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孤島(十八)
第四十章孤島(十八)
不論事實如何,眼下只有離開留仙苑去往碼頭這一個選擇。甚至沒有人想過如果那艘破破爛爛小木船依舊渡不到岸,他們該何去何從。
一切都等到達碼頭再說。
顧雲山拆了月濃腿上繩索,再要動她雙手卻出乎意料地被顧雲山攔下,他從彭濤的慘死中醒過神,在當前境況之下更覺危機重重。
毫無疑問地,在他看來,他是孤身一人,與顧雲山、高放、余月濃並非同一陣營。
身後是衝天的火光,燒得沉沉夜空猶同烈獄。傅啟年跑得要斷氣,憋着最後一口氣癱倒在亂石堆上氣喘如牛。顧雲山與高放的臉色同樣難看,慘白慘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月濃一人獨好,還能站在亂石堆上撥弄那艘破破爛爛小船。
“留仙苑都燒乾凈了,也沒人從林子裏跑出來。”
這一句話說完,其餘三人神色各有不同,傅啟年大驚大怒,顧雲山沉默不語,高放神情麻木。月濃還在望着遠方火場,大火已經向密林蔓延,這一夜無需點燈已得滿城通明。
“哈哈哈哈哈哈…………”傅啟年忽而大笑,他彎着腰低着頭,整張臉都埋在火光之下,沒人能看清,只見他不停地笑,笑到直不起腰,更笑得喘息不定,“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
“知道什麼?”月濃問。
他抬起頭,眼眶泛淚,嘴角卻帶着扭曲的笑,於“李香君”的神情一般無二,“早該知道是你,彭濤也對也不對,是你又不是你,哈哈哈,殺這麼多人怎麼可能獨自一人完成,對,是你也不是你,是他也不是他,哈哈哈哈,是,不是,是你,是你們!”
“傅大人,你是不是瘋了?”
“我瘋了?對,我是該瘋,最好被你們幾個逼瘋自己一頭撞死,也省得你們動手是不是?”他慢慢站起身,眼神幾近癲狂,“看什麼,還想要什麼?是要依照平南村慘案將我分屍餵豬,還是像淮南案一樣將我當做臘肉風乾儲存,啊?你說,你說啊!”
“你瘋了。”她點點頭,篤定道。
傅啟年不理會她,轉而沖向顧雲山,抓住他衣襟將他帶起來,眼對眼怒視,“是你是不是?是你們!無聲無息一個接一個殺人哪有那麼容易,一定是你們,你們三個聯合相互照應一同下手……為什麼?你我情同手足你為何如此對我?”
顧雲山始終避開傅啟年雙目,他似乎累極,無力相正,僅僅說:“你冷靜一點,從登島之日起我始終與你在一起,我從何處殺人,又為何殺人?”
“我也正想問你為何殺人!”他大吼,唾沫星子噴了顧雲山滿臉,“你倒不如現在就動手,咱們光明正大決鬥,在背後鬼鬼祟祟算什麼東西。”
顧雲山抹一把臉,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
月濃道:“越是高聲越是心虛,怎知兇手不是?世上扮豬吃老虎的事情還少嗎?”
高放也上起來,將顧雲山與傅啟年分開,顧雲山垂目望腳下,淡淡道:“我的人我自己清楚,至於你,雖說相識多年,近年業已生疏,你心中所求所想,我顧某人猜不透。”
僅剩一點信任也灰飛煙滅,猜忌質疑四起。傅啟年打量他許久,突然發笑,彷彿已經神志不清,“真好笑,我與你自小相識,居然比不過一個才認識三個月的女人。”他指向月濃,“早年間你被小喬害得丟掉半條命,現如今為了她,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顧雲山,我都要給你鼓掌叫好,真是各種痴情種,我比不得你,偌大個天下也沒人比得了你。”
火燒到山林來,越來越旺,嗶嗶啵啵火星子亂飛,沉悶的天幕終於多一分詭譎的活潑跳脫。
“隨你怎麼想。”顧雲山寧可沉默,抬眼望火海生潮,滾滾烈焰如海浪一般撲來,站在水邊也不能避免地承受着*的風。
高放站在他身邊說:“這一把火燒下去,島上就什麼也不剩了。”
月濃垂頭喪氣,連她也不抱希望,“真的會有船來嗎?”
高放道:“沒有食物果腹,再等下去,恐怕是……”
四人目光隨之轉向停靠在碼頭的破舊木船,顧雲山問高放,“你方才來時,見了船彭大人怎麼說?”
高放答:“彭大人說船雖老舊,但不見破漏之處,只是怕行程太長,這船支撐不住,保險起見還是刷一層桐油以防漏水。”
傅啟年兀自發著瘋,不搭話。顧雲山走到擱淺的木船邊,兩隻船槳尚存完好,他與高放一道推小船入水,往深處走上幾步,小船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還算穩當。
他二人再一同翻上船,高放持雙槳試着划動,等了許久也不見異樣。顧雲山指派高放把船划向碼頭,預備去接月濃,同時看向傅啟年,“咱們試試,有比沒有好。”
傅啟年道:“你有高手相伴,我哪敢上你的船。”
顧雲山看一眼月濃,淡淡道:“你若不放心,再將她綁起來也無妨。”
“顧雲山!”她拔高了聲調,氣得抬腳就往他身上踹,無奈雙手還綁着,隔得又遠,居然沒站好噗通一聲落進湖裏,還好他還有那麼一丁點良知,立刻將她撈出來抱到船上。
“你別鬧。”他話不多,或者是因為無言以對。使個眼神給高放,那胖子當即撲過來抱住她雙腿。
她嗆了不少水,一雙手又被綁的死死地,兩隻腳亂蹬,讓高放挨了不少王八腿,但顧雲山更快,大概是做慣了這類事,三兩下給她從頭到尾綁起來,嚴嚴實實沒一絲縫隙。
他這才抬頭看傅啟年,“這下你滿意了?”
“高放怎麼算?”
“綁了他誰來划船,是你還是我?”
“顧雲山你這頭豬!”她氣得破口大罵,“你難道就不懷疑是他嗎?把我綁了,他要是藏着功夫,一眨眼就把你剁成肉醬你信不信,你——嗚——嗚嗚嗚……”
顧雲山拿帕子塞了她的嘴。
傅啟年還在猶豫,顧雲山再問,“你要一個人留在島上?”
傅啟年心一橫,跨上擁擠的小船。高放的拿船槳一撐碼頭,小船借力向前,很快向湖中心去。
廣闊山水之間,這一隻孤舟顯得如此渺小。人人都沉默,沉默地望着遠去的火光。
久久,聽聞顧雲山長嘆一聲,轉過頭來面對月濃,“別瞪了,當心眼珠子都瞪出來。”
她依然故我,狠狠瞪着他,一雙眼冒火,活像一隻弓腰豎毛的貓。他無奈,伸手將她嘴裏的手帕抽出來,“別罵人,我這輩子挨的罵都沒得今天多。”
“就罵你,烏龜王八蛋,蠢貨顧雲山!”
“怎麼說我也是你老爺…………”
“什麼老爺?就會欺負女人,臭不要臉,噁心,呸!”
又讓人啐了一臉,他自認倒霉,連反駁的心思都沒有,垂頭看腳下,“行,罵吧罵吧,等回京城再收拾你。”
“得了吧,等回了京城誰手是誰還兩說。”再瞪一眼傅啟年,“看什麼看!我看兇手就是你!你不是懷疑我們仨是一夥的嗎?那方才留着島上才最安全,你跟着我們做什麼?找機會鑿船淹死我們,特別是我,我還綁着呢……”
傅啟年撇過臉,似乎是不屑與她爭執。
顧雲山低聲道:“你放心,我綁的你,出了事我擋在你前面。”
“我不信你。”
她答得又急又快,不帶一絲一毫猶豫。
他氣結,“行,那你罵吧,老爺我啊……就受一回苦,任你罵。”
“惹禍精。”
“死貪官。”
“就知道吃。”
“腦子裏都是米。”
“矯情——”
“哎哎哎,適可而止啊余月濃,別逼我抬出你爹來。”他終於受不了,企圖制止她沒完沒了的責罵。
“就知道拿我爹威脅人,臭不要臉,噁心,呸!”
他再一抹臉,深呼吸,數着手指頭咬着牙,“行,我服你!”
“啊啊啊啊啊!!!”又是尖叫,短促而尖利,很快被淹沒在冰冷的湖水中,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雙巨大的手拆散,木船突然間迸裂,前一刻還是天地一孤舟,眼前就只剩零零碎碎木塊漂浮在水面。
四人齊齊落水,但月濃手腳被綁,直直下墜。
顧雲山冒出水面,大大喘上一口氣,環顧四周,不見月濃與傅啟年身影。他便不顧高放阻止,悶頭扎進水裏,去追已經雙眼緊閉的月濃,而傅啟年與她一道,兩人糾纏在水中,發尾纏繞,衣帛交疊,彷彿殊死搏鬥一般。
眼看離她只剩一臂距離,他胸中氣息憋到極限,不得不再游到水面呼吸,再入水,在陽光能到達的深度,已然不見二人蹤影。
高放沒選擇,未免他自找死路,心一橫一把拖住他往岸上游。
他頻頻回頭,在他們落水的地方,湖面已平靜無息,他卻看到一片漂浮的衣擺,他認得,那是傅啟年的罩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