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相見
綺羅又躺了幾日,才恢復了精神。她夢裏閃過很多的畫面,皆是關於前世的,父親,繼母,還有他。夢境裏,他策馬來尋她,在懸崖邊叫着她的名字。可她知道,他根本就不會來。否則當初也不會見死不救,那不過是個夢罷了。
郭雅心日日燒香拜佛,看到綺羅好了,便想去城外的佛光寺還願。綺羅正想出去走走,便求着郭雅心要一同去。郭雅心本擔心着她的身子,但禁不住她再三懇求,又得了朱明玉的允許,終於同意了。
朱明玉有公務在身,無法作陪。長公主知道佛光寺的香火靈驗,便帶着朱景禹和朱成碧一同前往。
郭雅心和綺羅同乘一轎,郭雅心給綺羅編着各式各樣好看的辮子,問綺羅喜歡哪一個。
“娘編得好看,我都喜歡。”綺羅摸着漂亮的辮子,開心地問道,“娘,祖母會住到什麼時候?”
“約莫是明年開春,等你四哥正式考入了應天書院。”
綺羅張了張嘴:“書院還要考?”
郭雅心點了點她的鼻子,笑道:“若是尋常的書院,進去不難。可這應天書院不一樣,它是皇上賜匾的官學,‘博延眾生,講習甚盛’,裏面的先生各個都十分了得,已經出了好幾位進士,官家子弟都是擠破頭想進去。”她說完又自嘲地笑笑,“皎皎年紀還小,該是聽不懂這些。總之四哥進書院還得費一番功夫呢。”
綺羅只是知道,本朝科舉錄取分為三甲,第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成績優異者,會被欽封為翰林學士。元光年間便有好幾位宰執是翰林學士出身的。
佛光寺香火旺盛,主持法華與郭雅心熟識,自然也知道長公主的身份。他命寺中僧侶把大雄寶殿清出來,只供朱家人使用。郭雅心先扶着長公主跪在蒲團上,然後才跪在長公主身旁。兩人先是虔誠地叩了頭,然後各自拿起簽筒。
朱成碧搖了搖朱景禹的手道:“哥哥,這裏好無趣,我們去後山玩吧?”
朱景禹本來也是呆得發悶,禁不住朱成碧軟磨硬泡,就跟長公主身邊的張媽媽說了聲。張媽媽靜等長公主把簽抽出來之後,才上前在她耳邊稟告。長公主點頭道:“由着他們吧,叫下人看牢點就是了。”
朱景禹和朱成碧得到允許,興沖沖地跑出去玩了,而綺羅還低着頭入定。郭雅心便吩咐徐媽媽:“你也帶小姐出去逛逛吧,只是別走遠。”
“是。”
郭雅心看到徐媽媽把綺羅領走,望着她的小身影有絲恍惚。這孩子病好之後安靜沉穩了許多,倒是跟從前很不一樣了。
綺羅現在最感興趣的是怎麼活得長長久久,這三天兩頭就生病的身子,實在是太弱了。劉大夫給她留了幾張調養的方子,還教她一套五禽戲,她以後要每天都堅持練,吃得也要更多些。
徐媽媽一直低着頭跟綺羅說話,綺羅自顧着想事情,也沒應聲,直到前面傳來朱景禹的喊聲:“這沒眼力勁的下賤東西!給我狠狠打!”
隨即便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
徐媽媽皺了皺眉頭,牽着綺羅往檯子下面看。
那邊紅牆外的石板地上,蜷縮着一個人影,四五個家丁圍着踢打,那人護着頭一聲不吭。朱景禹似乎還不解氣,大聲道:“打!給我打到他求饒為止。”
一個年長些的僕人跪在旁邊,磕頭道:“朱家公子,我家公子不是有意撞到您的,您就放過他吧!”
徐媽媽看見那個僕人,面上一驚,連忙走下高台,喊道:“別打了!快別打了!”
綺羅跟着走過去,徐媽媽對朱景禹說:“三公子,這是陸公子啊!打不得,打不得的!”
朱景禹好像聽了一個笑話:“什麼陸公子?就他陸雲昭這麼個下賤東西,也配叫公子?”
綺羅心裏一震,陸雲昭!?她記得元光年間,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宰相,加封太子太保的權臣也叫陸雲昭。會不會,同名同姓?她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但關於那位宰相,她所知甚少。但萬一是呢?
那邊僕人和徐媽媽不停地求情,朱景禹卻不肯鬆口。朱成碧在一旁默然地看着,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四哥,你放了他吧。”綺羅開口道。
朱景禹看見她就更來氣:“這下賤東西該打,我高興打!朱綺羅,我警告你別多管閑事!”
綺羅回道:“你如果不放了他,我就告訴爹娘和祖母,你胡亂欺負人!你又想被祖母罰跪嗎!”
朱景禹咬了咬牙,想起祖母的告誡,吼道:“你們都給我住手!”那些家丁方才退開,隨後他拉着朱成碧氣呼呼地走了。
徐媽媽看到他們離去,連忙幫着僕人把地上的少年扶起來。
少年十一二歲的年紀,低着頭,穿着略顯大的紺色細布襕衫,十分陳舊,還沾滿了塵土。腳上是黑色素底的雲紋鞋,居然還有破洞。
“你沒事吧?”綺羅抬頭問,她才到他的肚子而已。
陸雲昭看着那白面一樣的女童,應道:“謝謝小姐,我沒事。”
眼前的少年,眉目秀麗,氣質清雅。後來,瓦舍里經常有歌女婉轉低回地吟唱:“一見陸郎誤終身。”都是在說陸宰相生了一副招人的好皮囊。這樣看,倒是有幾分像了。
徐媽媽着急地問:“陸公子怎麼來了?”
陸雲昭把嘴角的血跡擦掉,猶豫了下才說:“徐媽媽,我能見一見夫人嗎?”
“這……”徐媽媽猶豫。那僕人立刻又跪下來:“請徐媽媽幫幫公子吧!他好不容易才能來到應天府,就是想見夫人一面!”
徐媽媽看着陸雲昭可憐的模樣,點頭道:“好吧,您請跟老身來。”
拜完佛,郭雅心把長公主送去安置,此刻正坐在自己的禪房裏喝水休息。徐媽媽帶着陸雲昭和綺羅進來,郭雅心看着眼前的少年,有片刻的愣怔。
陸雲昭斂衽跪在地上,從袖中拿出一塊玉佩,呈給郭雅心:“懷姨過世了……這是懷姨臨終前給我的,說遇到難事可以來求夫人。京城的書院因為郭大人的關係,都不肯要我。我走投無路才來應天府,求夫人幫幫我,我想進書院!”說完,以頭抵地,久久不起。
郭雅心摩挲着那枚雕刻精美的玉佩,想起這還是陸雲昭滿月的時候,她偷偷送去的……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柔聲道:“雲昭,眼下公主住在家中,我不方便再收留你。不如你先在這佛光寺中住下,書院之事待我與官人商議之後,再為你安排。”
陸雲昭又重重地磕了個頭,沒多說什麼就出去了。
綺羅走到郭雅心面前,稚氣地問:“娘,這個人是誰呀?”
“他是你的表哥。”郭雅心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說。
徐媽媽悵然道:“沒想到連懷兒都死了……當年二小姐不惜與家中斷絕關係也要嫁給那窮酸的書吏,生下陸公子沒多久就去了。這些年多虧懷兒一直照顧着陸公子,他們在京郊過得清貧,卻從不肯向郭府低頭,也沒來找過您。”
郭雅心看向她,嘆氣道:“徐媽媽,你怎的又提起這些往事。”
“夫人,陸公子真是可憐啊!方才……若不是被逼到絕境,應當不會來求夫人。夫人不若就看在二小姐的份上幫幫他吧?”
郭雅心無奈地說:“徐媽媽,你也是郭家的老人了,應當知道父親的脾氣,若我公然幫了雲昭,只怕父親也不肯認我了。罷了,回頭我去求求官人,你先拿幾兩銀子給主持,讓他好好照顧雲昭吧。”
徐媽媽知道很多事夫人也是身不由己,如此的安排已經算是最好。
休息之後,長公主一行人便打道回府。郭雅心陪着長公主走在最前面,朱景禹不願意搭理綺羅,跟朱成碧隨在祖母身後,而綺羅和徐媽媽則落在最後面。等走出寺門,綺羅聽到有人在喚“小姐”。她側頭看去,見是陸雲昭一個人局促地站在牆邊。一排拔節的竹子就栽在他身旁的圃里,他單薄修長的身姿倒似跟竹子融為了一體。
綺羅鬆開徐媽媽的手,獨自走過去。
“表哥在叫我?”她仰起頭問。
陸雲昭似乎被她這聲稱呼給震了一下,然後才蹲下身子,拿出一個紙袋:“這是京城裏最有名的澤州餳,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請小姐嘗嘗。”
綺羅拿了一塊出來,放進嘴裏,滿口香甜:“很好吃。”
“小姐喜歡就好,便都送給小姐了。”陸雲昭起身,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以後若尋得機會,我帶小姐去京城裏的馬行街逛逛,那兒有許多好吃的。”
“好,一言為定。”綺羅笑了笑,收下紙袋,聽到徐媽媽在叫她,“那我先回去了。”
陸雲昭點了點頭,俯下身行禮。綺羅回到徐媽媽的身邊,坐上轎子走了。