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001章 泥娃娃

1|第001章 泥娃娃

“死丫頭,有本事別跑!”

謝府後院,氣急敗壞的大小姐謝蓉一把扔了手裏的胭脂盒,頂着一張大花臉,提着裙角就沖了出去。

躲在窗檯下面的謝馥見勢不好,撒開腳丫子,拔腿就跑,一溜煙就跑上了迴廊。

不跑是傻子!

這時候還在冬月,接近年關,謝馥穿着一身銀紅撒花小襖,腳踏一雙羊皮小靴,帶幾分喜氣。

她跑起來一陣風似的,後頭穿繡花鞋的謝蓉怎麼也追不上,氣得直跳腳。

“死丫頭,站住!”

謝馥只管朝別院跑,懶得回頭搭理她。

今天她娘了國丈固安伯家做客,沒在府里。

謝馥於是溜出府去,買了個泥娃娃。回來時候,正巧撞見自家大姐對鏡梳妝,塗胭脂,一張白生生的臉上塗了大片猩紅,看上去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謝馥一時沒忍住,扮了個鬼臉跳出來,大叫一聲——

“大姐學姨娘塗花臉,羞羞羞!”

謝蓉嚇得一抖,手裏的胭脂斜斜拉出去半截兒,在臉上劃了紅紅的一條印子,像是被人拿鞭子在臉上抽了一記一般,頓時“破了相”。

兩姐妹本就不和,謝蓉大叫着追出來,要跟謝馥算賬。

可謝馥哪兒把她放在眼底?

她在家的地位不尷不尬,可至少知道她娘高氏有絕對的權威。有恃無恐之下,只管朝着她娘的別院跑。

眼瞧着別院越來越近,“平湖別院”簡簡單單的匾額就掛在上面,謝馥往月洞門裏一鑽,就不見了影子。

後頭追的謝蓉到了月洞門前頭,氣得跌腳。

“死丫頭,太狡猾了!有本事別躲進去!”

謝蓉死死地盯着月洞門上面掛着的匾額,咬牙罵著。

同樣追得氣喘吁吁的大丫鬟秋月忍不住勸她:“大小姐,這是太太的別院了,可不敢再追。”

謝蓉哪裏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這小丫頭片子未免太叫人生氣。

謝家大小姐蓉姐兒是庶出,豆蔻年華,大眼瓊鼻,櫻桃小口,自是愛美之時,偶得了一盒桃花胭脂,想要上手把玩。

沒料想,才往臉上塗了那麼幾下,謝馥那黃毛丫頭腦袋一冒,就從窗底下鑽了出來,指着自己的臉譏笑。

不過是個九歲毛丫頭,什麼也不懂,竟敢笑她?

謝蓉氣昏了頭,都沒顧着嫡庶之別,就追了出來。

可現在,謝蓉腦子一下清醒了。

看着別院月洞門,太太高氏那一張淡靜的面容便浮現在了她眼前,將她剛冒出頭來的火氣,全數澆滅,無影無蹤。

謝府老爺謝宗明,嘉靖三十五年殿試二甲第十五名,娶了高氏為正室夫人。

高氏出身名門,乃是當朝大學士高拱的掌上明珠,高府唯一的嫡女。

高拱宦海沉浮數十年,位極人臣,偏生子嗣稀薄,因而對高氏疼愛無比。

可想而知,高氏嫁給謝宗明之後,在家裏擁有怎樣的權威。

她嫁進來當月便有了身孕,次年二月早產,七活八不活,好容易險險生了個女兒,取名為“馥”,小字“無香”,便是如今的謝二小姐謝馥。

謝馥生來命還不錯,外祖父高拱把她當眼珠子疼。人雖是意外早產,可身體還算強健,沒病沒災。

只是高氏傷了身子,打那以後再未有孕,是以謝府之中僅有謝馥一個嫡出。

謝蓉她娘則是老爺早年所納之妾,在高氏進門前就懷了謝蓉,佔了謝府長女的名頭,端的是打了高氏的臉。

所以,謝馥三五不時就要捉弄捉弄她。

謝蓉常被謝馥氣得跳腳,可也無可奈何。

高門府第出身的高氏,府里所有人都攀附不起,便是老爺謝宗明見了高氏也不敢大聲說話,唯恐惹惱了她。

眼下謝蓉頂着一張大花臉,望着別院裏深深草木,只能咬牙,將所有的不滿往肚子裏吞。

遲早有一天,她要叫謝馥知道,嫡出也算不了什麼!

“秋月,我們回去。”

謝蓉轉身就走,秋香色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已經有些裊娜的味道。

月洞門裏的謝馥並未走遠,就站在廊下,瞧見謝蓉一臉陰沉離開,不由將手裏的胖胖泥娃娃拋了拋,嘻嘻一笑。

她年紀雖小,仗勢欺人的本事卻學了個十成十。

誰叫自己有個厲害娘呢?

哼,你謝蓉不高興?

不高興也叫你姨娘投個好胎去唄。

謝馥朝着月洞門外吐出自己的小舌頭,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背後傳出嘲哳難聽的鸚鵡聲。

謝馥轉過頭來,一隻憨憨的虎皮鸚鵡站在廊下的黃銅鸚鵡架上,昂首挺胸,頗有幾分睥睨之態。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嘴殼子一翻,虎皮鸚鵡又叫了兩聲,還在架子上動了動爪子。

謝馥聽了,噗嗤一聲笑了。

她伸出小手去,輕輕摸着鸚鵡頭上一片翠色的羽毛:“英俊乖,好好在這兒看着,一會兒我給你吃香的,喝辣的!”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鸚鵡英俊似乎很高興,撲棱撲棱翅膀。

前頭的“二姑娘好”是問好,現在像是誇謝馥是個好人。

謝馥看着這小東西,一下就高興了。

這隻虎皮鸚鵡是去年她八歲生辰時,母親高氏送給她的,她給這鸚鵡起名為“英俊”。眼見着都要過去一年了,這小東西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是只蠢鸚鵡。

謝馥逗弄它三兩下,想起謝蓉的胭脂。

“大家都有胭脂,我娘怎麼沒有?”

謝馥想想,忽收了手,轉身繞過迴廊,來到了臨泉齋前面。

兩扇雕花門掩着,周遭都安安靜靜的。

紹興府才下過罕見的一場雪,天放晴不久,蒼青青如一隻倒扣的玉碗。

謝馥小小的影子映落在台階前頭,被疊了三疊,越發顯矮。

她跺了跺腳,將靴子下面站着的泥雪都跺下去了,才蹦上了台階,推開了門。

謝夫人高氏喜靜,一直以來不住正屋,府里的事情也甩手不管,偏居在這平湖別院,臨泉齋是她起居之所。

屋裏沒人。

迎面一幅雲鶴鳴泉圖,當中擺着雕漆雲龍紋翹頭案,兩把黃花梨木玫瑰椅,左面懸着一幅珍珠簾,朝兩邊掛起,露出裏面陳設的楸木石面月牙桌,一架百寶嵌花鳥紋曲屏。

一應擺設,都是江南謝府沒有的氣派和富貴,全是她娘帶來的嫁妝。

繞過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臨窗的鏡台。

八寶菱花鏡放在案上,妝奩前面擺着一把打磨精緻的象牙梳。

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娘在鏡台前上妝,每日晨起也不過就是凈面梳頭。

謝馥忽然好了奇,走過去,看到鏡台上立了個百寶嵌嬰戲紋梳妝箱。

眼珠子一轉,她放下手裏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開了箱子。

“好多……”

謝馥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銀粉盒旁邊擺着綢粉撲,琉璃瓶里盛着薔薇露,彩畫漆圓盒內裝着芳香四溢的口脂,畫眉的麝香小龍團,與其他的柳葉形畫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裏……

最裏面是一隻鏨着花蔓紋的金質穿心盒,拿起來沉甸甸的,也不知裏頭盛的是香茶還是它物?

抬起頭來,她看着鏡子裏自己白裏透紅還帶着嬰兒肥的臉頰,腦海里迴響着剛剛秋月對謝蓉說的話。

“女兒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妝定。大姑娘用這色兒可好看了。”

謝蓉好看么?

鏡子裏的謝馥就是個小黃毛丫頭,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已經十三的謝蓉,自己的確差了點。

“理罷笙簧,對菱花淡淡妝……七分妝?”

伸出手,謝馥拿起了圓盒,旋開來看,裏面一層膩膩的紅脂,表面泛着平滑的油光,想來沒人用過。

剛才在窗外看見謝蓉把東西往臉上抹,這東西也是了?

她一根手指戳出來,眼見就要沾着裏面紅紅的膏體了。

“不行不行,我怎麼能跟大姐一樣?”

謝馥鼓着腮幫子想了想,又搖搖頭,縮回手來,將圓盒放下。

再說了,要被娘發現怎麼辦?

可是……

謝馥回頭一看,娘不在。

屋子裏靜靜的,就她一個人。

剛才開了圓盒,空氣里隱隱浮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讓謝馥想起桃子,想起開在院牆上的香花,想起奼紫嫣紅……

心裏像是踹了只痒痒撓一樣,謝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試試,娘從來不上妝,也不會發現。就一次。”

她可指天發誓,自己無比誠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將圓盒抓在了手裏。

重新打開。

空氣里浮着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謝馥的手也帶着嬰兒肥,手指頭戳出去,終於點在了口脂上,涼涼的。

抬起手指來,她對着菱花鏡,朝自己臉頰上輕輕抹了一道。

漂亮的櫻桃色點在雪白的臉頰上,像是雪地里染開了一點點的艷麗,明空裏拉出了一條朝霞。

謝馥拿着圓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胭脂”好看,而是因為菱花鏡里,出現了一個清瘦端莊的影子。

不知何時,謝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後。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裏頭是沉香色大袖圓領襖,下配同色十幅刻絲裙,約莫是才從國丈爺府上回來。臉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個很靈秀的女人。

只是畢竟也快過三十,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略略一低眸的時候,讓人疑心她的溫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從眼底漫出來。

謝馥瞥見那影子的一剎,手便一抖。

“當。”

圓盒一下掉在鏡台上,漂亮的櫻桃紅撒了一檯面。

她一下轉過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開了的梳妝箱,又看看弄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謝馥臉上那一道還沒來得及擦去的紅痕,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謝馥雪白臉頰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紅痕,身子忽然顫抖起來,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狠,一把將謝馥拽過來。

“這裏頭的東西有毒,早不許你碰,你這是要幹什麼?!”

謝馥出生到現在,少有見高氏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時竟然嚇得忘了哭,只怔怔看着母親。

興許是她的眼神太倉皇,高氏也一下反應過來,漸漸鬆了拽着她小襖的手。

“娘,你怎麼了?”

高氏臉色太蒼白,打回來就帶着一點恍惚遊離。

謝馥擔心地望着她。

高氏眼底的淚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

她抖出了錦帕,一點一點將謝馥臉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謝馥臉頰生疼,再見不到一點痕迹為止。

她摸着謝馥順滑的額發,哽咽起來。

“男人的鐵甲女人的妝,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腸。”

謝馥縮在她懷裏,忽然打了個冷戰。

高氏的淚落在她生疼的臉頰上,燙得厲害。

“上了妝,它就會烙在你臉上。馥兒,聽娘的話,這輩子也不要碰它們。”

謝馥手足無措,聲音也裏帶着哭腔:“娘,你別哭了,馥兒聽你的……”

高氏眨着眼,笑出來也是帶着淚。

“娘不哭,娘只是離開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

“那等過年,馥兒陪娘親去看看外祖父,娘親別哭,馥兒什麼都聽你的……”

高氏擁着她許久,彷彿流幹了眼底的淚,才摸了摸她的頭,揚起蒼白的笑。

“好,好馥兒。過年咱們就去見你外公去。娘才回來,現在累了,想睡會兒,馥兒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

謝馥懵懂地點着頭,看了高氏一會兒,才轉身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高氏還看着她,對她笑。

這個時候的高氏,眼圈紅紅的,雖有淚痕,可卻已經恢復了往日溫柔模樣。

謝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會兒回來叫你用晚飯。”

高氏點點頭,站在臨泉齋裏面,光線昏昏,臉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謝馥依稀覺得,應該是在笑吧?

她娘總是在笑的。

一路從臨泉齋出來,謝馥臉頰還火辣辣地疼着,她在台階前面站住腳,抬手摸摸臉頰。

艷麗的櫻桃紅雖被擦去了,可還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間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嗎?

那為什麼自己還沒被毒死?

謝馥不由得回頭看去。

迴廊上看不見臨泉齋的情況,廊下掛着鸚鵡架,上頭蹲着那隻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兩聲。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對,我的泥娃娃?”

被鸚鵡這一叫喚,謝馥忽然發現自己的泥娃娃還放在娘親的鏡台上,忘了拿回來。

謝馥轉身朝着她娘的屋子裏跑去。

方才虛掩着的門,這一次緊緊閉上了。謝馥走到門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門死死地,沒開。

“娘?”

剛剛還開着的呀。

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恐慌涌了上來。

謝馥又喚了一聲:“娘!”

沒有人答應。

謝馥扒着門,慌得手腳冰涼,只瞅着兩扇門中間一條稍顯寬大的門縫,努力朝裏面看去。

“娘,門怎麼鎖上了?娘!”

門縫裏的世界狹窄下來,也安靜下來。

擺設照樣是那些擺設,不同的是,高氏沒有站着,而是坐在了鏡台前,手裏捏着名貴的麝香小龍團,一點一點畫眉。

細細的兩彎遠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來。

模糊的菱花鏡隱約照着高氏的臉。

謝馥記得,她娘才說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腸,為什麼現在……

“娘!”

謝馥越發著急起來,使勁地拍打着門,發出“砰砰”的聲響。

裏面的高氏沒有半點反應,依舊描眉上妝。

蒼白的臉上轉眼點染上幾分艷色,依稀間,又是京城裏那個傾倒了無數風流貴公子的清貴淑女。

她畫了眉,點了鏡台上散落的點點口脂,用指頭抹在唇上,只要那麼一點,便如梅花染雪,好看極了。

高氏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謝馥第一次看見她娘親上妝,明媚端莊,眉眼裏透着五分清麗,三分妖嬈,兩分冶艷。

高氏美得像是畫裏出來的人。

“娘,開開門!給馥兒開開門啊!”

謝馥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叫喊着。

高氏頭也沒回,三尺白綾懸在樑上,蹬翻了踮腳的綉墩。

“咚隆”一聲響。

謝馥覺得整個世界都隨着那綉墩一起倒下。

她死死地摳着門扇上的雕花,最後喊了一聲:“娘——”

她臉上還帶着淡淡的隱香,娘親的鏡台上放着她新買的白色泥娃娃,圓圓的臉蛋塗得紅紅的,像極了美人臉上的胭脂。

……

然而她娘懸樑了。

院子外面終於聽見了動靜的謝家人衝過來,把她從門口拽開,謝馥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一天,是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

皇帝駕崩,裕王登基。

高氏毫無徵兆地離她而去。

冬天沒有雪,反而下了很多雨。

謝馥一身孝服坐在游廊的台階上,獃獃看着放在地上的泥娃娃。

一隻精緻的緞面牡丹繡鞋忽然伸過來,一腳將泥娃娃踹開。

“骨碌碌……”

泥娃娃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白白的身子落在泥水裏,臉朝下,那一團胭脂一下變得臟髒的。

謝馥慢慢抬起頭來。

謝蓉穿着一身素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憐憫而嘲諷。

“真不好意思,沒瞧見你在這兒。踢了你的泥娃娃,不要緊吧?”

謝馥看着她,沒說話。

謝蓉冷哼了一聲,也沒指望謝馥說話:“瞧瞧你,真可憐,沒了你娘,你算什麼東西?”

她歪着頭,朝謝馥笑着,彷彿很開心。

丫鬟秋月提醒:“大姑娘,外頭雨大風大,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受寒。”

謝蓉看了謝馥身上單薄的衣衫一眼,眉梢一挑,攏了攏肩上的狐皮坎肩,“走吧。”

她優雅地從謝馥身邊離開。

那隻泥娃娃還躺在泥水裏。

謝馥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短短的手指摸着泥娃娃的頭。

泥娃娃的眼睛被水打濕,有墨跡氤氳開來。

謝馥用力地擦着,倔強地咬緊了牙關。

“不哭,不哭,外公就要來接我們了,不哭……”

作者有話要說:又見面了,新朋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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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之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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