副已經裱起來的捲軸圖,圖上繪的是潑墨山水。
遠山渺渺,近山蒼蒼,江流濤濤,東去滾滾。兩岸懸崖峭壁,一片孤帆點在江平面上,隨波飄搖。
難為張離珠方近及笄之年,竟已有如此老道的筆力,果真師從徐渭,沒墮了她先生的名頭。
這一卷畫的畫工個,加上張離珠的名頭,多少也能賣個千兒八百兩。
拿出來壓軸,倒也勉強算壓得住。
侍女再次捧上了漆盤,漆盤裏照舊是那三樣。
葛秀方才與張離珠鬧得不大愉快,這會兒袖子一甩,反倒先沒搭理侍女,逕自端了茶盞去。
謝馥見狀一笑,朝着侍女一伸手。
伺候在她近前的侍女還是同一個,這幾輪下來頭一次見謝馥伸手,一愣之下險些沒反應過來,片刻后才忙將漆盤湊上來。
葛秀愣住。
遠遠的,張離珠也愣住了。
只見謝馥捏了捏自己袖子,微一凝眉,像是在思考什麼,接着便見她拿出什麼東西來,往信封里一塞。
侍女的頭埋得低低的,沒看清楚裏面放了什麼,但謝馥身邊的葛秀已經睜大了眼睛。
謝馥放了什麼?
張離珠有些轉不開目光了。
前面都不給價,如今換了自己的畫,卻出了價。
什麼時候謝馥這麼給自己面子了?
只見謝馥把信封折了個角,放回托盤中,對着侍女淡淡一笑。
“好了。”
侍女一垂首,一躬身,端着漆盤,小步小步攢着,退了下去。
張離珠的目光沒從漆盤上移開,眼見着侍女退了過來,連忙一招手。
“過來。”
“小姐?”
這出價的信封按理是要拿過去一起拆的。
侍女走了過來。
張離珠也沒說話,直接伸手從漆盤裏取出信封。
反正她現在站的這個位置,旁人也不怎麼看得到。
她心裏痒痒。
畢竟自己視謝馥為眼中釘、肉中刺,跟她作對了這好幾年,還從沒遇到過今日這般情況。
張離珠翻開了謝馥折的那個角,正想要一抖信封,看看裏頭到底是什麼。
“嘩。”
有什麼東西一下從張離珠手縫裏掉出去。
倉促間,張離珠只瞧見了銅黃的顏色,一晃就到了地上。
“骨碌碌……”
那東西在地面上滾動,一圈一圈旋轉着,最後才慢慢躺到張離珠腳邊上。
張離珠朝下面一看。
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