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如飛鳥
姑娘,我們以前……曾見過嗎?
只是短短一句問話,覃川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那一個瞬間,她心裏升起無數個感慨,有在他門前跪了幾天幾夜后萬念俱灰的恨,也有被親密之人背棄的怨。那些都曾是把自己困住的回憶,她曾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怨恨他,有生之年每日每日在心底詛咒他。
有人說過,你越是愛一個人,當他背叛你的時候,你就會越恨他。她在愛恨這個怪圈裏徘徊循環無數次,每一天都是一個輪迴,輪迴復輪迴,彷彿永無盡頭。也曾想過,有朝一日重逢,要把這種蝕骨的痛楚加倍還給他。
可是,人會長大,她終於也會明白,這些愛,這些恨,被困住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在離開的人心裏,她已經淡漠如路人,就像現在,相逢也如陌路人。那樣,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困在那一方囹圄里,豈不是很可笑嗎?
覃川不是個喜歡唱自怨自艾獨角戲的人,她也是過了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
昨日種種,如煙如霧,如露如電,轉瞬即逝,再不留一絲痕迹。生死大劫后,只願此心如飛鳥,此身似清風。這世上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為何不在死去前活得瀟洒放縱些?
她退了一步,心底莫名騰起的喧囂漸漸沉澱下去,周圍的風聲,絲竹聲,桃花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一回到耳中。
“紫辰大人說笑了,小的何曾有福氣能與大人相識?”她笑得討好又卑微,大有想攀上枝頭做鳳凰,卻沒那個賊膽的架勢。
左紫辰不為所動,上前一步輕輕抓住她的胳膊:“你讓我覺得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覃川想起五年前與左紫辰第一次相遇,他也是這樣一句話。當時晚霞如煙,遠方青天山巒猶如潑墨山水,一切都朦朦朧朧,他還是個剛過冠禮的少年,眉宇間有青澀的少年志氣,不知是霞色倒映還是什麼別的原因,他的臉有點紅,眼睛特別亮,聲音略帶沙啞:……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很熟悉。你叫什麼名字?
…………
……
她低頭看着左紫辰的手,喃喃:“紫辰大人……這可要不得!要是、要是讓玄珠大人見到了,小的可完蛋啦!”
“名字。”他固執起來亦是寸步不讓。
她只好一邊賊頭賊腦往殿內打量,一邊小聲告訴他:“小的叫覃川,您老人家快放手吧!這光天化日的,是要小的命呢!”
“覃川……覃川……”左紫辰眉頭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複這個名字,竭力從記憶里找出有關她的一切事情,卻什麼也找不到。可是捏着她胳膊的那隻手卻越來越緊,似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無論如何也不想放她走。
覃川這會兒真有點急了,玄珠在裏面隨時會出來,要是讓她見到左紫辰抓着自己死活不放,那她這個雜役真是做到頭了!
情急之下,突生妙計,她突然扯開束的帶子,連老天都很配合地幫忙從後面吹來一陣風,桂花頭油迷人厚重的香氣撲了滿懷,左紫辰眉頭馬上就皺了,捂着鼻子開始狂打噴嚏。
哼哼,一整瓶桂花頭油,五文錢一斤,山下雜貨鋪用的新鮮桂花,熏不死你!
覃川用力甩了甩手,誰知道他打噴嚏打得昏天暗地,那隻手卻比漿糊還粘,就是不放。殿內絲竹之聲已經停下,她肚子裏大叫不好。
果然玄珠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比平常更冷上十倍:“紫辰?你在這裏做什麼?”
左紫辰猛打噴嚏,哪裏能說話,覃川機靈一動,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大叫:“紫辰大人,您不要緊吧?小的扶着您去裏面歇息一下?”不由分說硬是把他往殿裏推。
玄珠身後四個婢女比鬼還精,早就上來前後左右把她擋住,推了一把:“你好大的膽子!誰准外圍雜役靠近這裏了?”
覃川小心翼翼賠笑:“幾位大人姐姐,有話好說……小的是奉了九雲大人之命來這裏收拾雜物的。方才出門想解手,卻見紫辰大人不知為何噴嚏不斷,小的一時護主心切,便上前攙扶,絕對無心冒犯,大人姐姐們明鑒。”
四個婢女鄙夷道:“你是什麼東西!輪的到你來攙扶紫辰大人么?!”
“是是……小的什麼東西也不是……”她連連點頭稱是。
玄珠扶住左紫辰,因見他這次作得特別厲害,便再也顧不得久留,攙着他的手便往外走。經過覃川身邊的時候,她冷冷看了她一眼,淡道:“近來山中亂得很,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敢胡來,弄得這裏臭氣熏天。”
四個婢女立即明白了,馬上跑去提了四桶水,罵道:“你這下賤的奴才!身上熏的是什麼香?!一個雜役不做好本分活,成天只想攀龍附鳳!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搞這些狐媚子了!”
說著四桶水一起潑上去,又把覃川潑個透心涼,這會兒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她冷得直跳,嘴唇一下子就沒了血色。
“還不去跪下!不叫你起來不許起!”婢女們把她推到殿外的平地上,按倒在地。
覃川大叫:“這麼冷的天,會死人啦!我真的會死哦!死了可難看了!”
還沒叫完,青青就走出來冷笑:“這是做什麼?公主陛下和一個外圍小雜役計較什麼?她的命固然不值錢,你也不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讓她凍死吧?這裏是香取山,不是大燕的皇宮。”
玄珠冷道:“下人做錯事,自然要罰。時候到了就讓她起來,我心中有數,不會傷及性命。”
“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這是九雲帶來的雜役,不用公主陛下越俎代庖。”青青走過來,直接把瑟瑟抖的覃川拉起來,推進溫暖的殿內,又道:“我負責晚上把人完完整整還給九雲,公主陛下這就請吧。”
玄珠定定望她一眼,沒說話,扶着左紫辰走了。青青看着她的背影,繼續冷笑:“德性!亡國的公主,又不是真公主!真以為香取山是皇宮呢!”
她施施然走回殿內,這回輪到覃川打噴嚏了,渾身上下**的,她本來就瘦弱,這下越顯得可憐之極。因見青青過來,她趕緊道謝:“青青姑娘,多謝您……”
“謝什麼!”青青不甚在意地揮手,“方才誰叫你自己跑出去了?”
覃川苦笑:“小的尿急,這會兒快出來了……您個慈悲,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去吧去吧!”青青見她那模樣又可憐又難看,不由皺眉,“去了別過來了!換個乾衣服!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覃川這回真心實意地道了謝,一路飛奔回自己的小院落,等擦乾頭,換上暖和棉衣,已經凍得嘴唇烏紫,渾身抖。
她關上院門窗戶,盤坐在床頭,開始調整內息,直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臉色才漸漸紅潤。玄珠這次的責罰還真算輕的,記得以前玄珠自己帶來的一個貼身婢女,跟了她四五年,就因為和左紫辰多說了兩句話,笑得開心了點,回頭就被她命令掌嘴,滿嘴牙都打掉了。
左紫辰知道這件事之後異常震怒,當著她的面直斥:心腸狠毒!草菅人命!罵得玄珠大哭一場,居然又把那個被打死的婢女的屍體挖出來,令人狠狠鞭屍一番,心底才痛快了。左紫辰也對她這種偏執毫無辦法,罵她、冷落她之類的行為,只會讓她更瘋狂。
不知為什麼,覃川想到左紫辰最後還是被玄珠纏得死死的,心底倒有些快意。他就和一個瘋子共度一生吧,兩人挺配的。
黃昏的時候,翠丫回來了,一臉惶急之色,見到覃川神色如常,才鬆了一口氣,帶着哭腔道:“川姐!今天嚇死我了!他們都說你得罪了玄珠大人,差點被打死!我急得直哭!到處找你也沒找到……你沒事吧?”
覃川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腦袋:“有事才怪,你川姐身子骨硬得很,打不死凍不壞,少操心啦。”
話才說完,門外就響起一個張狂的聲音:“覃川!玄珠大人傳你!快出來!”
翠丫臉色頓時白了,突然咬咬牙,從門后抄起扁擔,低聲道:“川姐!他們不放過你吶!你快走!這裏我替你頂着!快走呀!別讓他們看見!”
覃川心裏又一次泛起暖暖的感動,香取山是一個縮小的世界,縱然不盡如人意的事情很多,可是,正因為有這些可愛的人陪着她,她才能每天自內心的笑。無論是怎樣的亂世流離,世情冷漠,人的心依然有溫暖的一面,讓她感到幸福。
“我沒事,你別擔心。”她摸摸翠丫的頭,聲音溫和,“我去去就來。”
“不行!我、我不讓你去!”翠丫犟起來,也蠻夠嗆的。
覃川在她脖子上輕輕一摸,翠丫頓時軟了。她把她抱上床,低聲道:“抱歉,又要讓你昏睡一會兒。傻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啊。”
她早知道,按照玄珠一貫的性格,她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凡是擅自靠近左紫辰的,只要是女人,她都刻骨仇恨。方才在殿前是礙着青青的面子,這會兒估計是真要給自己好看了。哎,她好歹也是堂堂一個諸侯國的公主,為什麼生得這麼偏執瘋狂呢?真不曉得她家大人是怎麼教的。
推開門,果然外面站着的是玄珠的四婢女之一,鼻孔朝天,臉色很不好看:“這麼遲才出來!做什麼了?!”
覃川微微一笑,聳聳肩膀:“什麼也沒做,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