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夢裏關山相與歸
西暉鎮。
沉悶的號角聲在鎮外響起。已經衝上寨牆的蒙古士卒在經過短暫猶豫之後,終於還是恪守軍規選擇撤退。當他們踏着血肉堆砌的道路離開的時候,留下了一地的屍骨和兵刃。
這一次進攻是這半個月以來所有攻勢當中最瘋狂、也是成果最大的。浩浩蕩蕩的蒙古大軍險些越過城牆沖入西暉鎮,剛才險些逼得婁勇將埋設在城牆下的炸藥包和火藥罐全都引爆,和衝上城的蒙古士卒同歸於盡。
“蒙古韃子,退了?”渾身都是血污的孫俊拄着一支長矛一瘸一拐的走過來,在千軍萬馬廝殺的第一線,沒有什麼所謂的旅長和師長,所有將領都是帶着親衛填在第一線,這些天誰都不知道戰死了多少都頭和十將,甚至就連指揮都換了半茬,如果不是蒙古人退得快,恐怕婁勇可以考慮重新委任兩個旅長了。
素格力的情況不比孫俊好到哪裏去,如果不是他身邊還跟着幾名親衛,孫俊甚至都不相信站在眼前這個像是被鮮血洗了一遍的傢伙就是不久之前那個長得還頗為標緻的真臘大漢。
盡量咧開嘴笑了笑,素格力看着眼前同樣死裏逃生的孫俊,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而孫俊看着這個傢伙滿是鮮血的上下牙,只是搖了搖頭。這個傢伙剛才恐怕連牙齒都用上了吧。
周圍層層疊疊的屍體,甚至已經讓人看不到原本城牆的輪廓,為了進攻蒙古人也是拼盡了全力。孫俊不知道如果他們繼續這樣進攻的話,這西暉鎮還能夠堅持多久,整個南洋又能夠堅持多久。
不過至少現在,蒙古人是撤了。
“將軍!”一名眼尖的都頭率先喊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婁勇正在幾名親衛的護衛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趕過來。他看上去也就是比孫俊和素格力情況好一些,畢竟整個西暉鎮只要能上陣廝殺的都上了前線,甚至就連那些幫助軍隊運送輜重糧草的商隊丁壯都抄起傢伙上了一線,更不要說婁勇了。
只不過因為婁勇身邊的親衛多一些,所以他還不至於落入九死一生的險境當中。
“怎麼樣?”婁勇的聲音嘶啞,甚至聽不清楚他說的是什麼
孫俊伸手在周圍一指,舔了舔自己同樣乾裂的嘴唇:“蒙古韃子這拼了命殺了兩個時辰,還真是差點兒把這西暉鎮攻破。”
婁勇輕笑一聲:“就算是攻破了西暉鎮,咱們不是還有吳哥城么,不是還有安南和海上那麼多島嶼么,這蒙古韃子想要從大明手中把南洋奪走,那可沒門。更何況一群騎馬的傢伙不好好到草原和沙漠上去,非得跑到這雨林當中和我們較量,那不是自找苦吃。”
婁勇的樂觀讓周圍的將領們臉上也都浮現出笑意。之前他們還因為蒙古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可能發動的下一次更加猛烈的進攻而擔憂、因為這一次巨大的死傷和自己的倖存而心有餘悸,但是現在婁勇一說,他們心頭上籠罩的烏雲頓時散開不少。
是啊,華夏這個民族,大明這個國度,從未被征服。想要拿下南洋,就要做好進攻每一寸土地都受到大明將士最頑強抵抗的心理準備。
“蒙古韃子把城牆打破了三處缺口,咱們和他們的交手基本都在這些缺口上,這些蒙古韃子非常強硬,打起來完全都是不要命的架勢,應該是蒙古韃子的精銳。”孫俊一邊回憶着剛才戰場上的慘烈,一邊喃喃說道,“這一次伊爾汗國是真的要對我們下死手啊。”
“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婁勇微微一笑,“就在西暉鎮即將被攻破的時候鳴金收兵,顯然是蒙古人後院起火了。”
素格力和孫俊等人都怔了一下,齊刷刷的向城外看去,蒙古人的營寨靜悄悄的,一面面黑色的旗幟無力的垂下來,也不知道營寨之中還有沒有人。莫非蒙古韃子是真的放棄對西暉鎮的進攻了?
“這······難道是說?”孫俊忍不住喃喃說道,在西暉鎮和蒙古韃子天昏地暗的廝殺這麼多天,孫俊甚至都忘了自己為什麼站在這裏、為什麼在這裏浴血廝殺,所有明軍將士見到蒙古人,所思所想的只有將這些傢伙全都送入地獄,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在這裏死守是為了給萬里之外的友軍爭取一線機會。
而現在蒙古人撤退,十有**是因為伊爾汗國國內已經徹底被明軍攪亂,所以就算是伊爾汗國大軍繼續向南洋進攻也沒有什麼意義。
婁勇沉默了良久,點了點頭。蒙古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方才突破西暉鎮,如此倉皇撤退只有這一種可能。
片刻之後,素格力等人也都回過神來,紛紛驚喜的緊緊擁抱在一起。這些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絕處逢生的明軍將士,站在滿地的屍體上,盡情的歡呼雀躍着,他們從來都沒有想着自己有可能活着在這西暉鎮離開,而現在這一切都成了現實。
婁勇沒有多說,只是默默的看着遠處在熱風之中悄無聲息的蒙古營寨,旋即目光重新落到近處,大明和蒙古的將士交疊在一起,他們生前是不死不休的敵人,但是現在卻像最親密的朋友,緊緊抱在一起,只有他們手中的兵刃還有猙獰的面容還在表明,這裏是戰場。
婁勇已經不是第一次身臨如此慘烈的戰場,但是看到眼前這一幕還是讓他有一種莫名的心痛和無助,他就算是身為大理軍的將軍,也沒有辦法讓所有人都在這一場大戰中活下來,他們必須要犧牲,只有犧牲才能換取需要的勝利,才能換取大明對整個南洋的擁有,才能換取南洋無數財富依舊為大明所用······
婁勇能做的,只有讓他們的犧牲更有價值。
鮮血順着他的腳下的台階流淌,婁勇輕輕呼了一口氣,蒙古人撤了,這一戰打贏了,按照他和馬塈的約定,由他負責的任務已經完成。只是不知道老將軍和張貴將軍那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都平平安安的回來啊。”婁勇勉強露出來一絲笑容,拄着長槍緩緩坐在高高的屍體堆上,“我們在這西暉鎮、在這南洋,流的血太多了。這麼多弟兄們倒下,希望你們不要再有太多的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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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斯拉城。
流星探馬不斷地沖入城中,整個巴斯拉城上下已經嚴陣以待。城外明軍大營之中不斷傳來操練的聲音,而海港碼頭和河道上一艘艘海軍戰船來來往往。從南洋源源不斷趕過來的商船將大量需要的物資運送到巴斯拉城,這個原本只是海上絲綢之路中一環的港口現在無疑已經成為一座重鎮。
大明朝野在海運方面展現出來的實力,在這個時代足夠睥睨天下。
也正是因為有海上商船和戰船不斷趕來,所以伊爾汗國的軍隊只是在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沿線河谷重鎮集結,但是並沒有向巴斯拉城發動進攻的意思——他們很清楚,沒有足夠的兵力,拿下巴斯拉城不啻於痴人說夢。嚴陣以待的明軍實際上就在等着他們自投羅網。
“報,蒙古韃子一支騎兵萬人隊自東面而來,距離城池四百里!”一名哨探風塵僕僕沖入城內議事堂。
正低聲商量着什麼的南洋艦隊都指揮使張貴和靜江軍第一軍軍長張全對視一眼,張全眉毛一挑:“蒙古韃子除了報達方向,應該沒有萬人隊以上的隊伍了,現在這一支萬人隊突然衝出來,而且還是從東面來的······”
“進攻南洋的蒙古韃子主力回師了。”張貴點了點頭,旋即看向那名哨探,“再探,務必搞清楚後面還有多少人,另外也要探查清楚這支萬人隊最後駐紮在什麼位置!”
“諾!”那名哨探急忙應道,轉身而去。
張貴不無擔憂的來回踱步:“從西北方向蒙古韃子已經集結了三萬餘兵力,步騎各有一萬多,另外還有大量回回炮。現在又有敵人從東面而來,這巴斯拉城可不好守了。”
張全笑道:“就算是巴斯拉城不好守,咱們也可以隨時拍拍屁股走人不是?這一次蒙古韃子損失可是不小,咱們從卡爾巴拉城撤退的時候什麼東西都沒給他們留下,另外底格里斯河河谷兩側的城鎮不也都被你們海軍摧殘的乾淨么。這足夠讓蒙古韃子元氣大傷,他們着急想要找我們算賬也在情理之中。”
“此話倒是不假。”張貴忍不住笑着點了點頭。
伊爾汗國地處大漠,雖然地域遼闊,但是實際上能夠拿來灌溉耕種的也就只有肥沃的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兩條大河的河谷。這兩條河谷的存在實際上已經相當於海上絲路和江南之於當初的南宋,是絕對的富庶之地和經濟命脈所在,絕對不容有失。
這一次海軍船隊雖然最終沒有進攻報達,只是在報達城外大肆燒殺一番就轉頭撤退,但是對於底格里斯河沿岸的城鎮之打擊是猛烈沉重的,伊爾汗國一時間想要恢復底格里斯河沿岸的生機可沒有這麼容易,這一下等於砍斷了伊爾汗國的一條腿。
而陸師在卡爾巴拉城打了一場漂亮的“關門打狗”,城中的近萬名蒙古步騎——幾乎全部是沒有了百夫長和千夫長管轄的回回人和其餘民族人——在四面城牆都被佔領了之後選擇舉手投降。
對於這些出乎意料的俘虜,明軍很乾脆的挑選一批精壯作為運送輜重的苦役,而其餘的老弱就地釋放——着急在蒙古反擊到來之前撤退的明軍陸師可着實沒有精力管他們,並且這裏畢竟還是以回回人為主,大明也不想因為屠殺而引起回回人的反抗。
雖然足足釋放了四五千人,但是若是能夠削弱回回人的鬥志,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萬里遠征,終究還是難以真的立穩腳跟啊,總有一天,咱們會從陸上和海上同時打過來,把這個伊爾汗國徹底抹去。”張全有些嘆息的看向輿圖上縱橫交錯的形勢,大明依靠海上運送的物資終究沒有辦法一直支撐這一支孤軍駐紮在巴斯拉。
同時對於伊爾汗國這樣一個擴張性帝國來說,也絕對不允許自己的經濟命脈在明軍的炮口之下,這巴斯拉他們就算是付出再多的代價肯定也要奪回來的。
伸手拍了拍張全的肩膀,張貴沉聲說道:“兄弟放心,咱們就算這一次走了,下一次肯定還會再風風光光的回來。誰都別想阻攔我們在波斯灣里洗馬靴。”
“啟稟兩位將軍,老將軍······怕是不行了,”一名滿頭大汗的親衛快步沖入議事堂中,“兩位將軍最好現在去看一下!”
“什麼?!”張貴和張全都是一怔,臉上都露出詫異的神色。張全一把抓起那親衛的衣襟:“怎麼可能?!昨天不是還說有所好轉的么?!”
張貴急忙上前拽住張全:“萬豐(張全表字),冷靜一下!老將軍有什麼意外,咱們誰都不想看到,但是這畢竟是事實,就算是不想面對也得面對,你抓着他也不能讓老將軍怎麼樣,當務之急是抓緊過去看看!如果老將軍知道你這樣對一個親衛發火,恐怕也會呵斥你的!”
張全雙手顫抖着捂着臉:“老將軍······老將軍他······”
張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說明軍在之前的卡爾巴拉之戰中最大的損失,恐怕就是馬塈身受重傷。老將軍戎馬一生,畢竟上了年紀,在體力上和精力上終究是沒有辦法和年輕人相比,一路長途奔波本來就已經身體不適,只不過因為戰事緊急而不得不硬撐着罷了,當時在卡爾巴拉如果沒有他及時下達命令帶着明軍殺回去,恐怕這卡爾巴拉就少不了是一場大敗。
再加上當時混戰之中他的親衛也沒有辦法保護到方方面面,導致馬塈的身上中了數刀,傷口感染、高燒不退,一直在生死的邊緣徘徊。雖然張貴和張全已經找來了最好的醫師,但是畢竟馬塈的身體情況擺在這裏,並且軍中經過這一場大戰,藥品消耗的很多,之前在卡爾巴拉只能草草處理一下,等到了巴斯拉,老將軍的病已經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
只是昨天一直卧床不起的老將軍突然間能坐起來說話了,讓張貴和張全等人吃了一驚之外,也是大喜過望,否則他們兩個也不會這麼有心情在這裏商量接下來的佈置。
誰曾想到今天情況竟然再一次發生變化,而無論是張貴還是張全,都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這個和蒙古韃子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將軍,恐怕就要走到生命盡頭了。
“走吧。”張貴低聲說道。
馬塈靜靜的卧在床上,幾名先一步趕到的旅長和指揮使們都低着頭不說話,而那些回回人和明軍隨軍醫師也都在一側低聲交談,不過每一個人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那一道身影,都是微微搖頭。
“老將軍!”張貴大步走上前,微微抬手讓那些明軍將領無須行禮。
而馬塈緩緩睜開眼睛,聲音低沉:“可是伯昌(張貴表字)和萬豐來了?”
老人的聲音平靜甚至有些沉悶,他的虛弱在每一個字中都能夠感受到。張全下意識的擦了擦眼角,在這一刻他已經意識到躺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縱橫馳騁的老將軍,而是一個已經油燈枯竭的老人。
“萬豐!”馬塈聲音一沉,“有什麼好流馬尿的!”
“將軍!”張全急忙別過頭,不敢讓馬塈看到自己流淌下來的淚水。
對於張全來說,馬塈是一手賞識提拔他的上司,也是教導指導他的長輩。這個老人在前宋末年的亂戰之中,以一己之力遮護廣南,付出了太多犧牲,結果還沒有享受什麼太平清福,就再一次披掛上陣,沒有想到這一次萬里遠征,竟然讓馬塈走到了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