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鋒鍔染血平石灘
一聽到便宜爹爹的口氣都變的緩和下來,葉應武心中不由的鬆了一口氣,果然世上所有的父親都會因為兒子的優秀而感到欣慰,哪怕是經歷人生幾次大起大落心如鐵石的葉夢鼎也不能脫俗。
抬頭看了一眼地圖,慶元府所在地鄞縣,北方是慈溪,六百年後太平軍曾經在這裏大敗洋槍隊,南方是奉化,是花生米大帥蔣公的老家。此時慶元府下轄的半數軍隊都駐紮在鄞縣、奉化沿海,因為海寇幾次進攻都是選擇了這個方向,而慈溪一帶只有一個都一百人,依託縣城防守。葉應武靜靜地看了半晌,心中已經有了定計。
大堂中爭得面紅耳赤的幾個都頭都靜了下來,略有些詫異的看着面色肅殺的葉衙內,心中實在不敢相信這個紈絝子弟也能想出來什麼力挽狂瀾的破敵良策。
“啟稟爹爹,小子以為爹爹不如和幾位都頭策劃一場詐敗,然後假裝因為兵力不足而放棄慈溪,將兵力收縮到鄞縣和奉化死守,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在慈溪縣城設下埋伏,甚至仿照諸葛孔明之計,火燒慈溪!”葉應武低聲回答,霎時間整個議事堂中一片寂靜。
文天祥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說道:“啟稟葉相公,敝生竊以為遠烈此計可行,但是火燒慈溪的確有傷天和,而且違背相公愛民之本性,應當用其他方法代替。”
“末將贊同。”三名都頭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向前跨出一步。
葉夢鼎眯了眯眼,面色陰沉:“除了火燒慈溪之外,恐怕沒有什麼方法能夠擋得住海寇了。遠烈,你想讓你的爹爹成為罪人嗎?”
“嘶!”三名都頭和文天祥同時猛吸了一口涼氣。
葉應武抬頭看了一眼臉色有些不善的便宜爹爹,朗聲說道:“如果爹爹忍心看着慶元的百姓遭受劫掠,忍心看着生靈塗炭的話,那麼和罪人又有什麼區別?更何況在引誘海寇前來時,我們有充足的時間疏散慈溪百姓,事後上奏朝廷,將從海寇處得來的金銀分出一些撫恤離散的百姓,想必也是可以接受的,時間緊迫,還望爹爹速速取捨。大丈夫不五鼎食既五鼎烹,怕它作甚!”
聽聞此話,無論是文天祥還是三名都頭,都是熱血上涌。
“也罷,且聽你的了。”葉夢鼎閉上眼睛,拂袖而去。
“爹爹大義。”葉應武朗聲回答,隨手將自己頭上的名聲安到了自己的便宜老爹頭上。
“相公(知府)大義!”文天祥等人也是急忙拱手。
就在這時,惶急的腳步聲響起,一名傳令兵快步跑進來,背後赫然插着一桿羽箭,當下也顧不上傷勢,單膝跪地朗聲喊道:“知府大人,海寇又來,聲勢浩大,楊提轄快擋不住了,請派兵速速前往奉化!”
“什麼?!”在座諸人都是一驚,葉夢鼎艱難的抬頭看向奉化方向,疲兵之計竟然威猛如斯,這個對手倒是小瞧他了,“諸位都頭,大戰在即,容不得遲疑,老夫親自走一遭!”
都頭們已經知道了這位知府老爺的脾氣,當下自然也不敢勸阻。
葉夢鼎抬頭看向葉應武和文天祥,遲疑了片刻後方才說道:“你們兩個也都跟着,到時候不可脫離老夫親兵隊的保護。”
以文天祥的聰明才智,早就料到了,而葉應武本來就想見識見識古代的戰爭,所以兩個人都沒有驚奇,反而隱隱的有些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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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石灘頭。
慶元府提轄楊守明手中提着一口雪亮的朴刀,站在平石礁灘頭側後方的一座小山丘上,十多名滿身鮮血的百戰老兵緊緊地擁簇着他,手中都是盾牌高舉,將四面八方射過來的箭矢防的滴水不漏。
海寇足足有四五百人,已經殺到了山丘下,這個灘頭放眼望去都是屍體。而百丈遠的海面上一艘艘小船還在不斷的靠攏,更遠處,則是幾艘看起來有些殘破的海船。
“提轄,這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了,怎麼援兵還不過來,在這樣打下去估計不出小半個時辰弟兄們就要拼光了!”一名都頭站在楊守明身邊,憂心忡忡的看着不斷向山上退守的士卒,擔憂的神情已經溢於言表,“難道知府大人會見死不救?!”
楊守明眼睛一瞪:“知府大人你我還不了解嗎,這種事情換做別人或許做得出來,可是葉青天卻是怎麼也不可能的,我現在反倒是擔心這些天殺的海寇到底想要幹什麼······這個張麻子,還真是個棘手的貨色······”
“兒郎們,隨我殺敵!”就在這時,守在下面的一名都頭怒吼一聲,一邊揮動着朴刀,一邊衝下半山,跟在他身後的只剩下了十多個人,但是這些才是最精銳的老兵。這些人衝下去,很快就頂在了搖搖欲墜的防線最前面,竟然硬生生的逼着海寇們退了幾步。
看着觸手可及的慘烈戰場,聽着部下二郎的憤怒呼喊,楊守明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空氣中瀰漫著血腥氣息,再加上海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乾嘔。不過楊守明也顧不上這麼多了,手中已經染血的朴刀高高揚起,剛才還和他抱怨的那名都頭立刻會意,將什麼埋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嗷嗷叫着第一個衝下山丘。
楊守明毫不猶豫,帶着最後的人馬緊隨其後,高高的“宋”字大旗在風中獵獵飛舞,那呼呼地旗幟翻滾聲,彷彿奏響一曲英雄的戰歌。
見到最後的宋軍怒吼而下,海寇們也都興奮起來,幾名頭目模樣的人紛紛招呼手下,原本已經有些鬆懈的攻擊陣型也變得更加有模有樣起來,竟然硬生生的擋住了這威勢最大的一次衝擊。
“殺!”楊守明一刀劈開攔在前面的海寇,濺了一臉的鮮血,抬頭看去,天空中萬里陰雲,一場瓢潑大雨或許已經從遙遠的大海上漸漸向著這邊移動過來,到時候起了大風威脅到海寇的船隻,海寇的攻勢肯定要更加的迅猛。
自己這剩下的人手,恐怕就要全都折在這裏了。
幾名海寇大喊着從兩側夾攻上來,楊守明顧不上哀嘆,狠狠一刀格開斜地里刺過來的一把魚叉,卻再也顧不上從相反方向砍向他後背的大刀,剎那之間,楊守明心中大叫一聲,我命休矣!
“提轄!”手下的一名都頭拼着臂膀上被砍了一刀,飛身撲上來將楊守明撞倒在地,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喜色,“提轄,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幾名護衛已經衝上來死死地擋住圍攻的海寇,楊守明趁機拄着刀站起來,只間西北方向煙塵大作,數十名騎兵彷彿離弦之箭,輕而易舉的犁開層層人浪,手起刀落之間無數的海寇已經身首兩處。
“是知府的親兵,知府大人親自趕到了!”楊守明心中大喜,急忙振臂大喝一聲,帶着彷彿瞬間恢復了戰鬥力的守軍們怒吼着迎向越來越多的海寇。
趙都頭帶着騎兵很快就鑿穿了海寇亂糟糟的攻擊陣型,自己非但沒有任何損失,反倒是在砍落不少首級的同時將海寇們攪得大亂。而牛都頭也帶着兩個都的士卒緊跟在騎兵的後面一頓衝殺,見到海寇人多勢眾一時間難以突破,方才結成陣型防守。
葉夢鼎在葉應武和文天祥一左一右的陪同下走上了和楊守明相互照應的另外一座小山頭,放眼望去層層疊疊的屍體從山丘下一直延伸到海灘,而楊守明此時也為了保存僅剩的實力,帶領殘部交替掩護着退上了山丘。
站在葉夢鼎身邊的葉應武一邊用手捂着嘴強迫自己不要吐出去,一邊面有憂色看着並不樂觀的戰局。雖然這近距離的血腥場面震撼人心,不過好在葉應武還是學生時到各個考古現場進行考察實習,也不是沒有見過屍體,倒也能忍受得了,再看看旁邊臉色有些慘白的文天祥,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心裏更是有了安慰。
“爹爹,牛都頭的兵太少了,而且我們疾馳而來,就算是騎兵也多力有不逮,更不要說步卒了,還是暫且退下來吧。”葉應武回頭看去,後面的飛塵尚未斷絕,還有不少士兵正在趕過來,心中略略放心,“平石灘較為寬廣,但是楊提轄和爹爹所在的兩座山丘恰恰鎖死了前往奉化和鄞縣的道路,所以只要我們依託地勢防守,海寇必然不會苦苦佯攻。”
葉夢鼎緩緩點頭,揮了揮手,一名傳令兵已經飛快地跑下山去了,在海寇的攻擊下已經左支右絀的牛都頭自然也不會遲疑,帶着士卒們有條不紊的退到葉夢鼎所在的山丘上,弓弩全都對準得了山丘下面並不算寬闊的道路。
而趙都頭也把握住了海寇追擊牛都頭時將後背暴露出來的片刻時機,本來已經困在楊守明所在山丘上的騎兵接着從高往下俯衝的有利地勢飛快的提起速度,將海寇殺的措手不及。
“沖!”楊守明自然也不甘示弱,雖然部下已經是疲勞久戰,但是抬頭看到灘頭上慘死的袍澤弟兄,各個怒火中燒,竟然緊跟在趙都頭的騎兵後面將在山丘下看守的一小隊海寇嚇得落荒而逃。
“楊守明幹得不錯!”葉夢鼎遠遠的看見楊守明大殺一陣后又很聰明的重新退上山,不禁低聲讚歎。他身邊的弓弩手正在拚命地放箭,親衛全都頂了上去,最近的一次海寇距離這個分外明顯的白髮老者不足兩丈遠。
葉應武“唰”的一聲抽出佩劍,猶豫了兩下,還是沒有上前,只是細細的打量着拚命搏殺的親兵們,只見其中一名身材並不高大的中年漢子輕而易舉的砍翻了好幾名海寇,硬生生的擋住了由年輕士卒們構成的最薄弱的地方。
“那名好漢喚作什麼名字?”葉應武詫異的問旁邊一名估計已經到中年的弓弩手。
弓弩手一邊熟練地放箭,一邊頭也不回地答道:“楊寶!”
“是條好漢。”葉應武讚歎一聲,愛才之意已經升起。
看着葉應武毫髮無損的從前面逛了一圈又轉回來,文天祥詫異的問道:“遠烈,人家都是上陣拼殺去了,怎麼你身上連點兒血都不帶就這樣翩翩然的回來了?”
葉應武有些尷尬,總不能說自己到前面去根本不是為了拼殺,而是為了看看有沒有可用之才吧,估計這樣的話站在一旁正冷眼旁觀的便宜爹爹會狠狠的教訓自己一頓,急忙裝作十分孝順的說道:
“愚弟自當守護在爹爹的身邊,剛才愚弟在前面,竟然讓一個海寇衝到爹爹附近,的確是疏忽。”
“哪裏這麼多廢話,你也來看看,天上的烏雲已經越來越多了,風也越來越大了。”葉夢鼎淡淡的說著,他身後的“葉”字和“宋”字兩面大旗正在風中呼呼翻動。
天空上烏雲如墨,有壓城之勢。
“守住。”葉應武只說了兩個字,就當在葉夢鼎身前,默然不語。
整個平石灘上,兩座山丘下,殺聲沖霄,激戰正酣!
只要守住了,到時候海風一烈,就會逼着海寇們撤退。
源源不斷的宋軍從遠方不斷的匯聚,大多數都聚集在兩座山丘中間的狹窄道路上,一面面並不厚的盾牌和那呼嘯而來的箭矢竟然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海寇在三面箭矢的夾擊下,無可奈何地丟下來上百具屍體,緩緩地退到了灘頭上。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海寇已經有了退意,葉夢鼎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不過環顧四周,甚至就連自己的親兵護衛都戰死了不少,更不要說其他的宋軍了,當下也不再下令追擊,只是讓趙都頭帶着僅有的數十名騎兵壓上去。
海寇的大頭目張麻子看着宋軍只有騎兵緩緩追擊,當下里也明白葉夢鼎是什麼意思,最大的一條海船上飛快的升起撤退的旗號,數十條小船早就已經在灘頭等候,強壯的海寇們爭相上船,而身體弱小的自然而然的被拋棄。
弱肉強食的規矩,在海寇群體當中演繹的完美無缺。
“收容俘虜,收兵吧。”葉夢鼎看着灘頭上被拋棄的老弱傷殘有的無助的哭號着,有的奮力划動着冰涼的海水想要追趕飛速遠去的海船,再加上那些佈滿灘頭的屍體,彷彿身處地獄一般。
葉應武和文天祥臉色都有些不太自然,默默地站在一起,誰都不說話,不過看兩個人的表情,尤其是看到幾個面目全非的屍體從身前拉着經過時,恐怕晚飯是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