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
印象中江不城暈倒的地方,不見人影。
余丸撫了撫脹痛的額頭,陷入了焦灼。
——先周圍找一圈吧,沒找到的話,沒找到的話……
她得先甩掉令人頭疼的累贅。
不論她走到哪裏,莫莉都緊跟在她的身後。
清晨的花房帶着一種特別的潮氣。
藤蔓順着牆攀延而上,迎着稀薄的陽光,開出幾朵嫩粉色的小花。
“咦?玫瑰開了?”公主一進門就發現了一抹奪目的紅色。
余丸跟着她的話,把視線轉向了那兒。
花房最偏僻的角落,似乎在昨夜恰好開了一叢的玫瑰。
遠遠望過去,它的色澤猩紅如血,彷彿已在短短一瞬燃盡了生命,為綻放出此刻她們眼裏的熱烈妖冶。
被玫瑰吸引,她們往那個角落走。
越是靠近花叢,氣味就越是古怪。
土壤亦是呈現一種不妙的顏色,余丸加快腳步,走過花團錦簇的拐角。
她看見一個倒在花叢里的人。
“嘔……”莫莉扶着牆吐了出來。
——那人是玫瑰。
初升的太陽光線也拯救不了少年蒼白如紙的臉色,鮮血從腹部一路浸染到他腳下的土壤。
余丸嘆了一口氣。
“別吐了,找醫生送醫院,試試看能不能救他。”她朝背後交代了一句。
失蹤的那三人,加上面前的這一個,即使是不願相信,擺在面前的結論也指向了那個人。
——江不城,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身後沒有莫莉的跟隨,余丸的腳步快了許多。
江不城沒有走遠。
在花房外的另一面,她找到了他。
他拿着刀,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看見她時,他歪了歪腦袋,輕輕地笑了。
“余丸回來啦?”
“是啊,我們回去吧。”
一句話都沒有問,余丸神色平靜地朝他伸出手。
“好啊,但我有一件事還沒做。”江不城站起來,腳下虛浮。
余丸扶住他:“什麼事,你和我說。”
“殺公主。”一字一句,咬緊牙關的。
“刀給我,我來殺。”她沖他笑,眼裏有細碎的光,柔軟溫和。
“你吃抑製劑了?”他淡淡地問了一句。
余丸點頭。
淡漠的眸子裏一片昏暗的黑。
她懷裏那個站不穩的人,不知從哪裏來的氣力,忽地從背後掏出噴了藥物的絲帕,捂住她的口鼻。
——不該是這樣的。
余丸奮力地掙扎着。
可惜,沒有掙脫。
“江……”
她看見江不城勒住她的那隻手臂上,佈滿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划痕。
她給他注射的鎮定劑起效了,當然。
是為了抵抗藥效嗎……竟然做到了這種程度……
——江不城,為什麼?
……
昏睡期間,余丸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臉天真的她與江不城站在異能者生存賽的賽場上。
她覺醒出了強大的雷電加火系異能,與異能絕緣的他一起大殺四方,戰無不勝。
最終的決勝台上,他們遇見了那個找尋已久的稀有異能者。
異能者問他們:“你們確定要我幫助你們穿越回原來的時空嗎?”
她看向江不城,江不城看向她。
他們相視一笑,重重地點頭。
白光一閃,回到原來的世界。
那裏,江不城還是那個脾氣不好,有潔癖的渣渣大少爺。
余丸也變回了那個圓滾滾的胖妞,仍舊喜愛偷偷注視着江不城。
“余丸,再給我表白一次。”他仰着下巴,語氣傲慢地對她說。
她低下頭,慌亂地組織語言:“江同學,我……”
“好吧,我勉強答應了。”
江不城握拳擋在唇邊,隱藏嘴角擴大的笑意。
——什麼嘛,表白的話都還沒說完呢。
余丸好開心啊。
她跟他一起笑,背在身後的手指頭糾在一起,心頭泛起甜。
校園裏的白玉蘭是開花的時節。
這會兒無風無雨,陽光普照大地。
……
眼睛酸脹,揉一揉像是要揉出眼淚。
是做夢啊……
余丸不適地想要翻身,腕處的異樣束縛住了她的動作。
睜大眼睛,她看向自己的左手。
——那裏銬着一圈鐵鏈。
她屏住呼吸坐起身。
窗檯那邊開了盞光線微弱的枱燈,有個蜷起的人影單邊臉靠在桌上,手裏划拉着什麼。
接着枱燈的光線,余丸看清了她現在所處的環境。
這個地方的陳設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因為是她親手佈置的。——這是她和江不城的宿舍。
窗邊的那個人自然是……
“江不城……咳咳咳……”
嗓子啞得幾乎出不來聲,連着這麼久身體超負荷,睡沉之後她怕是要大病一場。
聽到她的聲音,他轉過身。
因為背着光,五官模糊在一片虛無的昏暗中。
“一共是98顆。綠色的15顆、紫色的12顆;紅色的13顆;黃色的18顆;藍色的21顆;橙色的19顆。”
——他的狀態不太正常。
沒有起伏的音調在寂靜的空間裏,具體而微的數據,冰冷而驚悚。
“你在數幸運星?”余丸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意指的東西。
“嗯,你送我的。”江不城起了身,向她走來。
“我很喜歡,謝謝你送我。”他的眼裏佈滿血絲,像得了重病的人。
“江不城……”
余丸眼了咽口水。
她有太多話想說了,她覺得他們之間纏着一團又一團的亂麻。
“江不城,你坐下,我們得好好談談。”她往裏一些,在床邊給他留出了一個位置。
他順她的意坐下了,但明顯沒有交談的慾望:“我累了,我不想被說服,你就靜靜地陪我一會兒吧。”
余丸用可以活動的那隻手牽住他:“我不明白。”
“就是想你陪我一會兒,很困難嗎?”江不城重複一遍剛才的話,聲音低低的。
他耷拉着肩,沒什麼精神。
“我可以陪你,多久都可以。不用以這種方式,我願意的。”余丸晃了晃手上的鐵鏈。
江不城沒有回答。
“被注射鎮定劑后,你一直沒有休息嗎?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想起昏睡前看到的划痕,余丸愈發無法掩飾自己的擔憂。
他不作聲地看着她,眼神深深沉沉的。
“你得跟我說啊,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說話了呢?你跟我說了,我才能和你一起分擔一起解決。”
不知道為什麼情況會變成這樣,余丸攥着拳頭,恨不得上去拎他的衣領。
——她什麼時候見江不城露出這樣的頹喪樣啊?
——穿越異世,仍舊維持從前行事做人的調調;就算颳風下雨,也保持髮型不亂;就算換了身體,他還是帶着從前的白手帕。
他從不是這個樣子的!
現在的江不城,到底怎麼了?
余丸害怕極了。
“和我交流吧……那有的問題不想回答的話,你就挑一個想回答的說,好不好?”
看着他精神萎靡的模樣,她的眼眶都急紅了。
沉了口氣,余丸繼續問。
“小知大黑小黑……我是說,那三個第四城區的複製人,你……你見過嗎?”
江不城長吁一口氣,像泄了氣的皮球。
“玫瑰,是被你弄傷的嗎?為什麼?”
他冷哼一聲,轉開臉。
終於小小聲地說了幾個字:“我討厭他們。”
她怔楞着,半響才想起要開口。
“余丸,我快死了,我死了你就可以走了。”
他搶了她的話,疲憊地把眼睛閉上:“不要再一直一直問他們的事了,我一個問題都不想答。安靜陪着我,好不好?”
“江不城……”
余丸的臉皺起來,就快要哭了。
“你……就這麼想知道?”
見她這個樣子,他用力地忍了忍,最終也沒忍住。
“我想跟你說話啊,你別這樣。”她拉拉他的袖子,已是帶了哭腔。
“好吧,你想知道的我會回答。在那之前我問你一個,你得回答我。”
江不城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巨大的笑料:說了不答,又瞬間改口,真是沒出息的。好吧,無所謂了。
她毫不猶豫地沖他點頭。
“你……你要、走……”
短短一句話,每個字都說得艱澀,江不城怨恨自己跟白痴一樣,話也不會說了。
“你要走,為什麼?”
江不城這人,就靠自尊心活着了。
他很難堪,他真不想問這個問題,像在乞討什麼似的。
“我沒有要走,從頭到尾都沒有。”
余丸眼神坦蕩,不見一點兒撒謊的影子,對他的問題好像完全摸不着頭腦。
“你不承認……”
他不知該看哪裏,委屈得牙齒直打架。
——你不承認。
江不城說這句話的神情,像是鬧矛盾的小學生被帶到老師面前,倔強地堅持是對方的過錯。
余丸想要摸摸他的頭,事實上她確實是靠過去摸了。
“你叫我承認什麼?我就是哪也不去啊!所以你不能死……”
“你死了我沒有地方去,要怎麼辦?”
他不吃餵過來的甜棗,他厭惡這種有時效性的迷魂湯。
縮回她掌下的腦袋,他振振有詞。
“你明明走了!你去找複製人,你坐着列車和他們遠走高飛,你沒有帶我走……”
“余丸……我,我不是在抱怨……就算、就算你帶我,我也不會跟你們一起走!你找了複製人,你不再只喜歡我、最喜歡我了!”
——可你的語氣,明明就是在抱怨啊,小江小同學。
余丸把愛情教會了江不城。她認知里的他,是冷淡理性的。
可他現在因為她,已經變得在意而卑微,柔軟而脆弱。
他脫下那層堅硬的臭皮囊,渴望裏面這個弱勢的他也被她喜歡,被她保護。
她看過這樣的他一眼,只是一眼,就再也推不開、賴不掉了。
——你叫她要走到哪裏去?你就算趕她走,她也得待在這裏的。
“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沒有變過。”余丸語速緩慢,每個字都是清晰的。
江不城所有奇怪的舉動都有跡可循了,簡而言之就是一壇酸酸的醋。——他以為她去找複製人,他以為她已經不喜歡他了。
小江自尊心強得要死啊,那壇酸醋不敢給人看見,自己“敦敦敦”地一口吞了。也因為這樣,肚子裏的醋更酸更酸了。他忍着難受,便反彈了百倍的難受。
“要是有辦法可以不喜歡你,我早在和你表白之前,就會不計代價地去嘗試了。”
她捧來一抔的甜棗,到他面前晃呀晃,讓他嘗一口甜不甜。
“喜歡你很苦的呀,江不城同學。你要有那種辦法,快點教給我吧,我得儘早學一學。”
“沒那種辦法,你這個傻瓜!”瞧吧,接棗了。
“是啊,我是傻瓜,”想着想着余丸忽然笑起來:“我是傻瓜,你也傻瓜!”
“我不是!”來自傻瓜的否認。
“昨天你咬了我的腺體,是想標記我?”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江不城別過臉,嗯了一聲。
“現在綁我,是因為我吃了抑製劑,你認為我不願意被你標記,所以採取了特殊手段?”越理越順暢了。
他瞪了她一眼:“即使被拆穿了,我也不會放你走的。”
“那你要不要聽我解釋?”余丸挑眉。
跟電影裏那些“我不聽我不停”的小妖精不同,江不城迅速就回答了:“要,解釋。”
在這之前余丸一直沒有準備好,用什麼樣的方式把一切說出來。
但現在這樣挺好的,她沒準備好,想到哪裏說到哪裏。他想問什麼,她就一五一十地照實說,不打腹稿。
“在標記時逃脫是有理由的。腺體破了后,我失去理智,對信息素有抵觸是因為這個身體的原主人,不是因為你。我完全不介意被你標記啊,相反,我樂意得很,我舉雙手贊成!我比你要貪心啊……你標記我的話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太短,我想要更長更長的時間。所以我去給你找新身體,所以,會去見那些複製人……”
江不城被從天而降的喜悅擊中,剛還說自己不傻,這會兒就像個傻子一樣愣。
“什麼?見他們,是為了我……”
“嗯!”
余丸倒豆子一樣,將自己隱瞞的事情全部說出來:“才不是跟他們私奔啊,我要帶他們去實驗室。我找實驗室的人談判過,他們用王子的遺體做實驗了,你如今在這個身體裏復生,他們有把柄在我們手上。你原身的基因培育新的複製人需要不短的時間,他們已經着手在培育,但你的身體顯然不能支撐那麼久……我負責照顧你,我其實一直心裏有數。找複製人,是下下策,但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着你再死一遍。”
她低下頭:“沒有把計劃告訴你,純粹是不想讓你因為我的付出,或者找複製人途中遇到的不測,感到愧疚。即使現在,也不想你有那樣的心情。”
“那你……是想和我在一起的……”
江不城眨巴眨巴眼,目光一下子變得有神起來。
“當然想啊,”余丸莞爾道:“怎麼不想,做夢都在想,想得都能笑醒!”
他湊過來,確認她眼裏的真意。
——剛湊近啊,他就被她,親了個正着。
間接得知了自己對於他的重要,余丸信心大增,心裏甜呀。
就算繞了一大圈子,用了這麼一種慘痛的方式,但好歹他們彼此表明了心跡。
——真好,在一切變得無法挽救之前,他們再次把手牽在了一起。
她小口咬他涼涼的唇,輕蹭他的鼻尖。
主動地,熱情地。
——徹底標記什麼的,大寫的“隨時歡迎”!
——而且,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可以~~!!
“小魚丸……”
江不城臉皮薄,給她取的昵稱叫出來,小聲得跟蚊子叫一樣。
余丸也害羞啊,他這麼叫她,她興奮得耳根子都紅了。
“小江江……”天吶頭皮發麻!是不是太肉麻了一點!!
“小……”
“咚——”
氣氛正好呢,小江同學笑得開心,忽然眼睛一閉,昏倒了。
“哈哈哈哈……表演得太誇張啦,反應要這麼大的嗎?你是不習慣被我親,還是不習慣被叫小江江啊?”
余丸忍俊不禁,揉了揉倒在她膝蓋上的江不城。
——不對,他身上怎麼這麼冰?!!
她被他皮膚的低溫嚇到了。
“江不城?!江不城!!”
余丸慌亂地叫了幾聲。
暈厥的江不城完全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