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將你帶走(一)
她坐回去,想了想,說:“好,你說,我聽。”
傅九雲卻沒說什麼,只是揚手將兩隻信封丟給她,譏誚似的笑:“在你面前,天皇老子都要認輸。你一直想要的東西,這就給你。”
覃川愕然望着懷裏的信封,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國師的來歷,再也顧不得其他,立即展開細看。
眉山君果然手段了得,連國師出生在何年,師從何人如何都仔細列了出來。
國師身負南蠻二十四洞妖一族的古老血統,妖血純正,到今年已有三百歲高齡。大抵是貪戀人間繁華名利場,五十年前來天原做了個默默無聞的神官,其不老不死的模樣引來皇帝的興趣,想學一些長生不老之術,便提拔他當了國師。
太子無雙命格一說,卻是取自天原國自古以來的一個預言。數代之前曾有神官預言百年後天原降臨無雙命格之子,血戰中原,完成一統天下的霸業。國師想必便是鑽了這個空子,將自己的精血與凶煞之鬼糅合煉化,借了皇后的肚子生下一個人不人妖不妖的太子。他本身便有純血妖魔之力,再加天生煞氣,比旁人來得要嗜血善戰,誰想一朝不查,被傅九雲偷偷割了腦袋,連魂魄也取走,也難怪國師怒如狂。
信紙最後寫了應對方法,南蠻二十四洞的妖血統古老,十分難纏,就算割下腦袋將其細細切成碎片,也未必能殺之。覃川想起當日刺殺太子的情形,不由暗暗點頭。如要徹底滅之,方法有二,一是割下腦袋后立即取出魂魄,這法子被傅九雲拿來對付太子了;二是取極北冰底清瑩石的靈力,做成一方結界將其困住,以其身體膚做媒介,咒殺之。
要想割下國師的腦袋取出魂魄,何其困難,經過此役,他只怕也防備得猶如銅牆鐵壁,再不可能像上次那樣僥倖傷之。唯有第二種方法可以試試了。
覃川看完之後難抑激動,連聲道:“多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了,接下來不用你再幫我,我自己會……”
“覃川,我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用自己去點魂燈?絕無迴旋餘地?”
傅九雲冷淡的一個問句,令她僵了一下,下意識地將信紙抓緊在手心,低聲道:“……你說的不錯。該說的話我也早就和你說過,九雲,我很感激你願意幫我。欠你的只怕還不起,我也只能就這麼欠着了……接下來我真的可以自己……”
“即便我也會喪命,你還是要堅持?”又是冷冷一問。
覃川手腕微微顫了一下,喉頭緊,目光遊離地望着在珊瑚里游曳搖尾的彩色小魚,乾笑了兩聲:“你喪什麼命?事情本來也與你無關。不要說是殉情……呵呵,這種事和你一貫的風格未免大相逕庭。”
她故作輕鬆,開了個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傅九雲靜靜看着她低垂的臉,或許他從來也未曾這樣嚴肅認真地看過她,以往都是帶着些許戲謔和愛憐的。這樣的神情令她有些僵硬,本能地把衣帶放在手指間使勁絞,揉得亂糟糟。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你。”他淡淡開口,“可那些漂亮的大道理說來能感動的只有局外人,我亦沒有資格說叫你放棄復仇的話語。我最後問你一句,老實回答我,倘若我再次將魂燈奪走,你會怎麼做?”
她神色慢慢變冷,過了許久才輕聲說:“何苦再逼我?”
他笑了兩聲,緩緩起身,沉聲道:“所以我也是不得不來幫你,不用你來感激。奪走也不行,我也不想看着你死在別人手上。真要死,不如我看着你上路。不過覃川,你的心當真硬如頑石精鋼,這一點連我也自愧不如。”
即使追上她,帶着她一起生活,過了那麼久,於她大約也只是水滴落在青石上那樣輕飄飄的力道。怪誰都不好,在她最好的那些年華里,他沒有趕上。
他轉身走了出去,覃川急急開口:“你去哪裏?”
傅九雲淡道:“若不是有魂燈在,我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你不需問,我亦不需答。這樣於你來說不是最好的么?”
他走出門,再沒有回頭。覃川怔怔坐在空蕩蕩的大廳里,那些色彩斑斕的小魚在周圍繽紛搖曳,透明的泡沫像玻璃珠子一般撲簌簌往上竄,分明是罕見且綺麗的景緻,她卻再也沒心思看。
這些應當是她期盼的,在死亡之前有人會一直陪着她,隨時隨地給她想要的慰藉和溫暖,然後在需要他離開的時候利落乾脆的離開。是的,她想要的就是這樣,即使被說自私也好,怎樣都好。
覃川木然地起身,胸膛里明明已經有了一顆心,卻彷彿突然又空了大塊。他幫了她很多,一直默不作聲,在背後給她所有她想要的。好吧,那都是他自願,其實與她無關,他自己也說了,不需要她來感激。
她一直都在盼望這樣的局面會到來,直到它真的來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往下墜。她並不懼怕死亡,也不懼怕死後點了魂燈迎來的那些無窮無盡的痛苦。她只是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像是阿滿死去的那一天,還像先生含笑閉眼的那個晚上,她都沒有流淚,只覺得心裏被人挖走了一塊,整個身體像是一張皮掛在骨頭上,中間只剩颼颼冷風,吹得她想要抖。
覃川突然拔腿就跑,一直追到門外,厲聲高叫:“傅九雲!你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你說個清楚啊!”
透明的泡沫隨着她的動作翻滾,他已經消失了,或許是沒聽見,或許聽見了也不想回答。她奮力向前跑去,覺得這樣很傻,很不應該,可她還是做了。像是明知道幻想自己會活下去,變成白蒼蒼的老太太,和傅九雲一起坐在竹林里吹風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存在,可還是忍不住要幻想。
是她自己推開他的,冷若鐵石的心一遍一遍反覆預想過這樣的場景,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淡然接受。但他為什麼會提到死?又是一次惡意的詐騙?還是一次引她上鉤的誘餌?
她跑累了,蹲在柔軟的海砂上大口喘息。透明的海水密實地包裹着她,忽然自身後傳來一陣暗潮的波動,她急忙回頭,來的人卻是左紫辰。
他雙手攏在袖子裏,默然垂頭對上她的臉,過了許久,才說:“不要跑得太遠,回去吧。過幾天他應當就回來的。”
覃川無力地跌坐在海砂上,喃喃:“你知道他要走?去哪裏?”
“應當是去極北之地尋找清瑩石。”他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很快又鬆了手,“走吧,回去。”
覃川頹然跟着他回到貝殼屋,因見他瘦了許多,臉色越白得好似透明,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低聲喚了一下:“紫辰……”卻又不曉得要說什麼。
他卻回頭笑了一下,眉宇間雖有憂鬱,之前的茫然與痛楚卻沒了,反而透出一股真正的仙家清淡之氣來,柔聲道:“覃川,殺了國師便不要再想復仇的事了,和他好好過下去,計劃一下未來的事情。”
她勉強一笑:“那你先說自己有什麼計劃。回香取山繼續修行做神仙么?”
他搖了搖頭,笑道:“我不會回去了,天下山水何其多,我早已計劃好,將你的心臟奪回之後,便離開天原雲遊四海,尋仙訪道,做一個無牽無掛的仙人。”
覃川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真正的笑容,或許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這樣也很好,左紫辰素來是聰明仁慈的,與其糾結那一段沒結果的往事,不如做個好仙人。於他來說,是解脫,也是新的境界。
“……好,等你做了仙人,我會去找你要仙丹的。”她笑吟吟,說了個美好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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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傅九雲回來的神不知鬼不覺,覃川早上醒了出門散步,老遠便見他迎面走來,一見到她,卻轉身折回,大步流星地躲開了。
“傅九雲!”她大叫一聲,生平從未跑得這樣快過,炮彈似的砸倒了海石,碰歪了珊瑚,跳過欄杆便拚命一般追上去。
一直追到他房門前,那貝殼做的門卻用力合上了。覃川狠狠踢了一腳,厲聲道:“你出來!把話說清楚!躲在門后算什麼男人?!”
他的聲音在門后冷冰冰地響起:“公主殿下還有什麼吩咐么?我一路奔波,疲憊的很,恕不能招待。請回吧。”
“好,那你聽好。”覃川貼在門上,“我只有一句話問你,那天你說自己會死,到底是什麼意思?請你說個明白。”
他冷道:“哦,很感激公主殿下的關心。那不過是我隨口胡謅的而已。你不用當真。”
“你連人都不敢出來,我憑什麼相信那是胡謅的?”
“愛信不信。”
他丟下這句話,就沒聲音了。不管她在外面怎麼敲、砸、踢,他就是不理。覃川緩了一口氣,突然從牛皮乾坤袋裏取出匕,一刀一刀砍在貝殼門上,大約是想戳個大洞出來。一連串泡沫橫飛之後,那扇緊閉的門終於從裏面飛快打開了,傅九雲面色陰霾,站在門后皺眉看着她,聲音冷淡里還帶了一絲少見的怒意:“你也太過任性!”
覃川收了匕,抱着胳膊抬頭盯着他:“……現在,把話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