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出發
不管生活多無奈,日子總要過下去。
何況旁的還則罷了,但這“雄州之行”是早在前年就定下的,家裏頭為此準備了一整年,耗費無數人力精力以及物力,還真不可能因着出了愛娘這檔子事兒就取消行程的。
旁的不說,秦連熊就頭一個不答應。
只能再三囑咐大堂哥同左氏,讓他們平日裏多留心隔壁的動靜,隔三差五的去看看有沒有甚的需要幫忙的地方。畢竟在他們離家的這一年間,這兩口子身為長兄長嫂,自然而然就得承擔起執掌門庭、主持中饋的重任了。秦連虎又親自去拜託老舅公同老舅婆,大堂哥左氏到底年輕,還請他們素日關照一二。
大堂哥同左氏都知道這事兒非同小可,旁的一幹事務都好說,說不得最大的變數就落在隔壁頭上的。尤其在知道了這其中的內情,知道袁氏是替紅棗受過後,更是唬的半晌沒能回過神來。別說左氏了,就連大堂哥都不知道怎的去面對紅棗這個族妹的,可這是他們當仁不讓的責任,為了讓長輩們放心,哪怕咬牙,也得應下。
可老舅公同老舅婆就再沒這樣的膽識了。
若是旁的事兒,那根本不用秦家人多加關照,兩位老人家自是當仁不讓的。
甚至於秦家不找他們幫忙,他們這心裏頭還要不自在的。
可這事兒涉及到袁氏,他們這打心裏還真是有些發憷的。
袁氏毒殺愛娘未遂一事兒,雖然以衙門裏容情再容情,袁氏戴罪釋放,而愛娘摟了一大筆銀子悄無聲息地離開崇塘閉幕。
可經過這幾個月來的發酵,早已在蓮溪傳得沸沸揚揚了,據說開堂那日,縣前大街上人山人海,比正月半的燈會還要來的熱鬧。
他們周家灣也因着此事兒,大大的出了一回名兒,卻不是甚的好名聲,更不是如秦家這些年帶來的風頭。
說句實在話,誠然愛娘狼心狗肺,勾搭壞了秦連彪,不是甚的好貨色,可袁氏一個婦道人家,動輒下藥要人性命,這心思也未免太過狼毒了。
尤其一干老少爺們,這心裏更是不由得犯嘀咕,難怪這老話兒常說最毒婦人心!
看看袁氏平日裏悶不吭聲的,哪裏知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這忽剌八兒地一發作,耗子葯可不比甚的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更毒辣。
而一干婦道人家,不由齊齊扼嘆。
雖然也不免覺得袁氏的手段實在有些駭人,相罵無好話,她們素日裏同人吵架的辰光,火氣上來,也曾生生死死的討個口舌痛快,可哪裏真敢下此毒手的。
這可不是砧板上的雞鴨魚,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呀,也不怕下十八層地獄。
何況袁氏若是孤身一人也就罷了,總歸要命一條,沒話可說,可袁氏是嗎?
她不是!
她可是當娘的,膝下還有四個女兒要養活!
究竟甚的深仇大恨不能看在女兒的份上打落牙齒和血吞,非要做下這樣的蠢事兒來。
如今可好,雖說因着秦家的奔走,不曾斷了自己的生機,卻是生生斬斷了幾個女兒本就坎坷的活路了。
身上背着十餘條人命的運河匪徒秦連彪的女兒,本就愁嫁。這會子再搭上個殺人犯的娘,家裏頭常備耗子葯這不稀奇,誰家還沒個耗子出沒的,可敢草菅人命,拿耗子葯派這種用場,這就叫人心寒肉冷,避之唯恐不及了。
而且袁氏這一劑耗子葯下去,不僅僅害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還害了娘家一門的女孩兒。短短几個月光景,擺在明面上的,就已經黃了好幾個小姑娘的親事兒了。甚至於就連好些個已經出了門子的老姑奶奶小姑奶奶們,也跟着在婆家吃瓜落兒,婆婆、妯娌、姑子、丈夫,甚至於兒媳婦,動輒就要把袁氏拎出來空口白牙的說嘴,她們如今就連“耗子”兩字兒乃至同音的字兒,都絕不敢提的,有苦說不出。
大過年的,別處都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唯獨整條袁家巷從頭到尾就跟泡在黃連水裏似的,哀嚎遍野,說不出的陰氣森森。
袁氏族人不可能天天過來周家灣指着袁氏的鼻子罵,就把袁大哥一家子當成了出氣筒,三不五時的就罵上門來,袁大哥一夜白頭,袁大嫂更是連大年初一都是躺在床上過來的。就連秦家也因着報官的舉動被袁氏族人掛在嘴邊,胳膊肘往外拐、見死不救、人面獸心……罵了又罵。
老舅公同老舅婆哪還里敢沾染袁氏的事兒的。
可想到秦家的難處,也是心疼大堂哥同左氏,老兩口還是咬牙應了下來。
不過也同秦連虎打開了天窗說亮話,他們只能儘力而為。
能夠儘力而為,就已然很好了,秦連虎再三道謝,其實也是唏噓不已的。
他直到這會子都沒弄明白,這一家子怎的會弄到如今這般地步的。
尤其紅棗,在他印象里,是個很活潑討喜的小丫頭。雖說這些年因着孩子大了,又到底是女孩子,他也瑣事日多,接觸的少了,卻也沒聽說過這孩子有甚的問題。
可怎的會走錯這樣一大步……以後可該怎的辦!
饒是秦連虎大事兒從不含糊,遇到這樣的事兒,也是一摸兩隻腳。
又不免慶幸,幸好自家姑娘心裏有疙瘩的辰光,除了娘老子,身邊還有兄弟姐妹,尤其妹妹們寸步不離的陪伴着,否則說不得就要在心裏腐爛成蛆了……
丁香心裏頭確實有個疙瘩。
抑或這樣說,其實因着紅棗身上發生的一系列的變故,她心裏頭一直都疙疙瘩瘩的不平順。隨着時間的流逝,慢慢生根,又橫刺里冒出這麼一樁事兒,催出芽來,讓她一下子陷入了痛苦、失望、自責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她不知道要怎的去面對紅棗,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
在她內心深處,她是絕不認同袁氏替紅棗頂罪的。
這不是傳奇話本小說里的掌故,秦瓊替程咬金頂罪,為兄弟兩肋插刀,還會被贊一聲義氣。
天理昭昭不可誣,現實社會中,是誰犯下的錯,誰就該認,改惡從善,洗心革面才是真,就算是親母女,也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來開脫罪責。
若她不知道這裏頭的內情還則罷了,可事情就是這樣巧,她是眼睜睜地看着愛娘倒下的,奔過去時又親耳聽到紅棗說葯是她下的,袁氏捂了嘴不敢出聲,提着一口氣一巴掌差點扇在她臉上,又到底伸手摟了她,想都沒想就要把她塞進屋去。丁香不肯走,聲兒壓得低低的,直到這時候才有眼淚從眼角落下來:“過不去了,這一回,我就是過不去了,我會給她賠命的……”
丁香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紅棗究竟為甚的過不去,也不敢想她是不是就是想賠命!她只知道袁氏不知哪來那樣大的力氣,徑直把紅棗拖進屋,隨着鄉鄰們很快就把院門堵的水泄不通的,袁氏出來了,只有她一人,卻就此頂下了紅棗犯下的人命官司……
丁香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怎樣回來的,可只要一想到當時紅棗同袁氏的眼神,一個決然又茫然,一個後悔又無悔,她就無論如何都過不去心裏頭這道坎。
其實花椒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一切,甚至於她都不能理解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更不理解甚的是過不去,除了死亡,活着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至於語言,在這一刻,更是蒼白無力。
但花椒卻由衷的希望丁香的悲切、心慌、同情、恐懼,都只是一陣子,終有一天煙消雲散,她絕不希望她帶着切膚挖心之痛過上一輩子。
也不希望必然悔之晚矣的紅棗帶着切膚挖心的後悔去過她還未完全綻放的一輩子。
但她當下僅僅能做的,似乎只有給予丁香空間、時間,去恢復那種做自己、認同自己的感覺,而已……
“大毛斗篷、皮襖、棉襖、夾襖、薄襖、褙子、比甲、夾衫、小衫、裙子、褻衣褻褲、鞋襪、靴子、風帽,哦,還有手帕……”花椒小蜜蜂似的來往於羅漢床同門口寬敞地界的箱籠中,把她歷經十數次添減才終於料理好的一整床衣裳遞給埋身在箱籠里的丁香同香葉,由她們二人幫着歸置進箱籠。
不一會的工夫,當地三隻箱籠就已經裝得滿滿登登,插不進手去了。
丁香一壁歸置一壁清點着數目,卻還要問她:“只有六身褻衣褻褲,要不要再多帶兩身?”還道:“大嫂同六弟妹都說別看在船上,可洗晒衣裳都不容易,我看還是多帶兩身的好,別到時候擱在船上顧不得看風景,還得忙着裁剪衣裳,你又穿不慣成衣店的褻衣。”
香葉一愣,隨後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自然不是因着丁香說的這個笑話有多好笑的緣故,香葉再嬌憨,也是跟着這麼些兄弟姐妹一道長大的,笑點還不至於這樣低。
只是丁香鬱鬱寡歡了這樣久,好容易大年下的不欲讓家裏頭長輩們擔心,才有了兩分笑影兒,如今或是因着動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都能開玩笑了,香葉自是喜不自勝的。
花椒也很高興,卻是笑道:“大嫂同六嫂也說啦,水上最多的就是白茫茫,很快就會看膩的。”不過話雖說這樣,還是點了點頭:“不過我還是再添兩身吧!”說著就跑去開柜子,翻出兩身領子微微泛黃的半舊褻衣褻褲來,讓丁香想辦法幫自己塞進去,還嘿嘿地笑:“這兩身是年前才替換下來的,出手褲管都有些略短了,到時候若要派用場,加上一截就成了。”
香葉直點頭:“我娘也是這樣說噠,把五哥的舊褻衣都翻出來了,說他一天換兩身都不夠噠!”
隻眼睛滴溜溜地一轉,就去看丁香,又捂着嘴偷樂,丁香也果然不負她所望,故作惱怒地看了她一眼,又伸手在花椒腮上擰了一把:“知道你們還長個兒呢,就不用在我面前炫耀了。”
花椒瞪圓了眼睛:“我不是這個意思!”
只說著話兒的工夫,已是大步飛往後退去,轉身咯咯笑着跑去外頭書房裏,搬了一摞書過來:“這是功課。”又搬了大部頭的《家事教科書》同幾冊遊記過來:“這是消遣用的……”
這次跨地域的出行,秦連虎兄弟直接將期限延長至一年。
按着他們大致的計劃,預備正月中下旬啟程,經過一個多月的行程,大概三月里就能抵達雄州,之後祭祀,陪着秦老爹在當地走一走,之後或許還會去趟京城,看看人煙阜密的京畿重地到底是怎樣一派繁華景象,然後不出意外的話,將在八月十八之前抵達之江,親眼瞧一瞧讓大堂哥諸人嘆為觀止的之江大潮。之後或許還會順着運河繼續往南走一走,去他們在大通號的影響下,如雷貫耳的明州府看一看,然後趕在年前,返回崇塘。
行程之豐富,別說讓一眾即將出行的小字輩們樂的打跌了,就是姚氏一眾人亦是歡天喜地的,也讓之前的不快消散了些許。
只從冬天,又到冬天,而且水上的氣溫多變,所以秦老娘早就知會過大伙兒,得把四季衣裳同薄厚被褥俱都帶上方能成。
而且旁的物什說不得還能在沿途停靠碼頭的辰光下船添置,可應急藥物,以及必備的武器,自然是得提前準備的。
不過這些就不消花椒操心了,用羅氏的話說,她只要把自己料理齊全就成了。
所以再裝上早就打點齊備的一大匣子筆墨紙硯,一匣子盥洗用品,以及一隻妝匣一隻錢匣,還要再加上這兩年來就連睡覺都壓在枕頭底下的彈弓,同一匣子特地製作的加足了鐵沙的彈珠,花椒的旅行裝備也就大致齊備了。
“大功告成!”花椒長吁了一口氣,直起身子,看着當地滿滿登登的四隻箱籠,心裏頭是說不出的期待。
挽了香葉同丁香的胳膊,忽的玩心大起,費力地比了個姿勢:“出發!”
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香葉目瞪口呆,丁香卻已是跟着花椒右膝跪地,也似模似樣的比了個姿勢,又去看香葉,香葉抿了抿小嘴,忍笑學着花椒的模樣凌空一指:“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