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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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報辰的宅子不過也就是前後兩進,四五間屋子,前後院種的都是油茶樹,十月間正是開花的時節,白花的小花星星點點,在濃密的綠葉中分外嬌柔。
楊么一邊在屋子裏整理張報辰的行李,一邊透過窗戶看着院子裏的張報辰。
張報辰左手持着一柄長刀,不緊不慢,一式一式地練着家傳刀法,刀光閃閃,卻沒有帶起一絲風聲,便是空蕩的右袖也是直直地垂着。
楊么微微一笑,用力包紮好包裹,起身走到門邊。
張報辰與張忠仁長得極像,肩寬腰細,儀錶堂堂,雙眸清正,氣質渾厚,便是失了一支胳膊,仍是難得一見的人物。
張報辰慢慢收了刀,緩緩吐了口氣,轉身看到楊么站在門邊,笑道:“你看,我這不是挺好的么?我當初用右手時,使刀都沒到這個境界,如今阿公見着我,也不會罵我了,隔陣子還能誇我幾句。”說罷,將長刀倚在了兵器架上。
楊么“撲哧”一笑,走到張報辰身邊,舉着衣袖替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張報辰伸手輕輕攏着她的腰,柔聲道:“你不用提心,我雖沒有小岳哥機靈,但還是會看風向的,倪文俊若是要動手,我在漢陽也就是隨大流,只要我們兩家佔着這幾路的地盤,我總也不會丟命的。”
楊么點了點頭,張報辰牽着她走回屋裏,看了看道:“我的東西你是收拾好了,你的東西收拾好了沒有?我不定什麼時候回來,你住到小岳哥那邊我才放心。”
楊么笑道:“這裏總是我們倆地家。你出門我自然在家裏等着你回來,三哥的宅子離這裏又近,我不搬過去了。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張報辰笑着摸了摸楊么的頭,悄聲道:“只要你在這裏,我就是死了,魂也會回來的。”說罷,慢慢傾下身子,吻住了楊么。楊么伸手挽住張報辰的頸脖回應着他的吻,過了半晌,張報辰離開楊么的粉唇,輕吻着她的雙眸,道:“等我回來了,你地身子也養好了,我們生個孩子,不拘是男是女,我們總算也是做了爹娘。再過一年。再生個兒子,也讓阿公和我爹爹高興高興。你說可好?”
楊么閉着雙眼,感受着張報辰的絲絲柔情。輕聲道:“我都聽你的。”
巴陵城楊家大宅,厚實的黑漆大門慢慢開啟,穿過松柏濃蔭下的石道,楊天康帶着楊么走向後宅。
“天健的病還沒有好么?”楊么問道,“這都拖了五個月了,到底是什麼病?”
楊天康眉頭深鎖,搖頭道:“說是癆病,但又不確實,他從小身體壯着。哪裏會有這個病?”
楊么驚道:“難不成現在的病狀和那病有些相似?”
楊天康嘆氣道:“前幾日咳了幾口血,湯飯都吃不下,我娘白天守着他,晚上就獨個兒哭。兩人都是瘦成皮包骨了。”
楊么沉吟道:“姑媽年紀大了,這樣可不行。小陽姐怎麼也不勸勸姑媽?”
楊天康搖搖頭道:“誰勸得動?這幾天倒還好些,小岳哥從漢陽回來了,一直守着我娘,也只有他端茶送飯的。我娘才聽勸吃幾口。”說罷。愁眉微展,笑道:“我們倆從小都是我娘帶大的。也沒見我娘多疼他一些,怎地大了反而得寵些?”
楊么輕笑道:“楊岳心細,你卻是個粗枝大葉的,這些事你怎麼能比得過他?反讓你躲了回懶。”說罷,便進了楊天健的屋子裏,如今楊平泉為了照顧他,也不回自家房子,只在外間設了一張床。
因為俱是內親,楊家又多守着鄉下地規矩,女眷們也不避諱。張報陽雖是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子,仍是坐在床邊給楊天健喂葯。
楊天健不過十二歲,原是個虎頭虎腦的,病了幾個月,變得頭大身子小,雙眼無神,面色臘黃,一口藥費了半天勁都沒有咽下,從嘴角淌出來不少,張報陽慌忙用手絹擦了。
楊平泉倚在另一頭的橫榻上,面色還行,精神卻似是不濟,在楊岳手上喝了幾口粥,就閉上眼睡下了。楊天康從外間床上取了床被子,小心替楊平泉蓋上。
楊么不敢打攪楊平泉,輕聲安慰了楊天健兩句,便退到了外間。
“平泊叔已經去泉州買葯了,怕是再有半個月就會回,若是葯能對症,便好了。”楊岳嘆道:“若是天健有個萬一,姑媽是肯定撐不住的。”
楊天康和楊么都有些犯愁,楊么尋思道:“姑媽精神不濟,小陽姐要生了也不能累着,我正好沒事,我來幫姑媽照顧天健。”
楊岳點點頭,楊天康原打算要楊么搬入大宅,免得來去麻煩。楊么卻笑道:“報辰不知什麼時候就回來了,他在外頭辛苦,回家總要有個熱水熱茶解乏,乾淨床被睡覺才行。我自有馬車,哪裏又麻煩了?”
楊天康笑道:“你們倆倒真是恩愛,難怪報辰時時嚷着要解了軍職回家種田過日子,可惜他大哥二哥都不在了,他這樣的性子確也難為了他。也多虧你是個會過日子的,他外頭雖幹得不情願,在家裏卻能安生。”
過得十幾天,楊平泊從泉州帶葯回來,幾劑下去,天健便慢慢好了起來,合族都是鬆了口氣。
楊平泉住回了自家的屋子,楊平湖心疼她勞累了幾月,不肯讓她管事,張報陽沒幾日便要臨盆,楊天康更是顧不上。
二房裏楊平泊的夫人素來不管事,天智、天能已是戰死,下德、下禮早已已出嫁,若大地一座楊家大宅,居然由楊岳、楊么兩兄妹在操持。楊岳軍職在身,哪裏又能管得過來,竟全是楊么辦了。實在忙時。楊平泉也不讓她回家。楊么心裏惦記張報辰,時時去信詢問歸期,怕他歸家時無人侍候。
一日,楊平泉將楊么叫到房裏,說了半會的家常,突然道:“么兒,我前幾日遇上張家阿公,他和我說這陣子在族裏挑了一個品貌皆全的女娃,覺得和小岳也還配得上。若是我們這邊同意了,便讓張忠仁收了做養女,好嫁到我們家來。”
楊么一愣,心中頓時抽痛,袖中地左手緊緊地攥着,面上笑道:“若是真有這麼好,我三哥倒也是有福了。”
楊平泉笑着點了點頭,又道:“這事兒我昨天也和小岳說了,他卻推說家族事多。還未安定,無意成家。”楊平泉嘆了口氣,深深看了楊么一眼。道:“這孩子雖是孝順,卻打小兒主意大,旁人都做不了他的主。姑媽今天和你說這事,也是讓你去勸勸他地意思。”說罷,從箱子裏拿出一張畫軸,笑道:“張阿公辦事周全,把這女娃的樣貌畫好了,你也看看,我覺得單看長相是配得上的。”
楊么勉強控制着雙手的顫抖。僵笑着接過畫相打開一看,是個極清嫩地美人,還在張報陽之上,“怕是還只有十四五歲吧?”
楊平泉點頭道:“還只有十四歲,明年方及笄。張阿公地意思是先訂了親,明年歲數一滿,馬上成親。楊岳也有二十多了,族裏這個年紀的男子除了他。個個都成親了。孩子有了兩三哥地都不少。他該成親了,么兒,你說是不是?”
楊么看着畫中的美女,只覺得喘不過氣來,啞着嗓子道:“姑媽說得是,三哥也該成親了。”
楊平泉慢慢握住楊么的手,一邊輕輕拍着一邊道:“他雖是個強的,到底不能讓他單着,身邊沒得個知冷知熱的人。你出嫁后雖是也比着報辰的份給他做衣物鞋襪的,卻還是隔着一層,過陣子你有孩子了,哪裏還能顧上他?”
楊么茫然地點了點頭,喉嚨卻一股傷痛之意堵得說不出話。楊平泉凝視着楊么,微微嘆道:“你們倆都是好的,我也想你們好的,這卻是命……”
楊么此時已全然聽不到楊平泉地話,失魂落魄地退出房中,遊魂一般在大宅里走着,直到被楊岳輕輕拉住。
“怎麼了,么妹,怎麼不高興了?”楊岳牽着楊么的手,把她領回了自家的房間,給她沏了杯熱茶,笑着問道。
楊么慢慢抬起頭,久久凝視着楊岳,她來到這世上已經十多年,當初那個十歲地沉穩少年已經長成了英武的漢子,楊么似乎到如今方才現,楊岳長得劍眉星目,俊朗不凡,難怪張家尋了那樣的一位美人兒后,方來說親。
楊么按下心中痛苦,微微一笑,站起身也給楊岳倒了杯茶,親手端到楊岳面前道:“楊岳,你喝茶。”
楊岳一愣,伸手接了茶碗,卻不喝,端詳了楊么半晌,突地笑道:“姑媽和你說了?看你這張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臉。”放下茶碗,握着楊么的手,笑道:“你也不用開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事卻是沒得什麼好說,便是你開口也是一樣,我不想娶親。”
楊么不去理會心中驀然湧起的酸苦,仍是微微笑道:“楊岳,我現在身子快好了,等報辰回來,我也要和他圓房了。再過陣子,孩子便要接二連三地生下來了。你還守着我做什麼?”
楊岳身子一僵,默默看了楊么半晌,點點頭道:“早應該這樣了,報辰也等了你快兩年,家裏有孩子了才像回事,我也等着抱侄兒侄女。”
楊么低下頭,不讓楊岳看見她眼中的淚光,勉強笑道:“既是如此,你也早點成親吧,你這麼大了,哪裏還能守着妹子過的?再過幾年,便有人說閑話了。”
楊岳輕輕一笑,伸手抬起楊么的臉,柔聲道:“隨他們說去,就讓他們當我是天閹,不要女人就是了。”
楊么大愣,嘴角一翹,眼中地淚卻流了下來,哽咽道:“不成的,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也想看着你好好過日子,身邊有個女人心疼你。”
楊岳伸手替楊么拭淚,笑道:“我知道,只是我真的不想娶親。我就想守着你,看你嫁人生子,教養子女,將來再做婆婆,做奶奶,做曾奶奶,一直到——”楊岳慢慢站起,看着楊么,輕聲道:“一直到你死。我都想守着你過日子。”
楊么流着淚,悲聲道:“就算是這樣,到我死了,我還得和報辰合葬,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
楊岳笑道:“沒關係,我這輩子守着你,下輩子,再下輩子,你肯定會和我在一起的。”
“不成地。我沒法子看你這樣地。”楊么哭道,“一想到你要委屈自己,我就像死了一樣難受。楊岳,我求你了,你成親吧。你這輩子就算不守着我,我下輩子,再下輩子,生生世世都要和你在一起,便是你不記得,我也會追着你的。”
楊岳看着楊么,輕輕道:“可是。要我不守着你過日子,我也像死了一樣難受。”
“成了親也一樣的,我還是你妹子,你還是我三哥。你想我了,就來看我,我想你了,也去看你,我們生的孩子,都是堂兄堂妹。打從也是一處玩地。到時候肯定也像我們一樣,相親相愛。若是……若是他們互相喜歡。我們……我們自然就讓他們成親,好好做夫妻……”楊么哽咽着,說到最後已是語不成聲。
“不一樣地,么妹,不一樣的,”楊岳嘆息着,握着楊么地手,道:“看,我現在握着你地手,是因為我喜歡你。若是成親了,我再握着你的手,你就是我妹子。你成親是因為感着報辰的恩。我呢?雖是對不住報辰,但我實在也是退無可退了。”
楊么一把甩開楊岳的手,哭泣道:“我再不讓你握我的手,跌了也不叫你扶,也不叫你幫我做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只要去疼你將來的夫人,再不要管我了。”說罷,轉身就走。
楊岳緊緊扯住楊么的衣袖,啞着嗓子道:“就算是這樣,就算是你不要我了,我也沒辦法和別的女人一起過。這麼多年了,我心裏就只有你一個,我沒辦法的。”
楊么一把扯回袖子,踉蹌推門而出,急奔而去。
從此後,楊么除了在別人面前,私下裏再不和楊岳說話,便是在岳日日清晨守在她房門前等她開門,她也是目不斜視,逕自而去。
楊岳日益沉默,便是楊天康都覺察出不對,以為是漢陽情況有變,自是擔心,沒多久風聲便傳了出去,合族上下俱是不安,楊下德、楊下禮、楊天淑等幾個相熟地妯娌不時到府里打探消息,楊么也只能安撫,卻仍是我自我素,絕不再理楊岳。
又過了幾日,楊平泉又將楊么喚到房中,嘆了口氣道:“這兒門親事就算了吧,你也不用逼你三哥了。”
楊么忍着滿心的悲苦,陪笑道:“三哥如今也大了,也是時候找人陪他過日子了,他雖是倔,但卻是明白事理,再過幾日就會同意親事了。”
楊平泉搖搖頭,道:“他昨天來我這裏說了,這親事他是絕不會同意的。我也是想着他好,才說這門親。現在把他逼成這個樣子,族裏不少人還以為是蒙犬人又打過來了。他為族裏地事流血賣命的,已是受了大罪,我怎麼還忍為了這事,讓他不痛快?”
楊么一顆心像是被鋼針一下一下扎着,終是忍不住流淚道:“姑媽雖是說得對,但如今蒙古人忙着應付劉福通的三路北伐,正是沒精力對付我們的時候,若不趁着這個空檔讓三哥把親事訂了,以後還指不定要讓他單多久,他一個人哪裏又是長久之計?”抹了抹淚,勉強笑道:“我也是替他着急,所以才這樣,就盼着他看在我的份上,早點成親,我也有個嫂子來疼。”
楊平泉看了楊么半晌,慢慢點頭道:“你是個明理的,卻又太過明理了。只是你們倆個這樣僵着,總不是回事,他若是有了這個想法,你做到這份上,他也該領情了,如今看來他竟全沒有這個念頭,你逼着他又有什麼用了?成親到底還是他自個兒的事,咱們沒辦法子替他過日子的。”
楊么拭着淚,楊平泉嘆道:“還是我做主罷,這件事就這樣算了。你冷了你三哥這麼久,也該去和他說幾句貼心話,他雖然明白人,也是會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