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8.第8章

此後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寶釵因病久未愈,更是每日躲在屋裏,少出房門。鶯兒倒是提議過幾次去尋幾位姑娘們玩耍,寶釵心中想起那日聽壁角聽到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親密形狀,只覺得應該避些嫌疑,因此總不應承,只是一味做針線活,鶯兒也只得罷了。

這日早上起來,外面天色就不太好,吃罷中飯後更是彤雲密佈,眼看着要下雪了。寶釵遂命小丫鬟把屋子裏的炭燒得熱熱的,自己窩在炕上,甚是愜意。

突然間聽到外面響動,鶯兒悄悄出去探看了一下子,回屋來向著寶釵悄聲說道:“寶二爺來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賈寶玉進了外頭薛姨媽房中,和薛姨媽請安說話。猛然聽得寶玉問:“姐姐可大安了?”卻聽薛姨媽聲音里的熱情掩都掩不住,直讓寶玉往裏間瞧她。

寶釵聽了,和鶯兒對望一眼,向著鶯兒無奈搖頭,鶯兒卻抿着嘴偷偷地笑。

寶釵剛嘆了口氣,就見門前的紅袖軟簾被人掀開,一個衣飾鮮明的公子哥邁步進來,正是賈寶玉。

寶釵性不喜脂粉頭花,亦不喜過於奢華的衣飾。賈寶玉的偏好卻和她不同。只見他頭戴着紫金冠,額上勒着金抹額,腰間繫着五色蝴蝶的赤金條絛,頸上還掛着長命鎖、記名符等物,琳琅滿目,不一而足,一眼望去,只覺得眼花繚亂。

賈寶玉素來是在女孩子面前下功夫的,見了寶釵亦是親親熱熱地叫姐姐,又問候病可大安了。寶釵依照禮數讓座,又命鶯兒斟茶,一面又問賈母安,姨母安,又問諸位姊妹可安好。待到常規的問候之後,頓覺和寶玉無話可說。

寶釵在待人接物方面素來周到,便不欲冷了場,挖空心思尋找話題。只是她知道眼前這位是二姨母家的寶貝鳳凰蛋,更與他人不同,製造話題時候就格外謹慎,思來想去總無可說之事,一轉眼看到寶玉脖子上似乎還掛着一塊寶玉,暗想只怕這便是他落地之時所銜的那塊了,被傳得神乎其神,一時來了興趣,遂向著寶玉要了玉,細細觀賞。

誰知那玉果真生得不凡,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令人一見便知道是一件異寶。寶釵自幼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如今將那玉托在手中細看,也不免暗暗稱奇。因見了那玉上還有些微細自己,似乎是篆文,寶釵便忍不住翻過來細看,口中不由得念出聲來:“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慢慢咀嚼,細細品味,只覺得這其中有說不出的味道,似有深意,不知不覺就念了兩遍。

鶯兒在一旁聽了,不由得觸動前機,忍不住說道:“聽這兩句話,倒似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釵聽了這話就知道要糟,果然賈寶玉小孩子心性,聽了這話,非要看看寶釵的金鎖。寶釵被他糾纏不過,只得從裏面大紅襖里將那金鎖托出。

寶玉將那“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也念了兩遍,點頭道:“這字果真與我的是一對。”

話說到此處本已可以止住,另起話題,豈料鶯兒偏要將金鎖的來歷講清楚,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嵌在金器上——”

寶釵猜到鶯兒的下一句話必然是“將來要和有玉的才能配”了,心中不悅,頓覺尷尬,然料想必定時薛姨媽暗中囑咐過鶯兒,教她如此這般。於是倒不好當面責怪鶯兒,只是催着她趕快去倒茶,又急着轉換話題,問寶玉從哪裏來。寶玉聞着寶釵身上一股吃了冷香丸後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小孩子心性遂起,突發奇想也要嘗一顆,寶釵連忙笑着制止。

就在這時候突然間外面有人報說“林姑娘來了”,寶釵不由得精神一振,定睛看時,果然見林黛玉身上罩着大紅刺緞對衿褂子,搖搖擺擺地走進門來。

寶釵連忙起身,請林黛玉落座,卻聽她笑着說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言語裏似有深意。待追問時,卻解釋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要來時一群人都來,要不來時一個也不賴。今兒他來了,明日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豈不是好?”卻是別有一番心腸。

寶釵雖知道她這番言語未必是心中所想,卻也暗暗讚歎她言語別緻,反應敏捷。

只因外頭下了雪,寶玉和黛玉便留在此處,說說笑笑,同寶釵一起玩耍。薛姨媽心中自是欣喜,忙擺了幾樣細巧的茶果,又取出自家糟的鵝掌鴨信來給大家品嘗,因寶玉說這個就酒才好,又忙着命人灌了最上等的酒來。

寶釵冷眼看着,只覺得薛姨媽和當日溺愛哥哥薛蟠如出一轍,有求必應,不覺在心中暗自搖頭。猛然間聽到李嬤嬤勸着說不要喝酒,偏寶玉不聽,薛姨媽還助着他,就觸動心思,想起這些年來薛姨媽縱容哥哥薛蟠的諸多往事,心中大不贊同。只是薛姨媽已經發了話了,只能聽之任之。

直到寶玉嚷嚷着要吃冷酒,薛姨媽情知利害,出言相勸,寶釵便在旁助着勸,言說酒性最熱,若冷吃下去,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反而受害。

這本是勸哥哥薛蟠時,薛寶釵再熟不過的套路,說的時候也未想太多。寶玉雖然孩子氣,卻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眼見他放下了冷酒,命人暖來飲用,寶釵大有可功成身退之感,誰知早惹惱了一個。

只見林黛玉就坐在旁邊,一邊磕着褂子,一邊抿着嘴笑,見寶釵向她望過來,仍是只抿嘴笑,卻不肯說話。寶釵渾然不覺前事,見她這副模樣,猜想是惱了,正不解她因何事着惱,突見黛玉從揚州城帶過來的小婢雪雁來給黛玉送小手爐,言說是紫鵑姐姐叫送來的。黛玉遂借題發揮,言道:“也虧得你偏聽她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你就依她,比聖旨還快些!”

寶釵待聽至此處,才知道黛玉因寶玉聽了自己的話,不吃冷酒,因此不滿。想來黛玉必然平日裏也說過類似的話,寶玉小孩子心性,由着性子,未肯多聽。如今見寶釵不過說了一句,寶玉便聽了,故而藉此奚落他。

寶釵心中微感不安,轉念又一想,自己是為母分憂,並非有意不避嫌疑,遂又坦然。接着又細細咀嚼黛玉的話,覺得縱然有許多是強詞奪理,但經由黛玉的口中說出,真箇叫人哭笑不得,愛也不是,恨也不是,不免多看了黛玉兩眼。只見林黛玉言語伶俐,強詞奪理而不落下風,偏生眉尖似蹙非蹙,雙目似喜非喜,叫人見了就平生出一種憐惜呵護之感,總想往她臉上摸上一摸。

不多時黛玉又和李嬤嬤因寶玉吃酒之事起了紛爭,李嬤嬤又是急又是笑,也不好十分和黛玉認真的。寶釵便趁着這個氣氛,笑着湊上去把黛玉腮上一擰,眾人只當是玩笑,也不理會,連黛玉本人都不以為忤,於寶釵而言卻是暗暗了了心愿。

吃過了酒,又喝了酸筍雞皮湯,吃了碧粳粥,又吃了茶,寶玉和黛玉兩人這才結伴告辭。誰知隨侍的小丫頭手腳不甚輕巧,替寶玉戴頭笠戴得不好,薛姨媽便使眼色叫寶釵過去,寶釵只當沒看見。結果倒是林黛玉替寶玉整理笠帽,收拾得十分妥當。

待到賈寶玉和林黛玉走後,薛姨媽便向著寶釵說道:“今日你做的很好。寶玉出了名的不聽人勸,今個你只說了一句話,他就改喝熱酒了。林姐兒是自幼和他一起長大的,論勸諫反倒不如你。可見你二姨母眼光不錯,托對了人。”

寶釵垂首道:“不過是一句家常話,恰好合了他的心思而已,這也算不得什麼的。”

薛姨媽喜道:“雖如此說,到底是難得的。事後也好在你姨母面前交代。——林姐兒未來時,你們先前在裏屋,可說了些什麼,寶玉可知道你脖子上掛着的金鎖,上面的字和他寶玉上的字是一對嗎?鶯兒可曾對他說了,你這金鎖將來是要尋有玉的來配嗎?”

寶釵見薛姨媽如此問,猛地抬頭,疑惑道:“母親原說議親之事,只是這麼一提,做不得數的。如今這做派,倒像是在撮合了。想來鶯兒先前那般應對,只怕也是母親暗中叮囑的了?”

薛姨媽見她如此敏銳,便不答話。

寶釵思前想後,想起自己主動提出要看寶玉的玉,深感後悔,想着若是林黛玉知道此事,不知道會不會暗中笑話自己輕狂。

正在這時。突然又聽見薛姨媽嘆了口氣道:“不是娘親不顧及你的意思。你如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雖說待選的女孩子不好自行婚配,但早早預備着准沒錯的。天家規矩森嚴,誰知道能不能選上呢。若是一心一意待選,諸事皆不理會,一旦有個什麼差錯,不慎落選,豈不兩頭無靠?”

她這番話說得寶釵反倒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輕聲辯道:“我也知道母親是一心一意為我着想。只是咱家原住在他家,又興出什麼金玉之說,讓別人聽了,難免疑惑,倒像是咱們家專程為這門親事而來的了。”

薛姨媽忙道:“別人聽了,倒也犯不着疑惑。這金玉之說,又不是我想出來,現編的。原是個癩頭和尚,如是如是說,金鎖也是他教打的,上面的字也是他教嵌的。原不過是圖個吉利,為了你的病。誰知來到這府里,和你二姨母一對照,竟是天賜的姻緣。你倒是說說看,天底下可有這般巧事?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咱們家進京來前,可曾想着,有這樣的事情?”

寶釵只好默不作聲。薛姨媽又說道:“娘親豈有害你的道理?論門第,論人品,論相貌,世上若尋來似寶玉這般的夫君,你還有什麼不如意的?”

寶釵無奈道:“他還是個小孩子呢,一團孩氣的,我只拿他當弟弟看。”

薛姨媽忙道:“男孩子懂事的晚,這個倒沒什麼。等到成親后,你好生拿言語勸導着,也就是了。”

寶釵雖心中覺得萬分不妥,一時之間總無合適的話來回駁,只得垂首聽着。待說至這份上,不免有些羞意,搖頭說道:“母親越說越過了,叫人聽見了,難免會說我太過輕浮,不尊重。”

薛姨媽道:“此處原沒有外人,不過是咱們母女倆私下裏一說。這事成不成還兩說呢。哎,你這孩子,先前我叫你幫寶玉戴頭笠,你只當沒聽見,倒是林姐兒搶了個先。她和寶玉是從小一處長大的,又素來是情投意合,兩小無猜的,只怕老太太會偏向她呢。”

寶釵聽了,道:“林妹妹不過是家中無人照管,由老太太養在身邊而已,哪裏是奔着姻緣來的?母親你未免想多了。”

薛姨媽搖頭道:“由是可見姜還是老的辣。你雖聰明懂事,論這些世情,卻遠不及我。表兄妹自幼養在一處,等長大了就親上加親,結為夫妻,這套把戲我見多了。你且等着,等到提起這樁事,你就知道老太太的意思了。”

寶釵道:“雖如此說,將來林妹妹未必願意……”

一言未了,已經被薛姨媽打斷,只見薛姨媽冷笑着說道:“未必願意?傻姑娘,你當世間如寶玉這般人才家世的,又有幾個?何況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更與別人不同。你倒要加把勁,別被別人比下去了才好。”

寶釵聽了便說:“既是他們情投意合,又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我自然要避些嫌疑。我縱要嫁人,難道非要和人搶夫君不成?”

薛姨媽笑道:“傻姑娘,你哪裏知道,越是那好的,才越多人搶呢。這時候斷然謙讓不得的。”

……母女兩人為了姻緣之事爭論不休,最後終於達成一致意見,薛寶釵暫以入宮待選為重,但須對寶玉加倍友善,以免寒了王夫人之心。

夜間睡覺時,薛寶釵不免就此事向那個聲音抱怨道:“……非要叫我親近寶玉,就連那癩頭和尚說的話也在此時相合。不知道的人恐怕還會懷疑是我家趨炎附勢,為了親上加親使出下作的手段,生掰出這金玉之說呢。也不知道林妹妹聽到了,如何看我。其實我是寧可離寶玉遠遠的,只和姐妹們玩的……”

那個聲音嗤笑道:“來京后就告訴過你,你面前有兩個人,一個是你心頭所愛,一個是你的情敵。早對上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卻還抱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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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釵黛]咸豬手,蟹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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