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
在長達二十六年的時光里,江斜川只稱呼過一個人為“父親”,儘管他們並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
那個人名為江流,現在已無甚名氣,往前數上十多年,是A市響噹噹的一個人物。
那也是江斜川最為欽佩的一個人。
江流出身貧寒,貧寒到連讀書的學費都出不起。家裏住着泥巴壘成的房子,冬天的時候,房內還不如外面暖和。
母親織布傷了眼,是個半瞎,父親性格暴戾,好酒且懶。他是家裏的老大,下面好幾個弟弟妹妹,為了生存,他不得不早早輟學,隻身一人來A市打拚。
關於那段苦日子,江流極少與江斜川談起。但那些零星的碎片,卻始終橫在江斜川的腦海之中,清晰猶如初聞。
年輕時的江流與其他貧困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麼不同,他與人做苦力,去工地上搬過磚,脊背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的晒傷,臉上的皮膚綳起來,一碰就會掉;或者去碼頭為人卸貨,一箱子一箱子的搬,汗水能把鞋子都濕透,整個人就像從海水裏撈出來一樣。
江流年輕的歲月里,最不缺乏的就是烈日和咸風。
若說與其他出賣力氣的人不同,就是江流內心中對於知識的渴望,那時附近有所高中,他得了空,就會偷偷跑過去旁聽。他什麼都沒有,沒有紙筆,就在窗外,透過窗子開着的一角看黑板,需要演算的地方,他都在心裏飛快地默算。
有個靠窗的女同學,白凈秀氣,總會把整個窗子打開,好讓他看的更清楚。
江流十分感激,他生性寡言,當時也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自卑感,他甚至連一聲道謝都羞於說出口。
總感覺,自己不配同她講話。他的自卑感,在面對她的時候被放到了最大。
她長的那麼好看,感覺畫報上的明星都不如她;皮膚是那麼白,白的像他幼時養過的白貓。窗外種了幾叢薔薇,刺兒小小,蚊子兇猛,咬的胳膊紅腫一片,他眼裏心裏全是她梳得整整齊齊的兩根麻花辮,還有清甜的花香氣息。
江流就這麼做了“旁聽生”,一聽就是半年。期間,老師發現了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他,從始至終也沒有向她道過謝。
只偷偷從她的課本上,窺到了乾淨秀氣的字跡。
慕芷屏。
一筆一劃,深深地刻到了他的心裏。
等到初雪的時候,天氣涼的飛快,他穿了破舊的夾襖,凍的不行。忽然,看到慕芷屏朝這裏看過來,四目相對,江流別開了眼。
再看時,她轉頭認真聽課了,只有窗台上,安安靜靜地放了一個暖手爐。
江流鼻子一酸,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他一邊淌淚一邊對自己說。
江流之後再未去上過課,而是報名參了軍,那時候軍隊艱苦,當兵的人還沒有後來這麼多。他又是個能吃苦的性子,在軍隊裏一呆就是五年。
那個暖手爐也跟了他五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江流後來退役轉業,利用錢做了一筆小小的投資,結果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回報,有同為軍人時結交的好友,看中了他的潛力,借了一筆錢給他,他拿這錢去經商,做服裝生意,趕上了一股好時機,錢就這麼漸漸的多了起來。
在他躋身富人這一階層的時候,慕芷屏也開始活躍在了螢屏之上。
慕芷屏那時,父親暴斃,家道中落,負債纍纍,迫於生計,不得不投身演藝圈。
再後來的事情,江流編了一個很拙劣的謊言,講給了江斜川聽。
江流道後來他苦追慕芷屏,一片痴心,終於打動她;慕芷屏也認出了他是當年的“室外生”,感動之下,嫁與了他。婚後一年,誕下江斜川。
――這是江流的版本。
另一個版本究竟是什麼,連江斜川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父親重病之時,母親收拾行李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
甚至連父親的葬禮,她都沒有出席。
一切來的猝不及防,江斜川印象里,向來是父親儒雅母親溫柔,兩人連一句拌嘴也沒有。
大抵是江流年輕時得到的東西太少,他請了許多老師來教導江斜川,也不拘着他,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立馬買回來;不喜歡學的科目,也從來不做勉強。
慕芷屏總是會嗔怪江流,嫌他這般縱容下去,教壞了小孩子。江流就哈哈一笑,搪塞過去,依舊幫江斜川作掩護,甚至稱病為他請假,兩人偷偷去遊樂園玩。
江流病倒的那年,江斜川正在讀初中。
江流一手創立的集團,在他病重后,迅速被那一群貪得無厭的親戚們給瓜分了,江流心地慈軟,對待一群窮親戚們從來不會吝嗇。更何況,這一次,是他的親兄弟來向他討要東西――江斜川不知道江流怎麼想的,自從慕芷屏離開后,他似乎對這人世再無一絲留戀。那些合同上的漏洞,他看也不看。簽了名,就將自己半生基業送了出去。
同時,江流也早早立下遺囑,把他創立的一個高端禮服設計品牌留給了江斜川。
但事情不過幾日,江斜川的嬸嬸拉着他那個懦弱的二叔,氣勢洶洶地進了病房,把一份親子鑒定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是個典型的勢利女人,雙手叉腰,上下嘴唇一翻,聲音尖銳:“我說孩子他大伯啊,你可別被那狐狸精給迷了心竅啊,現在都傳出來了,你養大的這個,根本就是野、種啊!當初我就說,她一個做戲子的,就沒個好品行,嫁給你,就是看上了你的錢!現在想想,只怕她肚子裏就懷了個,想讓你給人白養兒子哩――”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江流拔了手上的針管,拿起一旁的注射液體就狠狠地向嬸嬸扔了過去。
嬸嬸嚇住了,玻璃瓶子在她腳邊摔碎,透明的液體夾着玻璃渣蹦到了褲子上。她往後跳了兩步,撞的叔叔哎呦一聲,捂住了鼻子。
江流一邊喘着粗氣,一邊對他二人怒罵:“滾!”
大約是第一次見他發火,嬸嬸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性子,拉着悶葫蘆一樣的叔叔,灰溜溜地出了病房。
臨走前,她還探了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他大伯,我也是為了你着想,免得便宜了那個小雜、種。”
回應她的是病床旁邊的一個玻璃花瓶。
江斜川就這麼獃獃地坐着,看着這一場鬧劇。
他的心無比的平靜,靜的不像是一個稚嫩少年應該有的。幾乎不用絲毫懷疑,單憑江流的表現,他就能判斷出這件事的真假。
這個時候,江斜川甚至覺得有些荒謬。
江流也沒有向他解釋過什麼,父子兩人都極力地掩蓋着這個事實。
父親病倒后,江斜川也去尋過母親,發現她那時已經同另一個男人同居了。
那個男人他也認得,同江流這類“暴發戶”不同,那人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名門之後,是在這A市唯一可以同楊家相抗衡的章家。
母親與他從同一輛車上下來,兩人十指相扣,那人說了句什麼,母親笑了起來――江斜川從未在母親臉上見過那樣的笑容。
江斜川都沒有勇氣上去質問母親,也不會向父親再求證自己的身世――血緣已經不重要了,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你的母親已經死了,父親只有一個人,只有江流。
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大概也是因了嬸嬸鬧出來的這檔子事,在病床上,也開始為江斜川的未來謀划――他給江斜川的那個公司,是一大塊肥肉,總會引人覬覦。而江斜川尚未成年,學業未成,恐難以掌握那麼大的局面。因此,他將不少心腹之人調進了那家公司,並托好友代為管理。
在江斜川讀高二的那年,江流安靜的離開了。
彌留之際,他握着江斜川的手,似有千言萬語,最終也只有一聲長嘆。
那時候,江流的東西已經分散的七七八八,一群親戚們見再無利潤可撈,出席葬禮也是心不在焉的,全無哀凄之情,有的甚至直接就沒來,只送了個花圈。
所謂世情冷暖,是江流教導給江斜川的最後一節課。
江斜川一身黑西裝,麻木着臉,迎接着不少人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葬禮結束的第二天,江斜川終於見到了母親。她依舊一身珠光寶氣,美艷不可方物,一見到他,淚就掉了下來。她以手掩口,啞聲道:“川川,跟母親回家罷。”
而江斜川一動未動,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的母親已經死了,你是誰?”
那個時候的江斜川,一顆心冷硬的像塊石頭。
一直以來敬重的父親死了,母親另覓他人,家業被人分去。江斜川順風順水的時光終結,開始被迫背負上了私生子小雜、種的罵名。
所謂家破人亡,不過如此。
江斜川連學校也不願意去,他不願成為別人的笑點,別人的談資。那一段時間裏,他的精神也出現了問題,常常將自己獨自關起來,只是看書,或者畫一些色調灰暗的畫,甚至連續一個星期也不與人交談半句。
江流的朋友發現了端倪,他為江斜川請來了心理醫生,卻被他關在門外,一點兒也不配合。醫生建議,尋一個陪他聊聊天,可能會更容易走出來。
他便把自己白白胖胖的大兒子阿秋送了過來。
或許是阿秋死纏爛打的功力確實了得,江斜川逐漸的,也開始願意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只有一點不正常,江斜川發現,自己開始對女生失去了興趣,或者說,名為愛的那一種情緒,已經從他的思維中抽離出去了。
在醫生有意識的引導下,江斜川開始嘗試去學校,也不再對母親那般抵觸,偶爾,也會與她通電話,只是,他再也不願與她見面。
一看到她,江斜川便不能自抑地想起她對父親的背叛。
在結束了學業之後,江斜川毅然選擇了母親最不願意讓他涉足的娛樂圈。
或許,一開始,他只是為了賭氣,而現在,他無比地慶幸自己當初的選擇。
若不是這次賭氣,他還不會遇到她。
江斜川挑了些聽上去不那麼悲慘的片段,略去了一些,盡量輕描淡寫地講給了顧宴清聽,在她發怔的時候,摟緊她,輕聲道:“我聽說過一句話,說‘總有一個人,會讓你原諒生活加諸於你的一切不美好。’當時聽了,只覺矯情。而現在想起來,真的是深有感觸。”
顧宴清不知如何安慰,伸手反摟住他。
江斜川頓了頓,繼續道:“你所穿的那件禮服,就是當初父親留給我的公司所出……所以,我這頂多叫濫用私權,不算是奢靡浪費。”
想起了那日自己對他的埋怨,顧宴清悶悶道:“笨,濫用私權比奢靡浪費嚴重多了。”
話未說完,江斜川低頭,吻上她的額角:“那我現在,算不算是在濫用經紀人的私權?”
顧宴清蹭啊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坐着:“不,我們這是兩心相悅。”
江斜川沉默了。
長久得不到回應,顧宴清好奇看他,無意中發現他耳朵紅了一個尖尖。
她今日裏只穿了薄薄的睡裙,江斜川穿的也是寬鬆柔軟的家居服,很敏感的,顧宴清感到了有個東西在蠢蠢欲動。
江斜川目光遊離,輕咳一聲,無辜道:“這是自然的生理反應。”
直覺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就要危險了,顧宴清拿起手機,飛快地給瀋海河發消息,江斜川問她:“在做什麼?”
顧宴清按下“發送”,眼睛亮晶晶,笑咪咪地沖他晃晃手機:“打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