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孤島(二十一)

第43章 孤島(二十一)

第四十三章孤島(二十一)

有風來,吹散潮汐,吹來朝霞。

波折過盡,顧雲山的髮髻也撥亂。風微涼,拂過他春山似的眉、秋水一樣的眼,從來是萬事無情牽亦無掛礙的顧大人,也在黎明破曉之前,在葉片的露珠上,沾染三兩分不能言語的愁。

“你殺阿禾,割去五官是為模仿舊案,但為何要放到彭濤房間?他房門緊鎖,入門的方法只有一個。多此一舉,必有所圖。你為的,是洗脫嫌疑,禍水外引。”

高放虛弱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獃獃看着顧雲山半濕的靴子,一時間失魂落魄,一時間又自厭自嘲,“我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大人幾時才斷定兇手是我?”

“太難猜,更不敢輕易猜,從頭至尾我都不過是疑心而已。直到最後——”

“大人真是謹慎。”高放笑道:“大人這一生難道從不曾因錢財權勢而冤枉過堂下‘兇犯’?本想叫你含冤而死,到了下面也不知誰是兇手,如此才算得上大獲全勝。不過……”他略有躊躇,左手搭在右手斷面上輕輕撫摸着被血濡濕的衣料,“真是一把好劍,削金斷玉,切口幾乎完美。只是這雙龍劍原本是慶親王之物,傳聞被梅無雙所盜,為何會在余姑娘手中,大人難道不好奇嗎?”

“不好奇。”他目中冷漠,既沒有愁思也沒有不舍,他冷硬如滇南玉,告誡高放,“願賭服輸。”

“呵——願賭服輸……大人放心,卑職輸了,自然老老實實跟大人回京受審,絕不會咬舌自絕。”他的眼垂得更低,無人能窺見他眼瞳下的陰翳,忽而又大聲笑,笑得胸腔震顫傷口迸裂,他問顧雲山,“大人為何不問我為何殺人?”

顧雲山不改面色,冷冷道:“我只需知道兩點,第一,你想殺人,第二,你殺了人。至於你為何殺人,是有凄慘人生令聞者傷心聽者流淚,還是仗義執刀為平天下之憤,通通與我無關。你我之間隔着大梁朝廷,懲戒你的不是我,是當朝例律,我顧雲山只負責送你受審,其餘一概不論。”

點頭,高放一連串點頭,笑得只剩下氣音,要讚頌他大仁大義,為天下表率,“仁義,好一個青天大老爺,竟讓人認不出了。”

顧雲山道:“船總要來的。”

高放笑夠了,身體慢慢後仰,放任自己平躺在濕軟的泥土之上,他望着天空,雲被日光燒成火,水被霞光染成金,人間靜謐,總叫人留戀紅塵。“卑職只怕受不住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吐個乾淨。各個衙門的厲害之處,卑職心裏清楚。”

“敢作敢當。”

高放卻反問,“殺人先磨刀,難不成大人以為留仙島是我頭一回動手?”

“島上的人,聽聞近百,全都死於你之手?”

“呵——數不過來。”

“還有?”

“還有。”高放給了他肯定回答。

“還有多少?”

“太多,記不清了。”帶着笑,嘻嘻哈哈根本不曾放在眼裏。

他皺眉,心底突然間涼透,“為何要喬裝多年跟在我身邊?”

高放答:“本也不一定是大人您,只不過喜歡這檔子事,跟在您身邊才見得最多、學得最多,您說是不是?”

“喬裝又是為何?你……究竟是誰?”

“大人明鑒,卑職扮的正是高放,隆慶九年高放二十又一,是個一百八十餘斤重的大胖子,那年春日自安徽上京,途中在客棧歇腳,我的人肉包子還沒做完,他就送上門來,嚯,好大一團肥肉,一定同客棧老闆一樣油滋滋嫩汪汪。吃飽了翻他行囊,原來去往京城投親,正巧我閑得很,便想着做一回高放,去京城耍耍。”

他長舒一口氣,繼續說,“沒成想能有機會跟在大人身邊,一跟就是五年。刑部、順天府、大理寺、都察院,什麼髒的臭的沒見識過?這世上早就已經沒天理,倒不如隨心所欲想殺就殺,您以為呢?”

“這五年間,你還在殺人?”

“大人有口腹之慾,卑職也有。”

顧雲山禁不住一陣發寒,沉聲問:“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高放喃喃,如自問,“裝得久了,哪還記得自己是誰?高放就高放吧。多年前的謎案,現如今擺在眼前依舊無能為力,這種感覺是不是像一口酥肉落灶台?廢物就是廢物,再是裝點得人魔人樣也還是廢物渣滓。”

尾音是虛無的嘆惋,留下無限悲涼,同樣也有無窮恐怖。

“啊,還有這個葯蠻厲害的嘛,聞一聞就要暈的。”

顧雲山與高放一併回頭,原來是月濃在高放的假肚皮里找到一包迷藥,打開來放到傅啟年鼻子底下,“你聞聞。”

傅啟年還沒來得及拒絕就仰面撲在泥地上,死魚似的一動不動。

高放收回視線,言語中帶着惋惜,“若來的是阿辰,我倒還有勝算。余姑娘……傻得很,只要拿住大人您,讓她做什麼都不說二話。”

又有鄙夷,又有艷羨,到底有千纏萬繞心思,難說清。

顧雲山依舊望着月濃,她手背上不知抹了什麼,往傅啟年鼻下一湊他便一個激靈躥起來,似乎是血沖百匯,他暈暈乎乎又一次跌倒,這一回沾了滿臉泥,連帶一把爛草,把風流滿京師的傅大少毀得徹徹底底。

“她是傻——”

遠方有一輪紅日將碧波湖染成血海,地平線飄來生息,一艘漁船乘浪而來。

高放突然說:“顧大人,我就是喜歡殺人,喜歡,又可以,所以無所畏懼。”

“嗯——”

“不過……我自己還是怕死,更怕死在大理寺刑獄。”他側過臉面對朝陽,慘白的皮膚上泛出詭異的紅,“所以,卑職就不跟大人回京了。”

高放的笑停留在朝陽離開水面的那一刻,重生有千難萬難,毀滅卻僅在一瞬,顧雲山靜靜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心中五味俱在無法言說。

“他死了,舌底藏毒。”月濃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來,看一眼地上灰敗垂老的高放,輕輕巧巧下了結論。

顧雲山還是一副木獃獃申請,狹長的眼微微上挑,眼底是藏不住的茫然,如此看來,還有幾分可愛。“我問你兩件事。”

“你問——”

“當時我抱住你與你耳語的話,你為何相信?”

“信也沒損失啊,反正我自己拆了繩子照樣能殺光你們,不過我不喜歡殺人,我得說明。”她從袖中抽出顧雲山偷偷遞到她手裏的小刀,輕輕一個甩手,那刀子如利箭一樣飛出,牢牢盯在矮樹上,帶着她驚人的力道,連着刀身也被震得一個勁晃悠。

顧雲山,呃……噎住了。

方才他打算說什麼來着?謝你信賴,同心同德,還是將來爭取不吵架?

然而她還在得意,連自己都要對自己心生愛意——方才那一句話亮出去,氣壯山河,風雲突變,是武林盟主警告小毛賊,別自以為是,姑奶奶可從沒把你們放在眼裏。

繞來繞去有什麼意思?簡單粗暴,殺了最好。

“發什麼呆?不是還有第二件?趕緊問。”

他適才如夢初醒,艱澀地開口道:“你說要拍死我,是認真的?”

“當然,我從來說一不二。”瞥見他驟然之間血色褪盡,她打心眼裏瞧不上他那個慫樣,“不過先欠着,哪天我心情不好再給你算。”

“如此甚好——”他長吁一口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月濃卻回過頭,直面她背後貼得緊緊的“鬼影”傅啟年。“你再跟緊一點試試?”

女兒家聲也嬌,人也嬌,原本聽在耳中不是威脅反是享受,但傅啟年方才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踩碎高放,再是有賊心也沒賊膽,“我就想時時跟着你。”

“為什麼?我才不要你跟着我,你看起來傻傻的哎。”說完回頭找援兵,“你說是不是?”

顧雲山道:“看着像是被水淹進腦子了。”

依照常理,傅啟年這個時候無論如何都會反駁兩句,然而事情變得出乎意料,此時此刻傅啟年眼中只剩下月濃一個,他清了清嗓子,恨不能手邊多一柄摺扇襯他風流,“小月兒,你要謹守婦道。”

“我為什麼要守婦道?我守哪門子的婦道?”聲音提高八度,要壞。

傅啟年的目光攏着她,依然是不能自已的痴迷,“方才在水中……唔唔唔——”話還沒說完,就被月濃一把捂住嘴,拖住衣襟往後拉,一面拖拽一面鄭重發出警告,“不許說!一個字也不許!”

傅啟年趁機吻她手心,嚇得一縮手,讓他這張嘴得了空,“你都已經是我的人——”

“什麼?”這一回驚叫的是緊跟在後的顧雲山,眼睛睜大,呼吸放緩,簡直比同高放對峙時更緊張。

傅啟年回贈他,“這事實,小月兒,你放心,我會對你負責的。傅某雖已娶妻,但你若點頭,我絕不虧待與你……啊……嗚嗚,你怎麼打人呢……”他捂着鼻子往後退,血從指間滲出來,但他眼中不見恨,只有——嗔怪。

用情至深。

“你太煩了。”月濃搖着頭,嗚呼哀哉,“居然比顧雲山都煩人。我是被逼無奈,不得已才出手,你要是再煩,我就要拔劍了哦。”

“拿我跟他比?顧雲山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小月兒你千萬離他遠一點,我在城西還有一座宅子,風景好——”

“噌”一聲雙龍劍出鞘,傅啟年立刻捂住嘴衝著月濃搖頭,保證永不再犯。

“七爺——”少年的聲線透着驚喜一瞬之間由遠到近,忽然一下落在顧雲山身上。

顧辰從船舷上飛起來,將要落地之時手腳並用,猿猴一樣扒住顧雲山,一雙腿鐵鉗似的夾住他後背,強迫他抱住自己,要不是月濃心眼好伸手扶一把,他倆就能一路滾到湖底。

“七爺,我可想死你了!”

顧雲山被個天外來物砸得兩眼發花,還沒能回過神來。傅啟年看着月濃,有痴,亦有喜,月濃低頭看腳尖,琢磨着是不是要給傅啟年下個毒,弄死他了事。顧辰的視線在這三人之間來回遊走,最後想了想說:“七爺,想要生活過得去,頭上總得帶點綠。”

“大人…………卑職想死你了…………嗚嗚嗚嗚…………”蕭逸也到岸,狂奔過來抱住顧雲山痛哭流涕。

月濃蹲在高放身邊,將他臉上的偽裝一層層揭下,露出他原本的不知是誰的面孔。

天光大亮,火勢漸收,船也靠岸。

是時候回家。

(孤島案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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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有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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